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狼軍師(下)
鬍子響馬,腰上不彆著槍,就夠不上那個“響”字,胯下沒騎著馬,自然也照不上這個“馬”字。
綹子裡頭為了解救梁布泉他們幾個人,也算是下了血本,他們幾乎只在綹子裡頭留下了幾個有生力量看家。剩下的人,全都是挎槍騎馬地奔了狼口崗子。饒是這群惡狼再怎麼不怕死,遇著了這麼一大批有馬有槍的人類,也頃刻間被打得潰不成軍,更何況,那杜老四的手裡面,還攥著幾個殺傷力強大的炸藥。
鉛紅色的天上,飄著密密匝匝的鵝毛大雪,火光沖天的天底下,流著沒過馬蹄的屍山血海。上百隻惡狼,不是被四面八方襲來的子彈給貫穿了腦子,就是叫杜老四扔出來的炸藥給轟成了碎渣,戰局頃刻之間就發生了逆轉。
群狼大敗,少數幾隻野狼自此也顧不上找梁布泉他們尋仇,一窩蜂似的四散奔逃,只有那大牙子上的狼軍師跟它胯下的狼王仍像是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地杵在山尖上頭死死地盯著這群人,狼軍師的那兩顆眼珠子,就好像是荒墳裡的鬼火,陰森得可怕。
張老五趕來的匆忙,沒辦法再多準備幾匹好馬給梁布泉他們幾個騎乘,這時候杜老四就坐在張老五的後面,看著四散奔逃的野狼的背影,扯著脖子大喊:“趕緊追,別讓它們跑咯!你們是不知道,這幫狼崽子可賊著呢,先前那老狼就來找過一次麻煩,它們竟然還會使個以退為進,兩面包夾的計謀,娘了個炮仗的……把逃跑的那幾個全都給老子崩咯,省得它們再……”
“不用追了!”
趙友忠輕咳了一聲,定定地看著大牙子上的那隻狼軍師,“那幫狼崽子不能回來了,給它們留個種……做人留一線,別真給這幫狼崽子趕盡殺絕咯!”
“你咋知道它們不能回來了?”
杜老四把眼珠子一瞪,“娘個炮仗的,它們咬死了咱這麼多崽子,這個仇……”
“老子說它們不能回來,它們就不能回來,更何況咱們也弄死了它們不少的崽子。聽我一句勸,這個仇怨,打今天晚上起,咱們就翻篇了,成不?”
趙友忠仍舊是沒看杜老四一眼,和那狼軍師對視的眼神裡,充斥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警惕感。就好像他們幾個擊潰了百十隻野狼的這件事,到此還沒算終結,“狼王跟軍師可在那山頭上看著呢,你以為單憑咱們手裡的響子,就真能震得住上頭的那兩個玩意?狼崽子尚且知道拖著腸子跟你們拼命,那狼王身上的皮毛有多厚,一口咬下來有多少斤,你心裡頭有數嗎?”
老瞎子的幾句話,也著實是把杜老四給虎得夠嗆。想起他們幾十個人挎槍騎馬,手裡頭還捏著炸藥,那幫瘋狼卻依舊能夠在回合之間咬死他們十幾個兄弟,如果這時候再有頭狼出手,結果又會是啥樣的?
那個懂得呼風喚雨的狼軍師要是也加入到戰局裡頭呢?
然而豪言壯語都說出去了,現在狼王就在眼前,就這麼把它給放了,杜老四這面子上也說不過去,吭哧癟肚地還想在爭辯兩句:“大不了,大不了我……”
“帶酒了嗎?”
老瞎子也沒理他的茬,翻身下了馬對著幾個鬍子就討上了酒,“我要兩壺,啥酒都行,天冷了,暖暖身子。”
這幫鬍子還以為,這老瞎子是在給自己討酒喝,有個崽子從腰上解下了酒囊,撒手扔給了趙友忠,期間還不忘揶揄兩句:“咱綹子裡自釀的可是高度酒,你這老胳膊老腿的,這半囊酒都喝不利索,還要想兩壺?”
誰料趙友忠拔開了酒塞,不由分說朝著雪地裡就揚了大半囊,還不等幾個崽子心疼呢,只見他對著大牙子上頭的兩匹野狼抱了抱拳,俯下身子就磕了個響頭:“天冷了,下來暖暖身子!都是為了活著,咱兩邊都死了不少弟兄,今天你來找我尋仇報仇,明個我再提著響子去找你們,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們不容易,咱綹子上的這幾個兄弟也不容易。您二位也聽我一句勸,喝了這壺酒各退一步,咱們都把這頁翻過去吧。”
北風又是一陣呼嘯,卷著鵝毛大小的白毛雪,直砸得眾人臉皮子生疼。鬍子們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趙友忠在那發瘋,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評論這事。
說回到山尖上的狼呢?
