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擋槍
朱瞻墡懵了。
洗洗乾淨換了衣服,人都準備出門了,結果,跑去給朱瞻墡走進宮面聖流程,安排一應事宜的高福卻灰頭土臉的回來了。
並且,帶回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訊息。
“不見?”
朱瞻墡的眉頭緊鎖,兩根眉毛恨不得抱在一起。
有些不知所措的高福此刻讓人覺著有些木訥,全然沒有了往日那股子靈通勁頭。
實在是這事確實詭異,讓高福這個在南北兩座皇宮裡混跡已久的宦官,都有些茫然了。
朱瞻墡的目光緊盯著門坎,片刻之後,沉聲問道:“宮裡的原話就是這麼說的?”
“是這麼說的,言稱陛下近幾日朝事繁忙,實在抽不出時間了。
說是改日,自會召見。”
不理解,朱瞻墡非常不理解。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
任何人求見皇帝,除了在後宮見面的宮妃之外,都是有固定流程的。
宗室之內,親王也好,郡王也罷,亦或者嫁出去的公主,再或者駙馬外戚。
朝野之上,文武百官,封疆大吏,又或者是賦閒在家的功勳貴族,掛著閒職領取俸祿的蔭封之人。
凡是入宮求見者,都是遞了帖子,由內監報給皇帝之後,按照皇帝的判斷和選擇,進行排期。
沒有特別事項,格外叮囑的,就依次排隊。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遞了牌子,排了號,就能見到皇帝。
皇帝日理萬機,還是有可能因為各種各樣的突發狀況和意外,以至於不能如期接見。
到時候,自然就會有宮中宦官傳話。
可這有個前提,得遞進去帖子。
但是又有個預設的事實,那就是,凡是有資格面見皇帝的,都能遞進去帖子。
這是為了表示皇帝能夠做到廣納諫言,聖善周聞,善問周達,善聞式布。
至於說最後能不能見到……
皇帝不想見的人,會在排期之後,由內監傳話拒絕,並且根據帖子上寫的求見理由,酌情批覆傳達。
除非是那些被皇帝極其厭惡的人,是不會在遞帖子的時候,就被拒絕的。
朱瞻墡作為沒犯事的親弟弟,這還是大明第一個。
正常來說,朱瞻墡作為親王,而且還是親兄弟,就算什麼事都沒有,只是想見一面皇帝,都可以遞帖子。
哪怕是為了團結宗師,顧念血脈親情,皇帝也不會不見。
哪怕實在是有什麼意外,也應該是交了帖子入了宮,臨見面之前,再找其他理由拒絕召見,以示皇帝實在是因為突發事件,不得不忙於他事。
思索片刻,朱瞻墡猛然起身。
一旁的高福嚇了一跳,不禁問道:“殿下,您去哪……”
“去哪?
我能去哪?
我哪也去不了了!
更衣!”
朱瞻墡的聲音有些冰冷,濃重的煩悶壓抑在心頭。
唯一的好訊息是張太后還健在,朱瞻墡不必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問題。
可除此之外,對於時局不清的茫然,卻讓其感到一陣無力。
然而朱瞻墡不知道,更絕望的事情,還在後頭。
不知道宮裡那個太監嘴這麼快,當天,就把這件事給傳了出來。
這條訊息,在當今群臣進諫王府逾制的關鍵時刻,猶如火上澆油一般,頓時炸開了鍋。
宣德皇帝對齊王朱瞻墡的這種態度,讓群臣更加瘋狂。
他們甚至錯誤的以為,這是皇帝給朝臣釋放的訊號。
在候群中,如果猴王對地位僅次於自己的猴子表現出了惡意,那麼,自然有無數猴子想著取而代之——哪怕猴王並無此意。
但是,這種釋放出來的訊號,卻非常容易產生誤導。
而在政治當中,錯誤的政治訊號,所造成的嚴重後果,可不是幾個猴子打架那麼簡單。
甚至說,不僅僅是幾條人命可以交代清楚的。
更多的人,加入到了勸諫的隊伍中。
好在,到目前為止,還沒人提出來要嚴厲懲處朱瞻墡。
只不過,這樣的風向,卻讓內閣的幾人有些慌了神。
內閣的楊士奇等人眼光比朱瞻墡要敏銳,也更毒辣,更精準。
當楊士奇等人知道是宣德皇帝執意讓朱瞻墡住進這座王府的時候,幾人便已經猜到了宣德皇帝的意圖。
很簡單,不過是拿朱瞻墡擋槍罷了。
擋朝臣要錢的槍。
至於說,不予傳見齊王……
楊士奇看著眼前的幾人,壓低了聲音說道:“想來,不過是陛下的拖延之策罷了。
最近,那些人都忙著告齊王的狀,甚至就……”
楊士奇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低聲道:“就連吳尚書他們幾人都盯著此事,已經顧不上問戶部撥要款項了!”
