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地龍卵
索性那隻超乎人類認知範圍的大蟲子沒有窮追不捨地跟到綹子,也萬幸張老五和馮三爺早就先他們一步離開了狼口崗子。
清點了一下人數,二十來個兄弟,只活著回來了五個,其中兩個因為跑得太慢,被山上滾下來的落石砸折了胳膊腿,還有一個沒完沒了地抓著自己的後脖頸子,外面的皮肉已經叫他用指甲給摳得稀爛,薄薄的一層肉皮在外頭翻著,露著裡頭血呼啦的肌肉組織,裡面還有幾根頭髮絲那麼粗的紅線,貼著後頸上白森森的骨頭,神經質一般地抽搐蠕動。
張老五跟馮三爺當時就給看傻了,還以為梁布泉終於找到了兇手,急得直問他們究竟是在碃子裡頭碰上了啥。
可現在哪是解釋這事的時候啊,蟲子這東西,不論大小,論起生孩子來絕對是一絕。九環地龍在某種程度上,和梁布泉早先在老林子裡碰上的三尸蟲差不多,它那血肉皮囊裡處處都裹著蟲卵,只不過這隻地龍,要遠比三尸蟲大上幾萬倍還不止。
茲要是蟲子,就沒有不怕火的。
萬幸這崽子身上的蚯蚓還是幼蟲,稱不起“地龍”這個名號。梁布泉問杜老四要來了松油跟幾顆子彈,先拿松油在這崽子的傷口上均勻地抹了一圈,隨後又拿匕首把那幾顆子彈按個啟開,把裡頭的火藥倒在了松油上頭。
這招叫烈火拔毒,梁布泉是藉著火藥和松油的剛猛勁,想燒死那幾只蟲崽子。
可這畢竟是火油燒肉,如果分寸掌握不好,蟲子燒不死還得再搭上一條命。張老五在旁邊看得直皺眉毛,沒完沒了地問梁布泉,這招到底行不行,就不能把那蟲子給挑出去嗎?
梁布泉跟他說,但凡要是有辦法,也不至於出此下策。現在在這崽子身上露頭的蟲子是這麼兩個,那還有沒露頭的呢?
深山老林裡的生靈萬物,不像是咱們這些個活人,有了吃穿想玩樂,顧得孩子盼老婆。那些個動物沒有人類這麼聰明,腦子也不會轉彎,稀裡糊塗的一輩子,只奔著兩樣東西:一個是餓不死,一個是生孩子。
尤其是蟲子這玩意,大部分的蟲子壽命都極短,所以為了完成自己光榮而偉大的使命,就更得玩了命的生孩子。這種天性後來傳到了這些成了氣候的大蟲子身上,已然是從使命變成了興趣愛好。就拿這九環地龍來說,它們甚至不分公母,自己當爹,又自己當媽。因為這種大蟲子本來就少,好容易遇上了一個,那就趕緊讓兩頭的大人都懷上崽子。
可是這玩意也是特殊,歷來懷了孩子都不願意自己帶,那怎麼辦呢?
見著活物就把崽子往他們的身上甩唄!
聽趙友忠早前說,一隻兩進院子那麼大的地龍,肚子裡面就最少能揣著兩三萬只蟲卵,他們在狼口崗子見到的那隻,光是一顆腦袋就足有兩座宅子那麼大,它那肚子裡頭的蟲卵少說也得有個幾十萬之多。這些蟲卵是見血就長,一盞茶的時間就能長到手指頭那麼長,一炷香的時間就能有胳膊那麼粗,給它們半天時間就能長到一人多高,長到這麼大個頭的地龍就又能繼續繁衍生孩子了。
啥叫把使命貫徹進生命啊,蟲子才真是把生孩子這件事填滿到生活方方面面的東西。可無奈,這九環地龍的崽子向來以狂暴兇猛著稱,長得快,吃得多,皆凡被他們寄生的活物,往往沒等它們長大呢,就得因為難以忍受萬蟲噬心而被活活疼死。餘下的地龍崽子,只能再想轍跑到別的活物身上。有時候一來二去吃光了一座山上的活物,也養不出一隻營養均衡的地龍成蟲。就這樣,大體型的九環地龍往往都藏身在深山老林裡頭,數量也是極其稀少,尋常人很難能在野外見到它們的蹤跡。
說話的時候,綹子裡剩下的那幾個,全都朝著趙友忠的方向看。
其實眾人在心裡頭也犯嘀咕,現在明明都火燒眉毛了,為啥他趙友忠還能這麼穩當。機靈的都能看得出來,趙友忠現在啥事不管,儼然一個甩手掌櫃的,顯然是想多叫梁布泉出頭,多給自己的兒子一點歷練的機會。
可是再慣著兒子,也沒有這麼辦事的吧?
