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都是為了活著
梁布泉只覺得這場仗打得窩囊,他們這一行十個人原本老老實實地圍著碃子守夜,沒招過誰,更沒惹過誰。突然之間不知打哪冒出一堆狼來,不由分說是見著人就咬,他們那腦袋也不是泥巴捏的,當然要拼了命地和這群野狼鬥個你死我活。
可咱們再把話頭說回到這群野狼身上,其實它們在心裡頭何嘗不也是覺著窩囊呢?
咱們先前說了,甭管是野狼還是老虎,打心眼裡都是不想和人類接觸的。
然而自打有人在這觀音山上掘到了第一桶黃金,來這挖金子的流民就變得越來越多,世人都做著一夜暴富的黃粱美夢,就苦了在這觀音山上土生土長的幾十波狼群。
畢竟一口尖牙鬥不過火器刀槍,十幾股狼群勢力,為了生計最終也只能合流到了一處,經過草草的內部狼王選拔,統一由匹斷了腿的老狼領導。
林子裡頭既然已經被拎著響子的人類占上了,群狼也只能捨棄掉世世代代生活的森林,再去別的地方尋找謀生的出路。
這狼口崗子,就是為數不多的,可以供這麼一大批野狼棲身的場所。
誰又承想,這波野狼前腳剛在狼口崗子落腳,後腳就不知打哪來了一波怪人,鍬鏟鎬刨地沒幾天就在崗子上搞出來了一個大坑。白天這崗子上頭的人實在太多,狼群們害怕驚動了人類,不敢大規模地行動,可到了晚上這幫人總得睡覺吧?
時值十月份秋收末尾,狼群正是屯糧過冬的時候。
這一年情況不比往常,這一批野狼,是由幾十波狼群合流在一起的大家族,上百隻狼崽子咧著大嘴嗷嗷待哺,別說它們現在受了人群的牽制,在白天不敢隨便出來,晚上不敢貿然行動。
退一萬步來講,即便是沒有這些開碃子的人類,它們黑白交替地抓羊捕兔,都夠嗆能夠喂得飽狼群裡幾百張等著吃食的嘴巴,夠嗆能夠扛得過今年的這個冬天。
直到今天晚上,狼窩裡頭已經餓死了十來匹年輕的野狼。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還知道跳牆呢,更何況是一幫茹毛飲血的惡狼?
這幫野狼捨不得啃咬同伴們的屍體,然而為了活下去,即便是看見了這碃子旁邊還有幾個人類守夜,它們也不得不冒著風險出來找尋吃食。
方才在碃道里邊,狼群已經摺了幾隻狼崽子,這玩意本來就仗義,聞見了碃子裡頭有人的氣味,自然要找這幫土匪報仇。可在帳篷旁邊跟土匪的那一場惡戰裡頭,它們反倒是因為槍彈的掩護又損失了一大半的手下。
這群野狼的心裡頭恨吶:我們為了躲開你們人類,已經跑到這麼個草不長、鷹不飛的地方貓著了,你們還想怎麼樣?我們還能跑到哪去!既然你們人類是鐵了心地把我們往絕路上逼,那他媽咱們誰都別想好!要死就抱在一塊死!
所以說白了,這一場大雪可以當成是狼王給自己的子子孫孫們撒的紙錢,群狼下山,抱得是必死的決心,是奔著和人類拼了命來的。但是梁布泉他們幾個,又何嘗不是為了活下去,而在和群狼們拼命呢?
咱作為一個後來的局外人,也沒辦法評價這裡頭的事,究竟是人對,還是狼對。在那個年月裡,不論是人還是畜生,都只是在為了最基本的“活下去”三個字而拼命。
對於活著這件事,本來就沒有那麼多是非對錯能論得明白。
梁布泉他們一撥人殺紅了眼,群狼也是因為見著同伴一個個地倒在槍炮之下,變得嗜血而又瘋狂。咱說野獸怕光又怕響,實際只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今時不必往日,梁布泉他們要是不死,往後在這觀音山上滅種的,就得是它們狼群。
所以有不少野狼即便是肚子被人豁開了,拖著一大截垂在地上的腸子,也要瘋狂地往梁布泉他們的身上撲,還有幾隻野狼被子彈崩碎了下巴,卻仍然揚著半截被炸爛了的嘴,想要上來和這群鬍子拼命。
梁布泉的頭皮都要殺麻了,就見著一個崽子才剛剛上好了子彈,沒等瞄準呢就被一隻野狼咬住了腳腕子,前狼猛一甩動脖子,當即就給那個崽子拽了個跟頭,後狼跟上,對著崽子的脖子又是一口,一咬一擰,拗斷了那人的脖子之後,立馬奔著下一個人撲了過來。
梁布泉從小到大,這是第一回摸著真槍,他哆哆嗦嗦地朝著那匹野狼抬起槍管子,按住了扳機,眨眼就崩出去了十來顆子彈。他的槍管子本來是瞄著野狼的腦瓜子打的,可是這盒子炮的後坐力實在太大,按下扳機以後,槍管子抬著他的胳膊轉了個圈,那匹惡狼的腦子沒被炸開,反倒是被梁布泉崩碎了一隻耳朵。
這惡狼只覺得自己的耳根子一木,汩汩鮮血順著頭皮上的鬃毛,直流到眼睛裡,盛怒之下立馬舍下眼前的崽子,朝著梁布泉飛撲過來。
虧了杜老四的槍法利索,一槍崩爛了這匹野狼的腦袋,才算是保住了梁布泉的一條小命:“第一次開槍?”
