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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露一手

前頭咱也說過,馮三爺在觀音山的地界裡頭,雖然算不上個什麼響噹噹的巨匪,但是他這綹子的規模,也絕對不是尋常的小鬍子能比得上的。

好比威虎山上有個“座山雕”,魯南有個“劉黑七”,遼西巨匪叫“杜立三”一樣,歷來在江湖上闖蕩的土匪頭子,都樂意給自己起個響噹噹的名號。一來叫起來威風八面,二來也是為了隱藏身份,免得清軍找到家裡,漏了底氣。

馮三爺因為打小營養跟不上去,落了個二十來歲就開始禿頂的毛病,後來乾脆給自己颳了個溜光水滑的大禿瓢。朗日晴空的時候,在太陽底下一走,他那禿腦瓜子跟個珍珠似的閃閃發光,就給自己起了個【佛頂珠】的綽號。

後來聽說佛頂珠是一種盆栽的俗名,聽上去太像娘們,所以他又把“珠”字,改成了“光”字,改名叫自己【佛頂光】。

【佛頂光】的綹子裡有兩百多號弟兄,在他所盤踞下的東山,大小屋宇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裡頭是有男有女,有小無老。綹子外圍層林環繞不說,作為防禦工事的圍牆也有兩米來高,安置在綹子中央的崗哨、瞭望塔更是不計其數。巡邏的、偵查的一炷香一換班崗,一天好幾班的倒,儼然是一副小城寨的模樣。

按說在這樣的警戒之下,哪怕是一條土狗都甭想從綹子外頭鑽進來。裡面的孩子,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呢?

趕等梁布泉收拾利索,跟著杜老四一起到了那女人家裡的時候,正巧看見那女人對著一群男人訓話。

站在最前頭的足足比那個女人高了兩三個腦袋,應該是領頭放哨的。

寸頭,臂長腿短,大眼睛,在鬍子窩裡,這男人算得上是俊俏的一號。

幾十號大老爺們,臊眉耷眼地擎著女人的罵,竟然沒一個敢還嘴的,活像是戰敗了的公雞、鬥輸了的土狗。在他們周遭圍了一群女人,嘰嘰喳喳議論紛紛,卻只敢小聲的嘀咕,沒一個大聲說話的。

這群人離得老遠就看見杜老四風風火火地往這趕,也不知是誰說了句:“四爺來了!”

眾人立馬像是蒼蠅見了粑粑一樣地湧了過來,梁布泉留意到,這裡頭還有幾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小子,腰上彆著拿木頭做的盒子炮,看來是有樣學樣,學著老子當土匪。

大當家的不在,炮頭就成了綹子裡的主心骨。

見著自己這麼受擁護,杜老四嘴上不說,心裡倒是受用,紅著個老臉朝著眾人扯脖子大喊:“他孃的,看什麼熱鬧呢在這!趕緊回家,趕緊的!”

說完了話,他還不忘朝著那幾個半大小夥子,寵溺地一人踢了一腳。

“四爺,您可得好好給說道說道了,這都幾回了?”

“可不是咋的?前陣子郭二奎他家孩子剛整丟,丟的那個還沒找著呢,錢二嫂家的孩子又沒影了!”

“大當家的護犢子,你可不能也這樣了!哪個孩子不是孃的心頭肉,你們是沒生過孩子,你們哪能知道孩子丟了……”

眾人顯然沒有離開的意思,圍著杜老四七嘴八舌的訴上了苦。

杜老四是個紙包硫磺一點就著的性子,眾人給他嚷煩了,他拽出腰上的盒子炮,對著天空就放了兩槍:“都他孃的給老子把嘴給閉了!”

兩槍下去,就好比在沸水鍋裡倒了盆涼水,眾人一下子就滅火了。

“說不聽你們了是不是?當他孃的這是哪?這有你們說話的份嗎?翻天了都!娘了個炮仗的,誰再她孃的跟老子扯皮,老子一槍崩了他!”

一個半大孩子藏在人堆裡,偷偷摸摸地用自己的木頭槍對著杜老四比劃,讓眼尖的杜老四抓了個現行,一把搶過孩子手裡的槍,扔在地上踩了個粉碎,“都麻溜給老子滾回去,他孃的,給臉不要臉!”