聞聽此言,一旁的楊榮同樣皺緊了眉頭,沉聲道:“可現如今的局面,卻是有些……”
楊榮欲言又止,不過眾人卻也都知道楊榮的意思。
現如今,隨著宣德皇帝不予傳見朱瞻墡,群臣的攻勢愈演愈烈,甚至隱隱有無法收場的跡象。
那些個朝臣不清楚,內閣幾人對於宣德皇帝這一家子,可是瞭解到很。
楊士奇幾人清楚,如果真是到了最後,無法平穩落地,妥善收場,到時候吃虧的人,一定不是朱瞻墡!
而楊士奇所擔心的,便是宣德皇帝最後不予理睬逾制的事,反倒是要以犯上不敬,來治朝臣的罪。
朝局混亂,自然也沒有人顧得上聽內閣的,去御前要銀子。
至於說朝局動盪的後果……
金幼孜低著頭,與其頗為無奈的說道:“最後,倒也沒什麼不好收場的局面。
陛下不是要北伐嗎……
北伐開始籌備,各部各衙門都拿到行軍撥款,該運糧的運糧,該調兵的調兵,該修路架橋的修路架橋……
到時候,所有人都盯著北伐之事,自然無人再言其他……”
房間內的眾人聽到金幼孜這一番分析,心中頓時湧起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宣德皇帝,這個太宗文皇帝一手調教出來的接班人。
當真是玩弄朝局於股掌之中,輕鬆化解局面。
一步一步調動群臣,不僅守住了其那不知來路,不知數目的軍費,甚至,還讓群臣忙的不亦樂乎。
攤上這樣精明強幹的皇帝,是內閣的不幸。
現如今的內閣,是相權簡化後的結果。
而自古以來,精明強幹的皇帝和想要實現自己偉大抱負的丞相之間,從未有過雙贏的局面。
思慮片刻,金幼孜沉聲道:“必須將此事叫停,若是任由他們再這麼鬧下去,別的先不說。
只怕是有些頭昏腦脹的傢伙,要越界了……
屆時,人頭落地……
老夫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
一把年紀的金幼孜語速很慢,一番話說的斷斷續續,可卻又重逾千鈞,捶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聞聽此言的楊士奇雙眼微眯,沉聲道:“我們若是貿然插手攪局,陛下那邊若是知道了……”
權謹會意,點頭附和道:“這聯絡結黨的罪名,也就離我們不遠了!”
眾人聞言,盡皆默然。
都是明白人,對於自己在朝局之中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身份,應該站在哪方陣營,應該幫誰做事,內閣幾人心裡清楚得很。
不能做什麼事,不該做什麼事,眾人心裡,也是非常明白。
可明白歸明白,應該歸應該。
現在,讓內閣眾人看著一些不明就裡的人一點一點觸碰宣德皇帝和張太后的底線,甚至到了死亡懸崖的邊緣都不自知。
金幼孜等人,也看不下去。
於是乎,到了次日,當群臣再次提起此事的時候,楊士奇等人終於出手了。
今天,喊得最兇的那個,還是資歷最老的吳中。
同時,也因為宣德皇帝以齊王進京,接連兩日未曾再傳見吳中。
吳中,也是那個最早上疏,言及王府逾制問題的。
然而今天的吳中,卻有些愕然。
不光是甚少在朝議上出言的內閣破天荒的開口了,並且,那個始終對自己還蠻客氣蠻尊敬的楊士奇,竟然站出來,跟自己唱反調。
楊士奇微躬著身子,輕聲道:“吳尚書,那座府邸,也並非齊王所建,亦非因齊王所建。
又怎麼能怪到齊王身上,若只是因其住進了這王府,就要追究其逾制的罪過,實屬不妥。”
楊士奇一開口,群臣頓時譁然,一個個抬起頭,將目光看向了楊士奇——總不能直接去看皇帝。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過了這麼久,宣德皇帝從未有過表態。
這也是上疏的群臣愈發多起來的原因。
可現在,作為內閣大學士的楊士奇卻突然開口了。
而且一開口,就是要把齊王朱瞻墡的問題撇清。
眾人不禁懷疑,內閣的表態,是不是皇帝的意思。
而在猜測的同時,有的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有的人,卻是愈發興奮了起來。
越是不畏上,越是能顯出自己的風骨!