你們兩個是有本事的人,碰上了山精野怪也跑得了。但我們呢?說句不好聽的,在座的幾個兄弟,離了綹子扔了槍,掉進人堆裡都是為點吃食奔忙的苦命人。
你這老東西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出風頭,就把全綹子的弟兄給扔一邊了?
馮三爺眯縫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趙友忠,想來也是在心裡頗有微詞。可是礙於自己當家的面子,這老瞎頭畢竟是他給請過來的,可能請上綹子的方式方法不那麼光彩,但總歸是拜了人家當軍師。當著這麼多崽子的面,折一個能耐人的面子,好像顯得他氣量狹小似的。所以憋了半天,看見趙友忠還是在旁邊吊兒郎當地半眯著眼睛,也還是憤憤地扭過了腦袋,沒再說啥。
也就是這麼一會兒說話的功夫,那個趴在地上的崽子跟發了瘋似的在地上打起了滾,也不知是疼還是癢,臉皮子都讓他自己給抓了個稀爛。杜老四心疼自家兄弟,連忙要上去安慰兩句,卻讓梁布泉反手就給拽住了袖子。
這爺們也是急了,瞪著個牛眼朝著梁布泉叫喚:“你拽我幹啥,你倒是救我兄弟啊!你瞅瞅他,眼珠子通紅啊……你瞅瞅給他疼的,脖子上跟腦門上的青筋都繃起來了!哎媽呀,該咋辦咋辦吧,實在不行我給他一槍,讓他落個痛快!”
梁布泉說,你看仔細了嗎?那是青筋嗎?那他孃的是地龍的崽子!他眼睛紅,是因為地龍的蟲卵順著血管流到了眼睛裡頭,他現在滿地打滾,哭爹喊孃的,十有八九是讓蟲子鑽進腦仁裡頭了。
為啥偏要拿火燒?
因為蟲子這玩意活得也跟人似的這麼擰巴,拿這九環地龍來說,這玩意畏火,卻喜光。甭看那些蚯蚓不長眼睛,但是它們對於光源的反應,比那個些長眼睛的物什都來得敏感。在傷口上點一把火,鑽到這崽子身體裡的蟲子,就全得奔著火光這頭過來,至於蟲卵的事……大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等它們長大了再放火燒一把。
許是害怕那杜老四心疼這崽子還得再遭一份罪,乾脆掏槍再給人家崩了。
梁布泉接著又補充道:“誰都別在綹子裡頭開槍啊,尤其別對著身上頂了地龍卵的弟兄開槍。剛才在狼口崗子上的教訓還沒吃夠嗎?那玩意只要是淌血了,就還得往咱們身上甩蟲卵!對付九環地龍,只能用火,用別的辦法,那全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爛招!”
幾個大活人也怕自己成了九環地龍的胎盤,這下幾個當家的倒是都不攔著了,可是任誰都不敢上前搭把手。
還是多虧了馬士圖能擔起事來,他一把脫了自己的外套包住了自己的手,捏著那個崽子的胳膊,就地一跪,拿膝蓋壓住了那個崽子的肩膀頭子:“你們要是在心裡犯膈應,就學我把露肉的地方都包住。這蟲子就是看著嚇人,沒有那麼神!它也不能隔著衣服鑽到你的肉裡頭!”
馬士圖的這一次仗義出手,倒是讓他在梁布泉的心裡平添了幾分好感。
梁布泉也趕緊趁熱打鐵:“趕緊幫忙給他按住,都是大老爺們,一個蟲子有啥好怕的!再說了,咱們都在一個屋簷底下喘氣,那幫蟲子要真是想給咱們甩蟲卵,在座的這些人也他孃的一個都跑不了!”