杜老四眼珠子一瞪,活像是要吃人一樣。眾人眼見這個紅鬍子叫自己給惹毛了,全都自覺地做鳥獸散,悄咪咪地溜回家裡去了。只剩下那個手槍被踩碎的男孩,還在那狠叨叨地瞪著杜老四,眼神也像是要吃人一樣。

梁布泉暗叫了一聲不好。

杜老四是個什麼人?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這孩子敢用那種眼神瞪著他,那不和找死一樣嗎?

剛要扯開話題,把孩子帶走,杜老四卻扯著破鑼嗓子大笑起來:“娘了個炮仗的,小兔崽子,你瞪著爺爺我幹啥?”

“你把老子的槍給弄壞了!”

小崽子的眼神依舊像是要吃人,“你得賠老子一個!”

“哈哈哈……你他孃的想讓四爺怎麼賠?”

杜老四又把腰上的盒子炮拽了出來,在小崽子面前晃了兩晃,“想要這個?”

正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崽子會打洞。這小崽子生在土匪窩,打小就是一身的匪氣。看見那杆槍,避也不避,躲也不躲,反倒狠叨叨地點了點頭。

“操*他*孃的,是塊料!”

杜老四張開蒲扇似的大手,對著小崽子的腦袋摸了一把,“等你長大了跟著老子混,老子給你槍使!”

說著話,他還不忘照著那小崽子的屁股狠踹了一腳:“現在趕緊滾回家去,別他孃的耽誤老子辦正事!”

小崽子讓杜老四踹得一趔趄,眼神還是狠叨叨地剜著杜老四:“你給老子等著,等老子以後肯定插了你!”

“行,四爺等著你!”

那小子說完話就跑,留下杜老四對著他的背影揚了揚眉毛,“娘了個巴子的,這他媽狼崽子,還挺有意思!”

眾人散去,那幾個擎著罵的鬍子依舊像是木人站樁一樣擎著罵。

錢二嫂生的標誌:大眼睛、小鼻子,梳著個齊耳的短髮,穿著件紅底白花的小褂子;衣服釦子雖說扣上了,但是領口上的那兩個蒜瓣釦子將掛未掛,將扣未扣,半遮半掩的,露出下面白生生的皮肉若隱若現。梁布泉這個初入江湖,還未經人事的愣頭青,一時之間竟然看得出了神。

要說最瞭解男人的,還得是男人自己。

還不等他浮想聯翩呢,後腦勺就捱了杜老四狠狠地一巴掌。

“娘了個巴子的,把你的那點花花心思收一收,這娘們可不是你能照量的!”

按杜老四的話說,眼下正在捱罵的人名叫金得海,是綹子裡的水香頭頭,專管設卡放哨。他在綹子裡的脾氣,不比杜老四好上多少,招子亮(眼神好),管子直(槍法準),百米開外就能崩掉別人的耳朵。而且論起心狠手黑,也比得上專門嚴刑拷打肉票(人質)的秧子房掌櫃。

之所以金得海能一聲不吭地在這受個老孃們的氣,一方面的確是於心有愧,更重要的一方面,則是因為眼下這個娘們,是他們已經亡故的二哥留在綹子裡頭唯一的親人。

“就是死在九里莊的那個?”

梁布泉瞥了眼金得海,小聲嘀咕道。

“對!錢二嫂從十四歲的開始就跟著二哥出來闖,那是長在二哥心尖上的人。咱們二哥是為了掩護大當家的撤退才……娘了個巴子的,還沒給二哥報上仇呢,又把他兒子給整丟了!”

杜老四把牙根子咬得咯嘣直響,“這金得海也是個扒子,當家的給了他五六十號子人,他孃的連個娃娃都看不住……”

“老四!”

聽見錢二嫂叫他,杜老四那膀大腰圓的體格子,竟然給嚇得略微一哆嗦,“我他孃的沒找你,你自己倒是送上來了啊?”

她的一言一行、說話的氣派,和那張人畜無害、出水芙蓉一樣的臉蛋截然不同。

這個在綹子裡被尊為“二嫂”的女人,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一開口卻儼然一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的模樣。

她插著個小腰,一步三晃地走到杜老四身邊,拿手指頭死命地懟著杜老四的胸口,冷笑著道:“你拿個響子,在老孃家門口裝什麼犢子呢?不是說召集弟兄找人嗎?人呢?”

