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種
觀音山裡頭,當然並沒有觀音。就像老婆餅裡沒老婆,夫妻肺片裡頭沒肺片一樣。在這觀音山的周圍,非但沒有救苦救難的觀音娘娘,反倒遍佈著無數的土匪馬幫和江洋水賊。神州華夏地大物博,在山名前頭加上“觀音”倆字的,也不指這座山一個。廈門就有個同名同姓的觀音山,昆明有一個,廣東東莞還有一個。起的名字大同小異,其實都是為了圖個安穩太平額的好彩頭。
有說了,趙友忠和梁布泉他們爺倆,不是奔著關東去的嗎?咋扯到福建、廣東那邊去了?
咱今兒說的這個觀音山,坐落在黑龍江中游的右岸,一個名叫嘉蔭的僻靜小縣城裡面。自打同治年間,大清朝在觀音山的太平溝開了金礦,陸陸續續就有好幾批破產的農戶,流匪死囚,甚至反清失敗的捻軍殘黨撲奔到了這。
一時之間,觀音山的周邊是大小金礦林立,不少從河南河北,山東熱河逃難出來的流民,就也打算來觀音山闖一闖,尋思著興許就能一鐵鍬下去,挖出個金疙瘩,自此搖身變成個土財主。
真要是有人倆眼一抹黑地到了觀音山,看到的、聽到的、見到的,可就跟想象裡邊的完全不是一碼事了。
咱前面說了,東北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大清朝的龍興之地,是皇帝老兒他們祖祖輩輩的根基所在。
山上的金子再多,那也是人家朝廷的,尋常百姓甭說是想偷摸下礦見個金豆子了,興許還沒等過了人家的界限,就讓那群清兵給打成了篩子。撇開那些個受朝廷管制的大礦不提,私採盜採的散兵遊勇,也在幾年的時間之內,逐步化整為零。
怎麼呢?
為了從清兵朝廷的牙縫裡頭摳出金粒子,當地的礦工、土匪和大煙販子們,逐漸分幫的分幫,分派的分派,各自擰成了一團,你朝廷裡所配備的洋槍炮仗,他們是一樣都不少,還都是個頂個的驍勇善戰、發起狠來不要命硬茬子,就連當差的縣老爺和朝廷的正規軍也奈何不得。當地老百姓乾脆就把這些人統稱了個三匪,金匪、土匪和煙匪。
您列位想想,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外來戶,還能再從這三匪的手裡頭撈到好處嗎?
這是滾油裡頭撈米,老虎的嘴裡頭拔牙。識時務的還有可能落地生根,在這討個苦力差事謀生;脊樑骨硬的,想在清兵和金匪的當間自己再刨出一條路,多半都被人扒房抄家,扔到山裡餵了狼。
馮三爺,恰好就是這其中的沒被喂狼,又脊樑骨頭特別硬的那一撥少數人。
自古以來,江湖上都是拳頭硬的說話。
照理說趙友忠和梁布泉倆人現在落到了鬍子手裡,甭管有多大的本事,都得盤住了、臥好了聽候發落。可趙友忠興許就是算準了馮三爺的這根軟肋,他非但不怕這夥人手裡的槍桿子,甚至還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讓馮三爺這個土匪頭子見了紅。
聽著趙友忠撇著大嘴,吆五喝六地跟那吹牛。馮三爺還沒開口呢,暴脾氣先不幹了:“你娘了個炮仗的,開了老子的瓢不說,還敢傷了我們大當家的!老子現在就他媽崩了你。”
被兩杆洋槍頂著頭,趙友忠非但沒怕,甚至還冷笑了兩聲:“行啊,崩了老頭子,跟那個小崽子,接著回山上,做你們的老癟犢子。”
“娘了個炮仗的,老子不給你見見紅,你真他孃的當老子吃素的是不是?”
暴脾氣把後槽牙咬得咯嘣直響,拉開槍栓就要動手,這回反倒叫馮三爺給攔住了。
馮三爺拿手一胡嚕自己的大光頭,把牛眼珠子一瞪,狠叨叨地來了句:“老四,先把槍放下。”
“幹啥?”
暴脾氣顯然沒有收手的意思,瞅了眼馮三爺,有盯著趙友忠,“放了?咱綹子上的人,就這麼讓人給熊了?說出去,弟兄們的面子還往哪擱?”
