第211章 局勢失控
“砰!”
文淵閣內,權謹氣憤不已,以至於失態拍了桌子。
內閣這幾位大學士,雖然在朝臣中,品階不是最高的,但是入閣,被冠以大學士稱號這件事,卻是對他們學問和能力的認可。
同時,與學問所匹配的,就是個人涵養。
所以,平日裡,就算遇到再棘手的問題,遇到再複雜的局面,內閣這幾人都不曾做出失態之狀,更何況拍桌子。
就算被楊士奇稱之為‘刻薄’的黃淮,都不曾跟人急眼以至於拍桌子。
但是今天,權謹真的忍不住了。
權謹看著默不作聲的幾人,不禁有些焦急。
“你們幾位早我多年入閣,都是我的前輩,你們倒是說句話呀!”
楊士奇神色有些複雜,沉聲道:“局面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可能,正是陛下想看見的。
既如此,我們還說什麼,多說無益……”
聞言,權謹上前一步,攤手道:“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說我們內閣勾結外藩,進讒言,以至於讓齊王住進了那座王府啊!”
聽到權謹這話,眾人臉上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大殿之上,內閣幾人為齊王說話,本意是制止這個愈演愈烈的局面,可卻沒想到,朝臣之中,還有高手!
工部侍郎徐勝眼看自家尚書,德高望重的吳中,被內閣不鹹不淡的說辭擋了回來。
當場就在大殿上說出了一句震驚內閣和宣德皇帝的話——既,內閣勾結齊藩。
群臣是不會震驚的,群臣只有興奮,抑制不住的興奮。
群臣的興奮也很好理解——如果這事做實,甚至不需要做實,不需要證據,只要這種言論的熱度達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拿掉這幾個讓人看著就來氣的內閣大學士。
聰明的徐勝,甚至藉著這事,給宣德皇帝搭了個臺階。
徐勝的說辭很直接,直指內閣。
在其口中,齊王朱瞻墡住進逾制的王府,也不再是皇帝恩寵的結果,而是內閣向皇帝進獻了讒言。
齊王朱瞻墡這事的罪魁禍首,從明知故犯的齊王、過度恩寵外藩的宣德皇帝,成功轉移為了內閣以楊士奇為首的大學士們。
如此一來,皇帝還是沒有錯,皇帝恩寵藩王,也不再是錯,錯的,是皇帝身邊這些近臣。
千錯萬錯沒有皇帝的錯,都是皇帝身邊,有小人。
最關鍵的是,對於徐勝這番說辭,宣德皇帝的態度,依然模糊。
這幾戶當場做實了內閣的罪名,不知道的,還以為真是內閣提議讓齊王朱瞻墡住進那座原屬於漢王的逾制府邸。
朝臣背後裡常議論、甚至謾罵內閣,楊士奇幾人心裡都清楚。
幾人就是替皇帝幹這個活的,就是皇帝和朝臣之間的緩衝帶,捱罵是正常的,是在情理之中的。
無論多麼骯髒的謾罵,內閣都能接受。
但是,你不能說內閣勾結外藩啊!
內閣勾結外藩,這兩者湊到一塊,能幹的只有一件事,而且還是掉腦袋的事。
這樣的罪名,楊士奇等人可擔不起——哪怕明知道這是假的,皇帝也知道這是假的。
但是,誰說假的就不能變成真的?
權謹看著楊士奇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不禁著急道:“豈不聞三人成虎?
他們這般胡說八道,假的也成了真的了!
言語,乃殺人利器!
這一點,我想各位大人都清楚的很吧?”
聞聽此言,金幼孜緩緩搖頭,輕聲嘆息道:“是啊,三人成虎……
何止三人,又何止成虎?
大殿之上,那些人的嘴臉,我等,都看得清清楚楚。
此事,已經不是我們說什麼、做什麼,就能改變得了的……
此時……只怕是陛下也沒有料到,事情,會到這一步。
內閣勾結外藩……”
隨著金幼孜的輕聲呢喃,這六個字,縈繞在每個人的心底。
一旁的蹇義面露難色,沉聲道:“縱使無力阻止他們,可我們,總得有個應對的章程。
無論他們是不是還咬著這事不放,我們,總得幹我們該乾的。”
權謹抬眼看向說了一通廢話的蹇義,反問道道:“該乾的?我們還能幹什麼?
