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君子如玉
三人沿路走了許久,穀道漸狹,長草及身,重重白霧遮住視野,不能視物,耳邊聞淙淙流淌的水聲。
路途荒蕪,雲揚當先開路,握著竹劍的不自禁緊了幾分力道。正行著,兩側草叢簌簌聲響,好似有物驅行,聽其聲音為數還不在少。
三人愕然止步,無恨口送咒語,禪門聖寶“子菩提”漂浮頭頂,黃光撐開方圓天地,頓將白霧驅於光外,將三人庇護於內。
四周草叢響動不絕,月明珠手中仙劍錚地一聲跳離劍鞘,碧芒劍氣削開草叢,迸起一團紫黑血霧。血霧濺在“子菩提”所發的黃芒光圈上,立時彈開,荒草染血即腐。
三人面面相覷,光芒下數截血淋淋的蛇身橫豎於地。另有數十條毒蛇劍下餘生,色彩斑斕,朝著光圈滋滋吐信,似呼有所忌憚,不敢逾出草叢半步。
無恨道:“定是楚姑娘設下禁制,這些毒蛇才沒有襲擊我們。”雲、月二人稍稍安心,對楚離瀟更增幾分感激。
三人御起法寶,貼著長草荊棘緩緩低飛,白霧緊貼光圈不住向後湧動。飛近十餘里,荒草間骸骨累累,蟲蛀蟻噬,十分可怖。但多是不知名的野獸殘骸,並無人骨出現。
一路上,月明珠但有機會,便留下道家印記,以防萬一。又飛須臾,進入大片沼澤地,濃濃的瘴氣遮蔽天光,十分晦暗。三人藉著法寶輝光,低頭一看,不由倒抽涼氣。腳下密密麻麻,盡是毒蠍蚊蟲、蜈蚣蜘蛛,個頭碩大,色彩絢麗,均身帶劇毒,彼此攻殺成一片,成王敗寇,場面悲壯殘酷。
三人不敢多看,御寶疾飛,但所過之地,成群結隊的嗜血蚊蟲嗡嗡退避,好似十分畏懼三人。
雲揚瞧在眼中,大覺蹊蹺,忽道:“這些毒蟲佔據峽谷,別無生靈,可見毒性之狠,怎地這般怕我們?”月明珠想了想,道:“楚姑娘本領再高,縱然一路為我們鋪設,但沼澤這麼大,斷不會連我們的飛行之跡都能料到。”
三人百思不得其解,雲揚忽然想起一事,激動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無恨與月明珠目光投來,等他揭曉謎底,雲揚道:“昨晚楚姑娘下廚之時,我見她往菜裡放了不少藥料,我當時問她放的是何物,她只是微笑,卻沒答我,我猜定是這些藥對毒物生了剋制效用。”
“斷然如此,楚姑娘心思細密。”無恨由衷稱讚,“醫者仁心,救萬民身軀,佛法慈悲,度眾生心魔,此二者大行其道,各盡其妙。”
雲揚笑道:“我們仙霞派非佛非道,更非醫家,入門時師門教義就只一個‘俠’字。”
無恨道:“先聖有言,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捨生而取義。自古天山多有劍俠,每當出世,必是驚天動地。”
“比如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雲少俠。”雲揚搖頭晃腦,厚著臉皮自吹自擂。
月明珠笑道:“雲少俠仗義,是為俠者,仙門弟子,當盡已之能,福澤弱小,方才不愧劍俠之名。”
雲揚回想學藝初衷,立志學成斷水化境,像爹孃一樣,成為逍遙江湖的一代劍俠,這時聽了無恨與月明珠一席話,心想:“鋤強扶弱,是為小俠,有什麼可做,要做就做驚天動地的劍俠。”但在冰靈雪谷時,那老人曾言,本事越大越會闖禍,於他看來,不盡其然。
他眼下修為,已是百尺竿頭,難進一寸。因此,慕雲子放他下山,見見世面。仙門弟子,修煉到此地步,唯有歷練看清自己,方能有所進益。
閒談之餘,飛過沼澤,不覺間穿出重重迷霧,眼前豁然開朗,竟別有洞天。三人收了法寶,舉目望去,雲白天青,山明水秀。
谷中萬紫千紅,奇花遍野,彩蝶紅蜓,翩然花間,哪裡像是霜葉滿地的仲秋。
前方一條飛瀑,垂崖而下,日頭一映,泛起半圈彩虹。崖下白瀑邊,一株櫻花古樹蔚然而立,繁花繽紛,如火如焚,花樹下,結廬有人家。
雲揚手指樹下人家,道:“過去看看。”三人循著花間小路,舉步前行。
才走數步,便聽一個聲音響在整個山谷:“擅闖無情谷,再近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雲揚、無恨聞聲駐足,暗暗心驚,均想這人以聲掩跡,修為當真了得。月明珠踏前一步,憑空飛來一點金芒,射落她腳前。三人定睛一看,只見一枚金針釘入泥地,顫動不已。
月明珠停住腳步,看著金針,目光悽婉,緩緩道:“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這詞……”那人聲音微顫,“是誰教你的?”