只見那狼軍師依舊端端正正地騎在狼王的背上,不動彈,也不吭聲,還是直勾勾地盯著山下的一眾鬍子。
雪下得更大了。
“不是……大先生,你給個狼崽子磕啥頭啊,那他孃的就是隻畜……”
杜老四的話沒說完,就讓梁布泉一眼給瞪了回去。
萬物有靈,這狼軍師既然能知道趁著大雪過來找綹子報仇,想必也是個明白人情世故的老傢伙。
由幾百匹野狼組成的大部落,每天光是伙食問題就足夠讓狼王和軍師撓頭的了,別看如今這一場惡戰,給狼群打了個四散奔逃,但只要狼王不死,它們早早晚晚也會重新匯聚到一起。
回想起來,這場人狼大戰打得的確悽慘,活下來的人也好,狼也罷,必定會在心裡邊加深對彼此的忠誠和信任。同時藉著人類的手,來抹除一些身體病弱的野狼,非但不會因此傷害到野狼們同族之間的感情,甚至還能順勢從根本上解決掉狼群裡頭吃不飽飯的問題。
想必這場惡戰,狼軍師從始至終的目的都不是為了找人類尋仇。
它只是為了透過人類的手,為狼王打造一個更馴服、更野性、也更加兇猛狠辣的鋼鐵之師。
梁布泉想到這一環,不禁在身上起了一層白毛汗:這樣一匹心思縝密、城府深沉的惡狼,是人類可以得罪得起的嗎?
趙友忠灑在地上的半囊酒,明顯是在勸和。狼王若是下山喝了,那麼綹子與狼群的事大可自此翻篇,互不拖欠。
可它若是不喝呢?
那是不是就意味著,野狼和這群土匪的大仇已定,不死不休?
碃子裡頭的怪異他還沒研究明白,如果在這時候又和狼群結下了樑子,他們的這個綹子從今晚開始,就別想再有一天安生日子了。
想到這裡,梁布泉也立刻翻身下馬。不管杜老四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伸手就把他腰上的酒囊給扯了下來,自己先仰頭喝了半囊,隨後把剩下的酒,一滴不剩地灑在地上,也學著趙友忠的模樣,對著山頭上的狼王抱了抱拳。
“不打不相識,您是條漢子!這一口,不圖恩怨就此化解,只為了紀念咱們兩邊死去的兄弟!”
梁布泉說著話,跪在地上就磕了個響頭,隨後小聲對後頭的崽子招呼道,“不想死的,就把腰上的酒全都解下來給我!”
幾個鬍子被梁布泉給說得一愣,立馬一臉奇怪地看向了張老五和杜老四,後者還在為自己無緣無故地沒了一囊酒而惱火,可張老五卻對著眾人閉起眼睛揚了揚下巴,意思說:全按照梁布泉的吩咐做,他既然要酒,那就把酒全給他。
梁布泉順手從身後又拽出一個酒囊,拔開酒塞仰頭就喝:“雖說你們是狼,我們是人,但是弟兄們有骨氣,敢流血敢拼命,都是您教育得好!我梁布泉初入江湖,是個黃嘴丫子沒褪的毛頭小子,在您這不敢託大,但是真心實意地想認你這個大哥!往後不論您認不認我,茲要是見著了野狼,我肯定恭恭敬敬地合衣脫帽鞠上一躬,尊稱一句狼兄!這第二口,為了今天能夠相識列為好漢!”
兩個響頭磕下去,梁布泉是連大牙子上的野狼都沒偷瞧過一眼,拽出第三個酒囊,仰頭又是一大口:“姓梁的沒上過私塾,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但是咱願意聽書,知道梁山泊好漢聚義,桃花園義結金蘭的故事。梁山上有個軍師吳用能掐會算,三國裡有個諸葛亮巧借東風,咱綹子裡頭有個翻垛的轉角梁,也做的是個軍師的行當。您列位能借著白毛雪突襲我們碃子,那是當世的活諸葛,在世的關內侯!如若不是我們有援軍幫忙,再加上手裡還捏著響子,今晚必定大敗無疑!這第三口酒,敬您二位神機妙算,智勇無雙!”