“面子?面子值他孃的幾個錢!”
馮三爺冷笑著把那杆盒子炮又插回了後腰上,慢慢悠悠地走回原來的位子,正對著趙友忠坐好,“老子且先信你一回,刨了我兄弟的腦袋,傷了老子的手這筆賬,先給你記著……”
沒讓人做地拿槍崩了,梁布泉就已經在心裡感恩戴德燒了高香了。馮三爺的後半句話,卻又一下子讓他的心涼到了底。
“當年在熱河,我馮三也叫得上號人物,沒成想剛到觀音山就折了我們不少弟兄。金礦沒他孃的找著,還把我們老二給折裡頭了。江湖事,江湖了,我們這趟是準備回觀音山收拾好傢伙,和九里莊子的金幫拼命去。”
他似笑非笑地盯著趙友忠又道,“出來一趟,本來尋思著咋也得找見一塊金疙瘩,也算平了老子的念想。結果金疙瘩沒找著,反倒碰上了你們兩個王八犢子。還有半天的馬程就能到我們綹子,三爺我也不難為你,給你半天的時間,能找得著金子,咱爺倆的帳就一筆勾銷,我還拜你做轉角梁,當我的參謀;可你要是找不著……”
他說著話,從椅子底下掏出來一包菸葉子,一邊捲菸一邊唸叨,“我聽說書的講,古時候出征打仗不都是時興祭旗嗎?說是拿血祭旗,能讓哥們弟兄打仗的時候旗開得勝。找不著金子,老子也不砍你,也不崩你,就把你們爺倆掛在咱們綹子的大旗上點天燈,興許到時候和九里莊的那群憋犢子拼命地時候,還能把他們的窩給掏乾淨咯!”
【點天燈】是個什麼活計,梁布泉可是從說書的那聽說過。
據說要把人用麻布包好了以後,浸在油裡頭,等到太陽下山了,再用大繩子把人吊起來,用火活活燒死。《三國演義》裡頭的董卓,就是讓人用這種辦法給燒的屍。董卓那老頭腦滿腸肥的,被點了天燈倒還好說,他梁布泉已經好幾天都沒見過葷腥了,肚子裡面就是剖開了拿刀刮,恐怕都刮不出來二兩油。
要是趙友忠真找不著金粒子,那他們爺倆不就成了綹子裡頭的吊爐燒餅了嗎?
再者說了,董卓那傢伙是死了以後讓人掛起來燒,疼不疼的,他人都死了自然也不知道。梁布泉打小就怕疼,和別人打架都是偷偷摸摸高背後偷襲的那一套,就是擔心別人把自己給打疼了。誰承想,怕什麼來什麼,叫人給活活燒死,那倒不如現在就讓人給一槍崩咯呢。
別看梁布泉在心裡頭活泛,可明面上他也不敢吱聲。
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和正兒八經的土匪鬍子接觸,萬一說錯了一句話,點天燈恐怕都是輕的。所以心裡邊雖然怕的要死,他還是咬緊了後槽牙,拿餘光瞟著趙友忠。
這瞎老頭子到了真章的時候還真是塊料,別看平日裡一副不務正業的架勢,到了他該顯本事的時候倒是一點也不含糊。
車馬剛剛開進山溝子裡沒多久,趙友忠隔著窗戶抬鼻子一聞,立刻就把手抬了起來,大喊了一聲:“停車!”
馮三爺在對面正鼾聲連天地睡著大覺,旁邊的暴脾氣老四把嘴角一勾,饒有興致地朝著車伕也喊了一聲:“聽他的,停下!”
他說著話,就一手拎著盒子炮,一手扯著趙友忠的脖領子,連推帶搡地把他弄出了馬車,臨了不忘拿槍口點著梁布泉,狠叨叨地囑咐了一句:“在這給你四爺老老實實地呆好咯,我倒要看看這老東西有啥本事。”
隨著二人下了馬車,緊接著就是一陣嘈嘈雜雜的叫嚷聲。
掰樹枝子的,刨土的,揚沙子的,在伴著馮三的呼嚕聲,各種各樣的聲音是不絕於耳。梁布泉讓人給捆著,自己又沒有趙友忠金蟬脫殼那兩下子,就只能在車廂裡頭豎著耳朵聽動靜,一邊聽,一邊在心裡面瞎尋思。
那個暴脾氣老四在早先和他們結過樑子,這會他們大當家的正在車裡頭睡覺,他不能趁著這個功夫,在外頭把趙老瞎子給弄死吧?翻過頭一想,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暴脾氣老四既然能想到私下處決趙友忠,為啥還把他一個人留在車裡頭呢?難不成,這幫殺人不眨眼的鬍子裡頭,也有說一不二的英雄好漢?