“我……二嫂,你聽我說……”

不等杜老四說完話,錢二嫂又抱著膀、挑著眉,一臉不屑地瞥了梁布泉一眼:“生面孔?外碼子的?”

“外碼子”指的是還沒靠窯入夥的外人,梁布泉多少也明白點這裡面的門道,看了眼杜老四,隨後挺了挺腰桿子:“剛醒,還沒拜過山門,咱是自己人。”

“哦!我想起來了,前兩天讓大當家的拉回來的那個!”

錢二嫂冷哼了一聲,“聽說你們是爺們兩個人靠窯入夥,咋沒見著那個老的呢?”

聽出來錢二嫂語氣當中的火藥味,杜老四立馬想要把話題扯開:“嫂子,我覺著……拉家常啥時候都行,咱現在還是找人最要緊吧?”

錢老二從前在綹子裡乾的就是軍師的活計,現在馮三爺把趙老瞎子請來,明顯是頂了錢老二的位置。別人興許不會在意,但是錢二嫂前腳剛死了男人,後腳又丟了孩子,她咋能不往心裡去呢?

杜老四心裡頭也有數,尋思了一會,接著補充道:“你看啊,小崽子現在還沒有訊息,想必那個偷孩子的應當還沒走出咱們綹子。我已經吩咐下面的弟兄在綹子裡找了,實在不行,我跟老金再領一票弟兄出去找找。”

“出去找找……”

錢二嫂冷笑道,“孩子在自己的窩裡都能讓人順走了,我還怎麼相信你們?要是你們找不著呢?”

“找不著,咱們就家法伺候!”

杜老四咬了咬牙,恨聲道,“大當家的再有個三兩天就能回來,到時候讓他知道了這事,我們也跑不了。要是找不著咱家崽子,你就插了我!”

這時候金得海也帶著那票兄弟過來了,依舊是臊眉耷眼,領著十幾個漢子甕聲甕氣地應道:“算我們一個,找不著孩子,你就把我們都插了。”

梁布泉在旁邊看得是一聲沒吭,心裡頭卻犯起了嘀咕:孩子丟了,最著急的不該是他的親孃嗎?

然而這個錢二嫂吆五喝六地把鬍子們罵了一圈,還在話裡話外噎了他們爺倆一道,偏偏沒有找孩子的意思。

這他孃的不是瘋狗咬烏龜,乾打雷不下雨嗎?

仗著自己“嗅風摘金手”的本事,他原打算抬鼻子聞聞錢二嫂身上的氣息。可等他剛剛探出脖子,錢二嫂就好像早有預料的一樣,身子猛然向後一仰,反手“啪”一的巴掌扇在梁布泉的臉上。

“日你八輩祖宗,瞎了你的狗眼了!”

這一把掌,扇得梁布泉是七葷八素,錢二嫂扯著脖子就開始罵娘,“豬狗不如的東西,揩油佔便宜佔到老孃身上了!我看你他孃的是活夠了!”

說著話,錢二嫂一把從杜老四的腰上拽出了那杆盒子炮。“咔噠”一聲拉開保險,一杆烏漆嘛黑的槍管子,順勢就抵在了梁布泉的腦門上。

周遭的鬍子全都拿怪異的眼神瞅著梁布泉,就連杜老四都紅這個老臉,朝著錢二嫂的方向退了半步。

那女人狠叨叨地問:“你他孃的幹啥呢?”

杜老四也跟著應和:“是啊兄弟,你這是幹啥啊?不是跟你說了……”

“老子聞聞味,沒別的。”

錢二嫂丟孩子的這事,從始至終都透著份詭異。

他原想著可能是山裡的什麼邪祟野獸,披著人皮摸進綹子裡頭傷人。但是錢二嫂的反應,太過反常了。

孩子丟了,她嘴上著急,可是從沒見她找過;自己剛要做出聞的動作,她立馬就有了反應,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提防著他一樣。

他們前腳剛進綹子,後腳這裡頭就開始丟孩子。

他沒在這綹子裡頭呆過太長時間,不明白他們鬍子之間親疏遠近的關係門道。單論他看在眼裡的一樁樁、一件件怪事,錢二嫂身上的嫌疑都實在太大了。

這娘們可能自打一開始就準備給梁布泉爺倆下套,從穿衣服不把釦子給繫好咯就能看得出來。在江湖上,欺負嫂子歷來為人所不齒,錢二嫂仗著自己剛死了男人的身份,要是真拿這事來壓梁布泉一頭,他還真沒什麼辦法。

但是梁布泉這小二十年也不是白混的,沒進過綹子,但也算跟著趙友忠混過江湖。

趙友忠才剛剛幫著馮三爺找著金種,這頭正準備幫忙應付清兵和九里莊的人過來砸窯,梁布泉要真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這裡頭,整個綹子的人都沒法和那瞎老頭交代。

他們倒是能一不做二不休地把那個瞎老頭滅了;可是術門裡的道道,只有術門裡的人明白,瞎老頭如果真死了,九里莊的人打過來,他們咋辦?