“娘了個炮仗的,行吧!”
杜老四咬了咬牙,也學著馬士圖的模樣,把外套抱在手上,按住了那崽子的另外一條胳膊,“再來倆人幫忙按腿!早收拾完早利索!”
梁布泉一手掐住了那崽子的頭髮,一手從馮三爺那接過了一根洋火(土話:火柴),跟個蛤蟆似的,騎到了那崽子的背上。
他也不管那崽子現在還能不能聽明白人話,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爺們這是在救你,可能有點疼,你可給我忍住了!”
說完話,一把就將洋火插在了那崽子的傷口上。就見一團青藍色的火光“熊”的一聲,直竄了三丈來高,崽子趴在地上叫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任是五個大老爺們全都壓在他身上,也險些沒有控制住他。這中間崽子叫,大火燒,烈火裡頭還雜著幾聲吱吱呀呀的怪響。那崽子直叫到嗓子眼裡面噴出了血,才算消停;梁布泉也是直等到火光從青藍色變成橘紅色,才命人把火給熄了。
杜老四後怕地探了探那個崽子的鼻息,隨後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了一口氣:“艾瑪,可嚇死我了,還喘氣呢!”
狼口崗子那頭的山上仍像是天崩地裂一樣地響個沒完,想必那隻大蟲子無端吃了好幾發槍子,肚子裡的這股邪火且得好一陣才能平復下去。
馮三爺訥訥地看著趴在地上的崽子,心裡頭又是掛記著拔舌頭的鬼耗子,又是掛念著碃子的安危。
距離九里莊過來闖窯的日子越來越近,趙友忠突然之間萬事不管,成了甩手掌櫃,綹子裡頭隔三差五又莫名其妙地死人,現在無端端地惹上了個成了氣候的大蟲子。就這麼一會的功夫,他感覺自己臉上唯一茂盛的幾根鬍子都要變白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崽子,又瞥了眼梁布泉:“碃子還去得了嗎?”
山上叮叮咣咣的響聲依舊,梁布泉聳了聳肩:“不怕死的話,那都能去。要是想活著把寶抬出來……那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去得還是去不得吧?”
馮三爺嘆了口氣:“那你準備咋整?”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做。蟲子的事先不急,我有辦法收拾那玩意……”
梁布泉說著話,有意無意地看了馬士圖一眼,“正巧這兩天去不了碃子,拔舌頭的耗子肯定還得來咱們綹子犯事。我想會會他!”
馮三爺指著橫在地上的崽子又問:“那他咋辦……他身上的蟲卵都讓你拾掇乾淨了?”
梁布泉這時候倒是來了實誠勁:“沒有!”
馮三爺急了:“那你快給我們收拾收拾啊!”
“我不說了嗎!”
梁布泉又瞥了馬士圖一眼,“我不會!”
“你總是看那小子幹啥?”
馮三爺不是瞎子,看見梁布泉沒事總往馬士圖的身上瞟,心裡頭的火氣更大了,“我們要是明白這些個歪門邪道的玩意,還用得著找你們爺倆幫我們探碃子?”
“爺,您這話就不對了。”
梁布泉雖然是衝著馮三爺說話,可一雙眼睛偏偏還是瞟著馬士圖的方向,“啥叫歪門邪道呢,禍害人的東西才叫……”
“兩錢使君子,兩錢苦楝皮,一根雷公藤……”
沒成想,那馬士圖竟然真的說話了。
他埋著個腦袋,也不拿正眼往眾人的身上瞄,接著又道,“把這些玩意拿砂鍋用文火焙成幹,再擱山泉水煮熟了。一半餵給他喝,一半拿來洗眼睛,三天左右就能把蟲卵全都打掉。”
“啥玩意?”
馮三爺和杜老四都聽得一驚,“你真知道咋驅蟲啊你……哎不是……你咋知道的!”
“可不咋的……”
梁布泉好整以暇地從那崽子身上爬起來,抱著個膀子似笑非笑地盯著馬士圖,“我也好奇了,你一個衝槽領溜的金匠,一個打家劫舍的鬍子,是咋認識九環地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