張洪山就是個說一不二的好漢,但他也只不過是和鬍子有點矯情,撐死了也就算半個土匪……
這幫人出去這麼長時間了,咋動靜還越來越小了呢?
梁布泉有心站起來,可是那幫鬍子的綁馬繩捆得實在太緊。別說是站直兩條腿了,他現在就連擰個屁股、翻個身,都得使上吃奶的勁。
他在這邊正想方設法地捅咕那兩根繩子呢,在對過鼾聲連天的馮三倒是醒了,一抬眼,看見車裡頭只剩下了梁布泉,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睛,抬手就按上了腰間的槍:“那老東西和我們老四呢?”
梁布泉用眼睛瞥了瞥車外頭:“我爹好像找著東西了,聽動靜……他們好像在外頭正挖啥呢。”
“呦呵——還真別說啊,有點本事……”
馮三扯著嘴角冷哼了一聲,作勢就要從馬車裡頭走出去,“老子出去看看。”
馮三這邊剛要抬腳往外走,趙友忠和暴脾氣老四就前後腳地進了馬車。從倆人的神情上來看,老四對趙瞎子的態度明顯恭敬得多了,而趙友忠還是剛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進了車廂屁都沒放一個,坐定了身子,就在那閉目養神上了。
馮三的眼珠子冒光,梁布泉甚至比他還急,倆人盯著暴脾氣老四齊聲道:“得了嗎?”
老四在懷裡抱著個小佛一般大小的玩意,拿塊破抹布蓋著,沒點頭也沒搖頭,吭哧了半天才應了句:“得了。”
“娘了個炮仗的,這麼大個?”
馮三咧著大嘴,一把將那塊布給撤了下去,卻當時就傻在那了,“這……這他孃的是個啥玩意?”
別說是馮三傻眼了,就連梁布泉都直愣愣地傻在了那。暴脾氣老四手裡頭抱著的,是塊紅褐色的大石頭,大石頭的另一邊,大約有一大半都是像被火燒過了一樣的焦黑色。
一塊石頭,還能讓他像個寶貝一樣的拿兩手捧著?
馮三即刻勃然大怒:“你他孃的傻了啊,捧著塊石頭當個寶?真他孃的是個扒子……”
可沒等他罵完,趙友忠卻眯縫個眼睛,悠悠地搶白道:“這是他孃的是伴金石,有它在的地方百分之百有金子!”
“還他孃的在這放屁!”
馮三一把掏出了腰上別的盒子炮,“有它在的地方就有金子?那你他孃的倒是告訴告訴我,金子現在在哪呢?”
誰料暴脾氣老四,這時候竟然怯怯地幫著趙友忠說起話來:“大當家的,咱們……真找見金子了。”
“找著了?”
馮三的眼睛又是一亮,“藏哪了?”
“埋起來了!”
趙友忠悠悠道,“我聽杜老四說,你們綹子就在前頭不到一里的地方。金種給你們埋在路口,把伴金石帶回綹子,到時候老子給你們指礦,包你們的金子用不完的用。”
“娘了個炮仗的,金種?多大一個金種?”
馮三聽得直嘬牙花子,“我他孃的咋就睡著了呢,還能挖出來給老子看看嗎?”
“趙先生說……金種就像祖墳一樣,買了最好就別挪窩,不然……好像對咱們這一帶的風水運勢不好。”
暴脾氣老四就連稱謂都從“老東西”變成了“趙先生”,把伴金石放在了一邊,舉了舉自己的拳頭,又像模像樣地端詳了一陣,“大概就……我拳頭這麼大個吧……不對,比拳頭還大那麼一點……”
“娘了個炮仗的……”
馮三又胡嚕上了自己的大光頭,咧著大嘴哈哈大笑,“快給我的小兄弟鬆綁,回綹子,擺宴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