只能等死。

就是衝著趙友忠的面子,錢二嫂也不敢隨隨便便開槍。

梁布泉就是吃定了錢二嫂的這一點,槍管子都頂到腦門子上了,他非但不怕,還有信心能叫這娘們吃不了兜著走。

殺人他不行,但是謠門無賴那一套,可沒人比得過他。

錢二嫂一聽他說“聞聞味”,立馬就變了臉色,氣得是連連點頭:“好啊,你們聽見了吧?娘了個巴子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欺負我一個寡婦!老孃這就崩了你,看看大當家的能怎麼說!”

“不想找孩子,你就開槍!反正死在兵爺手裡是個死,落自己弟兄手裡,讓他們給插了也是個死!”

梁布泉把腦袋一橫,抬手握住槍管子,還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就是苦了那小娃娃,當孃的不急著找,反倒滿綹子放炮殺人。”

“你以為老孃不敢?”

錢二嫂剛要開槍,杜老四在邊上一把給她的胳膊抱住了,作勢就要搶她手裡的傢伙:“等會嫂子,你問明白了在開槍也不遲,先等會!”

奈何錢二嫂好像打定了主意想要弄死梁布泉,杜老四奪槍不成,就只能先按著她的胳膊,轉過臉來又問梁布泉:“你能找著小崽子?”

“都說綹子裡頭的全是些個義薄雲天的好漢,我本尋思進了綹子就是自家兄弟,想要伸伸手,幫幫忙。你們不在乎,那老子倒是省事了!”

梁布泉話裡話外的意思都透著股“這幫鬍子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自己是猴子不急太監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也不理會杜老四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的苦楚,依舊握著那個槍管,梗著脖子,“趕緊開槍,今天你們不打死我都不行!回頭讓我家那瞎老頭看看,什麼叫他孃的綠林好漢,什麼叫他孃的草莽英雄!布什麼陣,下什麼套啊?今天崩了我,轉天崩了他,落得一句好話嗎?九里莊的來了,全都得下來給老子陪葬,讓這幫王八犢子死光了得了!”

哪有人是真的不怕死啊?

一聽見這話,鬍子們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

這個賠上笑臉:“都自家兄弟,幹啥喊打喊殺啊!”

那個說上了好話:“可不是咋的,我就知道,這裡頭肯定是有誤會啊!”

杜老四紅著個老臉又把嘴給裂開了:“老弟啊,別置氣啊……那個啥……咱有話好好說行不?”

這一幫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是隨隨便便受人威脅的主嗎?梁布泉知道,這時候要不拿出點什麼真章的本事,肯定過不了關。

萬幸是跟在趙友忠手下混了這些年,他不單練就了一隻嗅風摘金的狗鼻子;陷阱陣法,機巧奇門也是他這一門裡面的必備功課。這種從洋人手裡弄來的盒子炮,他雖然沒用過,但是看上一眼就能大概摸出裡頭的路數。

梁布泉一直握著那杆盒子炮的槍管子,為的就是給這群鬍子來個下馬威。

就在杜老四奪槍不成的那會,他已經悄咪咪地把那槍桿子從頭到尾摸了個遍。這會只見他小指一勾,那杆閃著烏光的盒子炮,立刻碎成了一地的零件。

那幫鬍子立馬就傻了。

梁布泉盯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錢二嫂,抬手把槍管子扔在地上,冷笑著拍了拍手:“你能不能崩了老子,不是你說了算,是老子自己說了算,明白嗎?”

錢二嫂這回也知道自己是碰著茬子了,咬牙切齒道:“那你聞出啥了嗎?”

“我聞出啥了,跟你沒關係,等著接孩子就行了。”

梁布泉說著話,轉身就走,“一天之內,把孩子給你送回來!四哥,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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