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孩子丟了
餓了好幾天滴米未進,再加上讓杜老四給這麼噁心了一下子。趕等梁布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正晌午時了。
梁布泉剛迷迷瞪瞪地張開眼睛,就撞見了杜老四的那張黑黢黢的大臉。現在茲要是看見杜老四的這張臉,梁布泉就恨得牙根子癢癢。
但是反觀人家杜老四,還跟個沒事人一樣招呼他起床。伸過一張大手,把不情不願的梁布泉攬著後背攙起來,端起手邊的破瓷碗,就要把裡頭的東西往梁布泉的嘴裡灌:“來,兄弟!剛起床沒精神,喝口酒透一透!”
都知道,餓久了的人不能直接給他灌酒。再怎麼說,你得先讓他吃兩口飯墊吧墊吧,要不然再讓酒精燒了膛子,該把胃給燙壞了。
可杜老四哪懂這個?
他是綹子裡頭的迎門梁,這活俗稱“炮頭”,乾的就是牽頭打架,搶劫綁票的前鋒。仗著他自己身板子壯實,成天到晚胡吃海喝的。就是中了槍,喝兩口高粱酒,也能靠自己的身板子硬生生扛過去。
但是梁布泉能一樣嗎?
一股子高粱酒的烈勁,順著梁布泉的鼻竅直往腦仁裡鑽,頂得他又是一陣迷糊。等他鬼使神差地拿眼睛朝著酒碗裡頭一瞥,杜老四的半截大拇哥還在酒碗裡泡著呢。那指甲縫裡黑黢黢的全是泥巴,清酒上面還泛著一層油亮亮的光。
再想起自己曾經舔過一個死老太太的裹腳布,他那肚子裡又是一個勁地竄氣,趴在床沿邊上,是一個勁地乾嘔。可惜肚子裡頭沒食,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苦膽擰著勁的疼,卻幹吐吐不出來。
“艾瑪,這咋又吐了呢!”
杜老四趕緊把破瓷碗放下,就著那隻沾著酒水的手,給梁布泉捋開了後背。
這回可好,那股子烈酒味讓杜老四這麼一胡嚕,全都擦到了梁布泉的身上,而且抹得那叫一個勻乎。
他越拍,梁布泉就越噁心;梁布泉越噁心,杜老四拍得就越使勁。
那破瓷碗就端端正正地放在床頭上,正對著梁布泉的腦袋邊,酒味一波一波地嗆著他的鼻子,沒一會,苦膽都要叫他給吐出來了。
“四哥……四……四爺……您先歇會!我……我他孃的緩緩……”
梁布泉是咬著後槽牙才把這句話給禿嚕出來的,心想著:老子這是造了什麼孽!你他孃的嘴上倒是不追究了,老子開了你的瓢不假,這又是纏腳布,又是高粱酒的,也真是把老子往死裡整啊。
讓你梁布泉沒事惹土匪,該!真太孃的該!
這頭梁布泉正吐得歡實呢,臥房的門“吱扭”一聲,不知道讓誰給推開了。
一個年輕點的男人,好整以暇地抱著膀子靠在門框子上,似笑非笑地盯著倆人:“老四,你這又是演的哪出啊?”
“娘了個炮仗的,你瞎啊!”
梁布泉忙著吐呢,沒辦法抬頭,只聽著杜老四是張口就罵,“老子在這照顧病號呢,沒工夫和你逗悶子!當家的不是讓你踩點盤道去嗎,你咋還不走呢?”
那男人偏偏沒有走的意思,瞅著杜老四哈哈大笑:“老四,可真他媽有你的啊!人家小爺餓了好幾天沒吃飯,你上來就讓他喝酒?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呢?”
“你個臭他媽插千的懂啥?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捱了槍子好槍傷,得了病了治大病!”
杜老四嘀嘀咕咕地白了那人一眼,“要不然當家的為啥把他交給我了呢?就是我杜老四比你們都會照顧人!他媽啥也不懂……”
“嘿——好你個王八犢子啊!五爺我好心好意過來教教你咋照顧病號,你他孃的咋上來就罵人呢?”