我們最該乾的,就是當初不應該摻和此事!
要不是不想看那幾個沽名釣譽的瘋子平白丟了性命,現如今,我們也不會如此被動。
眼看著,掉腦袋的,要成了我們幾個了!”
始終未曾開口的楊榮抬眼看向權謹,輕聲道:“慎言,當今陛下乃是賢明君主,且寬懷仁慈,不似古之君王那般。”
在權謹看來,楊榮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楊榮是宣德皇帝的啟蒙老師,同時,也給洪熙皇帝當過老師,就算有人要被犧牲,也不會是楊榮。
見楊榮開口,楊士奇也開口附和道:“他們說歸說,事實如何,我等清楚,陛下也清楚。
既無罪過,又哪裡來的掉腦袋的說法?
寬心……”
寬心?
資歷最淺的權謹,很難寬心。
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權謹低聲道:“歷朝歷代因平息輿論,無過而死的臣子,難道,還少嗎?”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沉默。
做官做到內閣這份上,所謂’政治‘二字,到底是個怎麼回事,幾人再清楚不過了。
誠然,罪過不罪過的,在政治需求前,並不重要。
只有該死和不該死,卻從沒有能死和不能死的說法。
見幾人沉思不語,權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咬牙切齒道:“’勾結外藩‘……徐勝這個王八蛋,他怎麼敢……”
“去他孃的勾結內閣!
把本王當什麼人了!
本王好端端的榮華富貴不要,去跟那幾個入閣的老學究勾結!
說本王勾結內閣,怎麼不說本王勾結五軍都督府!
怎麼不說本王勾結邊軍啊!
王八蛋!”
同樣的,在王府內,朱瞻墡也是髒話連篇,其情緒之激動,絲毫不亞於權謹。
朱瞻墡把自己的幸福生活,看的很重,很重。
重到了從未想過在這個封建社會搞什麼民主,搞什麼人權那一套。
內閣勾結外藩,這種話,是要人命的。
甚至說,只是有這一句話,都會給朱瞻墡的人生履歷抹上汙跡。
指不定多少年之後,哪個缺德的想起來這件事,在皇帝面前來一句當年齊王勾結外藩如何如何,音猶在耳之類的話,要是碰上個朝局不明,真夠朱瞻墡喝一壺的。
“砰!”
房間內,最後一件能打碎的東西,終於落地,化為碎片。
朱瞻墡雙手握拳,因為忿怒,肩膀止不住的顫抖著。
“這個徐勝,他從哪裡冒出來的?是誰的人?是何居心?
本王的罪過他嗎?我們跟他可有過什麼交集?”
門口站著的高福耷拉著腦袋,小心翼翼的答道:“回王爺的話,打聽過了……
只是,這個徐勝,入仕之後,一直都在工部,是工部尚書吳中一手提拔起來的……
平日裡,也不善與人交際,少與朝臣私下往來。
其風評……”
高福抬眼看了一眼怒不可遏的朱瞻墡,繼而低聲道:“其風評,一直不錯……朝臣都說其是個做實事的幹臣……”
朱瞻墡聞言,猛然轉身看向高福,咬牙切齒道:“是個做實事的幹臣?
好啊,好啊!
好一個做實事的幹臣!
做事做到本王的腦袋上來了!
本王的腦袋,可比工部的差事好解決?”
“砰!”
實在沒得摔了,怒不可遏的朱瞻墡踢飛了腳邊的半個瓷瓶。
“大殿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
不對,就算不當著旁人的面,他也不能胡說八道!
勾結內閣……
真是好大一個罪名啊!
他在工部做事,把腦子做傻了嗎?
大殿之上,敢說這種話,他這是要學黃子澄嗎!?
他擔得起這個這個責任嗎?”
高福聞言嚇了一跳,下意識看了一眼身後,隨即才連忙開口道:“殿下慎言,慎言啊!
當今陛下,乃是不世明君,豈非那……豈非那人可比的。
就算他徐勝是奸臣,是佞臣,陛下也自當英明聖斷!絕不會被小人左右!”
聞聽此言,朱瞻墡也意識到自己情緒激動說錯了話,說徐勝是黃子澄,不免有暗諷宣德皇帝是建文的嫌疑。
可繞事如此,朱瞻撒謊呢還是忍不住繼續說道:
“當初建文削藩,又何曾想過要湘王性命?可看看他手底下辦事的,總有一些歌自作聰明的蠢貨!