綹子裡的崽子倒是真沒撒謊,三口烈酒下肚,這梁布泉只覺得自己渾身打晃,是眼冒金星,肚子裡頭就像是讓人給活生生地塞進了一塊熱碳,燒得五臟六腑抓心撓肝地一樣難受。
他晃晃悠悠地抬起頭,只見那大牙子上的兩抹幽燈好像是熄了,一大一小兩隻惡狼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消失在了風雪當中。鋪天蓋地的大雪狂風,在這梁布泉的三口烈酒之下,也終於是偃旗息鼓。
太陽打東邊慢悠悠地升了起來,沒了烏雲遮日,也沒了霜雪刮骨,一陣清風襲來,竟然還帶著絲絲暖意。
梁布泉迷迷糊糊地把頭扭向了趙友忠,晃悠著身子問了句:“它們咋沒喝呢?這事,究竟是完了還是沒完啊?”
“雪停了,就算是翻篇了!狼王不願意下來和咱人類接觸,讓軍師把雪給停了,就當是那三口酒它收下了。”
趙友忠瞪著個眼珠子,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梁布泉,“你小子可以啊,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這算是把那兩個玩意給哄得高興了,我原以為還得流點血,割點肉才能把這事給結了呢,哪成想你三言兩語,給那兩匹野狼都給忽悠瘸了!”
“行啊,這事翻篇了就好,翻篇了就好……”
梁布泉自說自話一般地點了點頭,抹回身“哇”的一口就吐了個昏天暗地。
杜老四在旁邊看得直嘬牙花子:“你看看……你們看看!白瞎咱綹子裡頭上好的高粱酒了,全他孃的讓他給吐了!梁老弟啊,你說你不能喝還往死了灌酒,敬酒這事你倒是交給我啊!你瞅瞅,還他娘地崩了我一身,埋不埋汰啊!”
“你倒是能喝,你有梁老弟那嘴皮子嗎?”
張老五一邊擦著自己靴子上的嘔吐物,一邊不忘搶白杜老四兩句,“要是讓你下去給那兩匹老狼磕頭,用不上兩口酒,它倆就得下來把咱都給咬死,你信不信?”
“哎……你這人!”
杜老四的老臉一紅,“我上輩子刨了你家的祖墳了咋的,你咋老是埋汰我呢!趕緊的吧,趕緊把梁爺扶上馬,我滴個媽呀,這他孃的……吐一地!”
幾個人是七手八腳地把梁布泉扶到馬上,趙友忠在期間無意瞥見了馬士圖正叼著個菸袋,在那眉目含笑地地看著幾個人忙活,不由得隨口問了句:“你也抽菸?”
馬士圖讓趙友忠問的一愣,連忙把菸袋從嘴裡拿了出去:“啊……咋了大先生?”
“沒事!”
趙友忠似笑非笑地含糊了一句,“菸袋鍋子挺好的,在哪買的?”
“這個呀?”
馬士圖揚了揚手裡的菸袋鍋子,“這個是我爹的,打小他就愛抽兩口,後來他給埋在了礦裡,這菸袋鍋子就落到我的手上了……您問這個幹啥?您喜歡?”
“我……”
沒等趙友忠說完,有個崽子從綹子的方向,騎著匹高頭大馬一面怪叫著一面就衝了過來:“五爺,四爺!不好了!綹子裡頭出大事了!”
幾個管事的心裡頭猛一翻個。
咱先前說了,張老五幾乎是舉全綹子之力過來救援的,這功夫最害怕的就是別的響馬鬍子藉機會過來闖窯(黑話:進攻山寨)。
杜老四瞪著個眼睛厲聲道:“出你娘了個炮仗的大事,把話說清楚咯,出啥事了!”
“咱糧臺……咱們糧臺吳爺死了!”
“糧臺?吳老三?”
張老五一把捏住了那個崽子的脖領子,“其它人怎麼樣?總瓢把子安全嗎?吳爺咋死的,你慢慢說,給老子說仔細咯!”
“其他人都沒事……”
那崽子狠狠地嚥了口唾沫,哆哆嗦嗦道,“今天一大早,咱糧臺的兄弟準備叫吳爺出來吃飯,可是怎麼喊都喊不出來他。最後總瓢把子發話,讓咱們破門進去,看看吳爺是不是出事了,結果進去一看……”
杜老四急得滿臉通紅:“你他孃的咋那麼墨跡呢,進去一看咋的了,看見啥了!”
“吳爺橫在床上已經死了,他死的時候身上還穿著衣服,仰面朝天的長個大嘴。那嘴裡……沒有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