老五話還沒說完呢,趙友忠翻翻個大眼皮子,不知道從哪摸過來了:“吵吵啥呢?你們哥倆還能為了個小兔崽子幹起來?別管他,就他孃的是餓了幾天,死不了!”
剛才還吵吵巴火的兩個人,一見大先生來了,立刻就止住了聲。就連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老四,這時候也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樣,立馬就蔫了。
梁布泉一聽,是他那瞎眼的乾爹來看他了,撐著最後一口氣,半死不活地把腦袋抬了起來:“爹呀,你來啦?”
“啊!”
恍惚間,梁布泉似乎看見趙友忠翻了他一眼,“完犢子玩意,餓兩天還能餓昏過去?這他孃的以後咋指著你辦大事?”
梁布泉面色一苦,梗著脖子道:“爹啊,你知道當時綁咱們嘴的是啥不?”
趙友忠還沒搭腔呢,杜老四先搶過了話茬子,嗓門大的像是傻和尚敲的破鍾:“艾瑪,大先生!別的不說啊,就我這小老弟……往後指定能孝順!你想想,我們大當家的乾的那孝順事,他現在還記著呢!”
梁布泉就地就給了杜老四一個大大的白眼,心說:你他孃的哪隻眼睛看見老子是給孝順吐了的?誰家綁票往人嘴裡塞纏腳布啊!
他這頭剛要反駁,就看見趙友忠翻翻個眼皮子往外走,那神情帶著半分落寞,半分悵然,還帶著一錢翻江倒海:“啊!是!我們家老小指定能孝順!那啥,那個……老五啊……帶我上綹子周圍轉悠轉悠,我得研究研究怎麼安排陷阱機關。等九里莊的那幫傢伙來了,也好殺殺他們的銳氣!”
“得嘞!”
插千的老五招呼了一聲,攙著趙老瞎子就要往外頭走。
臨走前,趙老瞎子不忘回過頭來交代梁布泉一句:“聽你四哥的話,把那碗酒喝了。大老爺們在外頭闖江湖,沒那麼多講究,喝口酒發發汗!再有,我和馮三爺還有張老五要出去一趟,沒個三五天回不來。綹子裡頭要是有啥毛病了,你給照應著點。老子教你的本事,你得用上!別他孃的一天天就知道伸脖等著老頭子出面,我他孃的還能活幾年?”
趙友忠都這麼說了,那碗泡過手指頭的高粱酒,他是不喝也得喝了。
沒成想一碗酒下肚,梁布泉發了一身白毛汗,打了兩個酒嗝以後,身體還真的痛快了不少。
杜老四見他眼睛裡面有了亮,又把話匣子給開啟了。
剛才進來的老五,本名叫張有才。這個張有才是真的有才,那嘴皮子在綹子裡頭出了名的能對付。再加上他腦子轉得快,人還機靈,所以馮三爺就給他安排了個“插千”的活。
江湖上到處都盛傳,在綹子裡有“四梁八柱”的說法。這裡頭哪個官大,哪個官小,其實是一個綹子一個分發。但是大部分綹子,是把四梁和八柱混在一起算的,裡四梁和外四梁加起來,才叫一個八柱。
插千的屬於外四梁裡的一個行當,乾的是踩點盤道、刺探情報的偵查工作。關於九里莊裡頭有幾挺帶響的玩意,多少人馬,跟外頭的清兵是啥關係,基本上已經叫張老五給打探了個門清。
這會他們爺仨出去,還給杜老四急了個夠嗆。跟馮三爺是絮絮叨叨磨嘰了好半天,這才被連哄帶嚇唬地來這照顧上了病號。
“當家的可說了,說我杜老四膽大心細,能在綹子裡頭幫襯幫襯你。”
杜老四一副志得意滿的架勢,“再一個,他們這趟上山,又是盤道踩點、又是佈置機關陷阱啥的,也不跟人家動手,老子跟他們去了也沒啥意思。等過一會你身子緩得差不多了,我叫糧臺的吳老三給你呼個大肘子,炒一碟花生米,咱哥倆好好喝點。”
糧臺又叫引全柱,在綹子裡面一般是主管糧草的後勤部門。