今日徐勝此言,難保就不會讓幾個蠢貨長了腦子開了’竅‘!”
聽到朱瞻墡還在說這事,高福哭喪著臉哀求道:“哎呦,殿下,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高福要嚇死了,這事傳出去,朱瞻墡最多被責罵幾句,可高福這個隨身伺候的,只怕是要掉腦袋裡。
朱瞻墡扭頭看向高福,冷聲道:“去!再進宮!去遞帖子!本王要面聖!”
“是……”
高福應下,轉身就要走,然而朱瞻墡卻是再次開口,將其叫住。
“等等!”
朱瞻墡上前,沉聲道:“如果還是行不通,務必讓人傳話進宮,將此事,告知太后!”
聞聽此言,高福先是一愣,眼中閃過一絲顧慮。
局勢至此,宣德皇帝卻沒有反應,可想而知,張太后一定是不知情的。
如果宣德皇帝不傳見,並且對張太后封鎖了訊息,而朱瞻墡卻非要將此事鬧到張太后那裡,只怕是……
高福面露苦色,看著朱瞻墡勸說道:“王爺,若是陛下有意為之,真將此事鬧到太后那裡,只怕是陛下這邊,不好交代啊……
若是惡了陛下……那……”
高福所說,朱瞻墡自然也考慮到了,只不過,現在的朱瞻墡,顧不上那麼多了。
如果事情還是最初那般模樣,核心問題,只是自己住的這出府邸逾制的問題,那鬧到最後,最糟糕的局面,也不過是受些微不足道的責罰,形式意義大於實際意義,以安撫朝政。
可現在,隨著’內閣勾結外藩‘這個概念一出來,事情已經完全變了味道。
若是不及時剎車,再這麼鬧下去,最後,一定會有人死。
有人死,就有人哭,有人哭,就有人喊。
誰喊,不好說。
但喊誰,很明白。
那就是齊王朱瞻墡本人!
朱瞻墡有把握,宣德皇帝不會殺自己,但卻不敢保證,是不是有人錯誤的判斷局勢,急著往宣德皇帝那裡交投名狀。
而且,最後死了人,權謹也好,蹇義也好,又或者是始作俑者徐勝也好。
這條命,朱瞻啥都要背一半。
人命,朱瞻墡身上已經背了不少,大機率,以後還會繼續背。
主觀或者客觀,有意或者無意,一定還會有人因朱瞻墡而死,無論好壞。
這種事,在這個吃人的封建時代,是無法避免的。
但是,絕對不能有這種人命官司落在自己身上。
這種謀反的鬧劇一旦衍生出人命問題,最後,都會變味。
這味道,會把一個活生生的好人,醃透,醃成旁的味道,臭不可聞。
朱瞻墡心裡一狠,沉聲道:“顧不上那麼多了,陛下那裡好說,大局,不好左右。
就按我說的去辦,馬上!”
好人,就該被拿槍指著。
朱瞻墡是好人,所以,活該被宣德皇帝拿來擋了槍口。
宣德皇帝也是好人——就算不是好人,卻是個好大哥。
所以,朱瞻墡寧願現在壞了宣德皇帝的事,得罪了宣德皇帝,也不想因為這大逆不道的罪名,背上朝臣的性命,與朝臣交惡。
讀書人,最是記仇,最是刻薄寡恩。
得罪宣德皇帝的後果,朱瞻墡自認為還是能承受得起的。
可若是得罪了讀書人……
有朝一日,宣德皇帝駕崩,張太后亦薨逝,誰還能保朱瞻墡?
就算有些餘下的恩情,宣德皇帝的兒子也願意維護朱瞻墡。
那再然後呢?
當血緣越來越淡,關係越來越遠,親情的重要性,當真還能大的過朝政嗎?
親情會隨著血緣被沖淡,但是,仇恨卻不會因為血脈延續而被忘卻。
所以,必須馬上給這件事畫上一個句號。
只要現在,能將朝堂上這股風氣剎住,只要不死,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可以接受的。
只要朱瞻墡不死,只要學的皇帝和張太后不死,現在失去的恩寵,有朝一日,還有回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