月明珠搖了搖頭,輕嘆道:“這詞借花喻人,弟子幼時在蓬萊常聽師父唱起,久而久之,便記下了。”
那人沉默一陣,忽道:“你是蓬萊弟子,誘離瀟引路,來我無情谷何事?”
月明珠凝視無恨,道:“這位是慧緣大師弟子,身中‘忘情蠱’,前來求醫。”
那人大怒,道:“小和尚中蠱,與你何干?離瀟沒跟你們說無情谷的規矩嗎?快滾。”
“閻王服軟,神農醫仙,只救黎民,不治仙流。”雲揚大聲道,“是這又臭又硬的規矩嗎?”
“仙霞派的小子,找死!”那人勃然大怒。話音方落,虛空間暴起一蓬針雨,向三人籠罩而來。
雲揚竹劍一挑,卻被月明珠扯住衣袖,愕然回頭,但見紫影忽閃,仙劍掣空飛出,劍芒飄飄灑灑,似碧波盪漾。須臾,劍影鋪開,形如一張張斗大荷葉,浴水而出。
漫天金針,星雨飛落,恰被荷葉兜住,好似雨打青荷,無一灑落。雲揚看得神情激動,大是佩服,沒想到對方殺機重重的一招,竟被月明珠輕描淡寫,巧妙化解,當即問:“明珠姐姐,這招不像是道家劍訣?”
月明珠執劍落地,道:“這招叫做‘春雨入懷’。”雲揚笑道:“這名兒貼切。”月明珠道:“家師當年創這劍招,正是為了迎合這招‘夜雨星河’。”
那人默然片刻,不說話,也沒發招。月明珠收劍行禮,朗聲道:“月明珠給師母請安。”雲揚、無恨聽她叫出“師母”二字,不勝驚訝。
“你師父近來可好?”那人話語突轉柔和。
月明珠道:“當年師母不辭而別,師父尋你不見,思之成疾,時常瘋瘋癲癲。”這話頗有幾分責備的意思。
那人又是一陣沉默,隔了一會兒,風送花香,三人直覺一陣神清氣爽,漫天櫻花飛舞,擁著一道人影緩緩浮現,裙袂飄飛,仙影如剪。
來人青絲挽鬢,鳳眼生威,臉頰光潔無暇,下頜尖尖,容貌竟與月明珠有七分神似。
月明珠盯著那人,神色悽然,淚珠不自覺滑落出來。那人看見月明珠,也自一驚,道:“你是紫月的女兒?”
月明珠飛步上前,泣道:“姨母!”
“亂了,亂了,全亂了。”雲揚頭腦一片混亂,滿面疑惑,“一會兒是師母,轉眼又變成姨母,認親還能這樣認的?”
無恨閉目合十,好似這一切早已瞭然。
那人目光忽然冷了起來,喜怒無常,凝視月明珠,沉聲道:“你母親呢?她為什麼不親自前來?”
月明珠悽然道:“姨母,母妃已逝世多年了。”那人聞言大驚,忙追問:“紫月……她怎麼死的?誰害了她?是不是姓夏的?”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
月明珠搖頭道:“此中緣由,說來話長,今日珠兒前來求醫,還請姨母看在與母妃姊妹情深的份上,救救晨風。”
那人冷冷看向無恨和尚,道:“一個小和尚,你竟為他求情,當年離開蓬萊,我便立誓此生絕不理仙流一人,今日對你們客氣,也算破例了。”
三人面面相覷,那人衣袖一揮,冷然道:“我林素馨焉能自毀誓言,你們趕緊出谷去吧,否則,即便你是我親妹妹的女兒,也休怪我無情。”說著轉身離去。
“姨母……”月明珠正自焦急,一圈薄霧輕輕飄來。無恨大驚,道:“小心瘴毒。”揮掌一送,子菩提黃芒熾亮,飛至月明珠身前,將薄霧驅散,林素馨已不見身影。
對方已下逐客令,這谷中又處處暗伏殺機,不可久留,三人決議先退出谷去,再做計較。當即駕馭法寶,三道流光復入濃霧,眨眼消失不見。
恰在這時,另有一片冰雪劍光自高天飄落,投向花林,甫落地,群花四退如潮。
來人白衣飛揚,面孔清冷,渾身上下,縈繞一股凜冽之氣,正是謝冰。他打量四周,叫了幾聲:“六弟。”聲音遠遠傳去,卻半晌無人回應。
“啊!好美呀!”萬年參妖爬上謝冰肩頭,為眼前景色所迷,不禁感慨。
花林間,一隻只蜻蜓妖紅炫目,採蜜的群蜂色彩斑斕,數以千萬,忽然嗅到生人氣息,變得異常暴躁兇戾,紛紛蜂擁而來。萬年參妖“啊喲”一聲鑽進謝冰懷裡,探出半個頭,瞳孔大張,嚇得瑟瑟發抖。
謝冰衣發飄舉,眉色陡寒,劍訣一出,長劍霍然刺天,劍氣如霜霰飄落,築成一道劍氣結界。滿天紅蜓毒蜂,前赴後繼衝撞結界,立時凍入寒冰,紛紛隕落,死而不僵。
古櫻樹下,欄門上首刻著“忘情軒”三個字。屋內,林素馨眉色懊惱,慍道:“為師再三叮囑,不可結交仙門中人,你非但不聽,更帶人進谷,以至無情谷位置暴露。”
楚離瀟低頭輕擰衣角,任師父責罵,一言不發。林素馨又道:“你違背師命,為師將你禁足藥圃思過,可有知錯?”