“啊!”
饒是如今形勢萬分緊急,梁布泉心裡頭的一陣羞臊,也還是讓他的老臉紅到了耳朵根,他嘴裡應著,就要把手上的響子往杜老四的懷裡塞,“我用不好這玩意,還是還給你吧!”
“神槍手都是拿子彈喂出來的,沒事,老子這兜裡頭的子彈多得是。”
杜老四一邊舉槍瞄準,一邊從兜裡胡亂地掏出一把子彈塞進梁布泉的手裡,“你那瞄準的姿勢倒是好看,但是不他孃的頂用!響子這玩意,有個東西叫後坐力,你開槍的時候得扣著手腕,要是槍口朝著腦袋,你的第一槍肯定得崩到天上!”
也是虧了梁布泉的腦子靈光,放了幾次空槍之後,總算是找著了開槍的竅門。然而即便是他的槍法變得越來越好,卻依舊改變不了群狼衝陣,他們後勁不足的結局。其間他們雖然碰上了一次張老五下山找人,但是梁布泉因為害怕金得海被凍死在崗子上,會影響到馮三爺跟自己下一步的打算,所以只從他的手裡徵用了二十個崽子抵禦狼群,又把他給支去了碃子附近找人。
這會二十來人又被狼群衝擊得只剩下了七八個,他們朝著惡狼瘋狂地傾斜了一波火力之後,找了塊不小的石頭做掩體,填彈上膛準備抵禦下一波狼群的襲擊。
趙友忠的身上已然多出了不少野狼的抓痕和咬痕,但是好在這老傢伙的身手了得,傷口都不算太深。
這會這老瞎頭正拿褲腿子擦拭著手裡的鷹嘴匕首,那匕首儼然已經被狼血包上了漿,在褲腿上一抹,寒光乍現,森氣瑩瑩。
“瘋了,這群狼……這群狼都他孃的瘋了!你們看見沒有,這他孃的野狼拖著腸子還要和咱們拼命,它們這是鐵了心要跟咱們不死不休了!耿大鼻子和孫大頭全都讓狼給掏死了,下一個就得是咱們……跟一群瘋狼拼命,咱還有勝算嗎?”
趙友忠和杜老四這兩個主事的見過大風浪,心裡倒是穩當。梁布泉雖然初入江湖,但是跟著趙友忠走街串巷的多了,也漲過不少見識;又仗著自己有點三腳貓的本事,倒也沒想過太多旁枝末節的糟心事。
但是剩下的那群崽子可就不一樣了,他們無非是群農民出身,因為時局動盪,是不得已才落草為寇的。
打家劫舍,殺人如麻,那是因為被綁票的苦主往往不會反抗,即便有那麼幾個不開眼的想要和他們拼命,他們仗著自己的手裡有槍,也不至於擔心自己會翻過頭來叫苦主給幹掉。
這回碰上了群狼拼命,難免不在心裡又驚又怕,喪氣話說起來就沒個完。
“咱們佔了狼群的山頭,殺了它們的崽子,還搶了它們的地,它們不和咱拼命就他孃的怪了。我先前在熱河的時候,聽一個蒙古爺們提起過,他們那的人都把野狼當成是老天爺的使者。你們想想,能當上老天爺的使者,那這幫狼崽子得有多聰明,多厲害!咱跟它們的樑子算是結下了,我早就聽說過狼這玩意賊他孃的記仇,咱們就是熬得過今天,來日方長,這幫狼崽子還得找咱們報復!”
“殺光了它們,它們就沒法報仇了!”
趙友忠也沒抬頭,冷哼了一聲,默默地從袖子上扯下一塊布條,把那柄鷹嘴匕首綁在了自己的手上,“射人先射馬,斬草藥除根,你們鬍子不是經常幹這事嗎,還用我個老不死的來教?”
一個崽子搶白道:“可問題是,是咱們先惹的人家啊!”
“不是我梁布泉說話難聽,這話也配從你的嘴裡崩出來?你打劫苦主的時候,咋沒同情過他們呢?”
這功夫梁布泉也上好了子彈,從大石頭後面探出頭來,對著奔湧上來的狼群就是一槍,“都是為了活著,你不弄死它,它就弄死你!有心尋思這群狼可不可憐,先想想它把那一嘴尖牙架到你的脖子上的時候,你家裡邊的父母爹孃和妻兒老小怎麼辦吧!我這是最後一梭子子彈了,你們手裡還剩下多少?”
餘下的幾個崽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著張臉搖了搖頭。
“娘了個炮仗的,那張老五是死在這大煙炮子裡頭了嗎?”
杜老四說著話,又從兜裡掏出了四五個土炸藥,“老子的子彈也打沒了,就剩一把這個玩意……實在不行,你們先走,老子殿後!大不了老子就把手裡的這幾個傢伙全都給點了,跟這幫狼崽子一起炸成灰!”
杜老四的豪言壯語還沒說完,就聽見狼群裡頭又是一陣哀嚎。密密匝匝的馬蹄聲伴著槍火聲是如約而至,張老五的聲音混在烈馬的嘶鳴裡頭,聽起來是那麼親切:“老四!梁兄弟!大先生,孫大頭!你們幾個還活著嗎?老子帶人趕回來了,還活著就知會我一聲!”
“我日你奶奶個炮仗的,你他孃的再晚來一會,老子差點就要和這群狼崽子同歸於盡了!”
杜老四的聲音裡頭都帶上了哭腔,“老子在這呢!趕緊過來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