梁布泉一聽,在綹子裡頭還有肉吃,當即就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了下來,大有一副“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模樣。
杜老四瞧見梁布泉的眼珠子都直冒綠光,又扯開了破鑼一樣的嗓門大笑,囑咐著梁布泉說:“兄弟你身子骨虛,哥哥我吩咐下頭的崽子們等飯菜做得了,給咱端上來。在哥哥的綹子裡頭,你只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用藏著掖著,就跟到了自己家裡一樣。”
吳老三的廚藝也真是沒話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撒著小香蔥的虎皮肘子就端進了房。
琥珀琉璃色的肘子皮上,點綴著切成了小碎末的香蔥,青是青,白是白。醬紅的肘皮像是豬肉凍一樣,跟著盤子一落桌顫顫巍巍,上頭的虎皮一個褶是一個褶;澆在肘子上的那層薄湯,因為吸足了肉皮裡頭的膠質,看著就像在肘子上澆了一層蜂蜜似的,甭管是看、是聞還是吃,都叫一個地道。
在當年,只有在大戶娶親辦喪的宴席上,才能看見虎皮肘子這種硬菜。拿筷子夾一塊油汪汪的肉皮,再帶著一塊肘子肉,就著乾糧饅頭下肚,給個魚吃燕窩都沒這個解饞。
梁布泉也是真餓了,好酒好菜上來,也不管什麼叫面子,哪個叫裡子,抓起肘子就往自己的嘴裡塞,就連杜老四給他敬酒也全當沒聽見。至於前頭說的那些個吃肘子的講究,更是讓他全都給扔到了腦袋後頭。
吳老三的肘子呼的爛糊,肘子皮拿嘴一嘬就能入口,再用舌頭一抿,就能立刻化進口水裡頭,鹹甜適中,油而不膩,最適合解饞。梁布泉三兩口就把肘子皮喝了個精光,連口酒都顧不得喝,甩開腮幫子再接著啃肘子肉,那模樣活像是餓狼轉世。
杜老四在一旁看得都直嘬牙花子:“哎!我說……大兄弟啊!你慢點吃,沒人和你搶!不夠咱們還有醬牛肉……哎媽呀,你這是餓了多少天啊!艾瑪,你別噎著了!”
梁布泉在屋裡頭吃的那叫一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眨眼之間一個大肘子就讓他啃得只剩了大骨棒。
杜老四才放寬了心,端起酒杯正要給他敬酒呢,就聽見外面嘈嘈雜雜的一陣叫嚷,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有個女人,在那撕心裂肺地哭嚎。
“娘了個巴子的……”
幾次想喝酒都沒喝成,杜老四心裡的那股火“蹭”一下子就竄上來了,撂下酒杯一回身走到房門前頭,抬腳就把門給踹開了,“娘了個炮仗的!誰他孃的在外面嚎呢,打擾老子喝酒!白天嚎,夜裡嚎的,在他媽窯裡哭喪呢?真他孃的晦氣!”
這杜老四是個活張飛,綹子裡頭誰敢招惹他啊?
誰料那女人竟然翻過頭來,指著杜老四就罵上了:“杜老四,你在那吵吵啥呢!老孃我的兒子丟了!我日你們八輩子祖宗的,一幫完犢子玩意!這麼多個大男人,你們是咋把賊給放進來的啊!”
讓個女人給罵了個狗血淋頭,杜老四非但沒急眼,反倒連說話都結巴上了:“娘了個巴子的……那啥……二嫂啊,我這就吩咐兄弟去找……”
大白天,在綹子裡頭偷孩子?
梁布泉嘴上沒閒著,但是耳朵也不是個擺設,心下當時就覺得這事肯定不簡單。
大山裡頭什麼怪事沒有,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土匪窩裡頭偷孩子的……有可能是個活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