一名緋袍朝臣上前拱手,隨即開口道:“楊大人此言差矣。
誠如楊大人所言,此王府非齊王所建,亦非因齊王所建。
可楊大人不要忘了,齊王,此事就住在此處府邸!
敢問諸位大人,齊王可是不通詩書,不曉禮制之人,不明是非之人?”
一旁的官員聞言,頓時會意,連忙開口配合道:“齊王聰慧,人盡皆知,莊警令譽,誰人不曉?”
“那便是了,既如此,齊王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座府邸逾制?
此府邸逾制,敢問京城內外,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縱使齊王殿下原本不知,莫非齊王殿下住進王府後,還能看不出來不成?”
“自是能看得出來,這有何難……”
“既如此,齊王殿下知道府邸逾制,卻還心安理得的住在府邸,心安理得的享受著逾制之物……
難道,此非罪也?”
說完,此人面向宣德皇帝,拱手道:“敢問陛下,時至今日,齊王殿下可曾上過請罪奏疏,又或者,可曾推辭?”
聞聽此言,宣德皇帝微微挑眉,只不過眾人並不在宣德皇帝跟前,並不能看到其表情變化。
只能是聽到宣德皇帝那語氣並不正常的說辭。
“齊王殿下居於何處,是朕的旨意,諸位日後不必再言此事,當以朝事為重”
宣德皇帝話中的遮掩,以及那撲面而來的不自然感覺,被在場的所有文武大臣敏銳的捕捉到。
避而不答,眾人知道,被說中了。
而且,不光是避而不答那麼簡單,宣德皇帝的言語之中,並未有對於齊王的過多袒護。
有人開始在內心給宣德皇帝加戲了——自行腦補了宣德皇帝娘仨之間的家庭矛盾。
比如太后偏愛幼子……
皇帝無奈順從……
若真是如此……那大家就更有幹勁了!
而聽到宣德皇帝的這番說辭,卻也有人察覺到了不對勁。
宣德皇帝的作風和行事風格,還是有人瞭解的,按理來說,宣德皇帝不該說出這種毫無底氣的話。
而所有人之中,只有內閣眾人,心裡叫苦不迭。
楊士奇恨不得在大殿裡高聲呼喊——皇帝別玩了!
金幼孜恨不得直接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你們被坑慘了!
但是不行,內閣不能做出與皇帝對立的事情,最起碼,不能明著幹,不能被看出來。
金幼孜出列,沉聲道:“諸位,齊王返京,乃是奉了陛下的聖旨,回京成婚的。
王府,也只是暫住,以待大婚。
並非齊王久居之地。
‘喜’字當頭,諸位若是偏要在這雞蛋裡挑骨頭,未免太煞風景了……”
金幼孜的話,讓一些人的臉上浮現出了尷尬之色。
誠然,這就是在雞蛋裡挑骨頭,可架不住雞蛋裡真有骨頭,挑出了骨頭,也是真有好處啊!
“哦?”吳中抬眼看向金幼孜,語氣不鹹不淡的說道:“為了大婚,就可以逾制?置祖宗成法於不顧?
就連陛下當初大婚,可都是按制操辦……”
看著金幼孜和吳中糾纏了起來,宣德皇帝別提心中有多高興。
那日裡在昭仁殿,宣德皇帝可是看的明明白白的,內閣和吳中沆瀣一氣,話裡話外,都是要戶部撥款。
當時,宣德皇帝可是氣得不輕。
現在,這種畸形的同盟被打破,皇帝很滿意。
只不過,暫時只能先委屈一下自己那懂事的好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