“弟子知錯,不該擅自帶人入谷。”楚離瀟抬起頭,“可那三位身懷俠義,並非怙惡不悛之徒,尤其仙霞派的雲大哥,樂於助人,為人正派。明珠姐姐一片真情,令人感動,我不知師父與仙門有何過節?但我醫門先祖神農上仙捨身救天下蒼生,行的正是醫者仁義,又何曾分過彼此。”
“放肆。”林素馨惱羞成怒,“為師怎麼做,要你來教我?”
楚離瀟方知言語頂撞了師父,忙道:“弟子不敢。”
林素馨道:“不敢嗎?你連師命都不放在眼裡,還有什麼不敢?”
楚離瀟恭敬道:“師父息怒,弟子功力低微,解不了忘情蠱,原沒想帶他們來無情谷。我向三位道出師父規矩,明珠姐姐冰雪聰明,一下便猜中師父身份,她摘下紫笠,容貌與師父太像,還說……”
林素馨眼中閃過一絲異樣光芒,冷然道:“還說什麼?”
“還說能弄清我的身世。”楚離瀟眼神激盪,戰戰兢兢道。
林素馨沉默一會兒,不禁悵然起來,久久才道:“她是我孿生妹妹林紫月的女兒,容貌與我相似,有什麼稀奇。”
楚離瀟聽得十分震驚,打她記事起,便一直跟在師父身邊學藝,十六年來,從未聽師父說起過往事,原來師父還有這樣一個侄女。
林素馨看著楚離瀟,道:“你的身世,為師從未跟你說起過,為師吩咐你去辦一件事,若辦好了,將功折罪,我一切都告訴你。”
“請師父吩咐。”楚離瀟心下激動,迫不及待道。
林素馨看向軒外,冷冷說道:“有人不知死活,闖入花林毒陣,你去看看,等毒死了,就埋在花林中當養料。”
楚離瀟大吃一驚,匆忙出軒,心想:“他們怎麼會闖毒陣?”
毒蜂紅蜓,越聚越多,猶如一團烏雲垂天壓下,黑壓壓的不見天光。衝撞寒冰結界半天無果,暫且作罷,繞著結界滴溜溜亂飛,尋隙出擊。
萬年參妖望著這幅景象,渾身戰慄,顫聲道:“這……這麼多毒物……想吃我身上的肉,救命啊!”捂著頭,又縮排謝冰懷裡。
謝冰被這群毒物所困,不敢妄動。僵持一會兒,心想若不想法子脫身,如此下去,非活活困死於此不可,正一籌莫展,不知觸動了何物?地上冒起縷縷綠煙,一叢蔓藤破土而出,倒卷而上。
綠煙沾及衣角,衣角瞬息腐爛,破開一個焦洞,竟也含劇毒。謝冰面孔蒼白,不敢稍作停留,右手執劍,拔地而起,左手劍訣豎於胸前,口中唸唸有詞:“地之玄,凝水成冰,凍。”
劍訣指落,靈力應聲而出,霎時間,寒冰層層凝結,遏住蔓藤席捲之勢,將毒煙隔絕玄冰之下,翻湧不休。
謝冰凌空而立,腳下禍患雖止,但頭頂上空中的毒物實在太多,嗡嗡亂飛,隨他起落,糾纏不休,不禁大為頭疼。稍有疏虞,恐要被噬得屍骨無存。
謝冰越往上衝,無形的壓迫之力便越強,有種已到天邊盡頭之感。這種感覺從所未有,不得已復落原地,站在寒冰之上。
冰層之下,綠油油的蔓藤不住暴漲,隱隱有破冰而出之勢。謝冰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上下受困,進退不得,忙打量四周。只見繁花妖豔,一片寧靜,與自己所處之地迥然不同,費人思量。
又過一會兒,腳下冰層迸開絲絲裂縫,嫩綠的枝葉冒將出來,彷彿春日新草,生機勃勃中隱伏莫大殺機。
謝冰運轉盡力,支撐一陣,發現這片藤蔓好似一座古怪法陣,若能找到陣眼,或可破陣脫身。他左衝右突,前擊後遁,均沒探到半點陣眼所在的跡象。
右手緊緊握住劍柄,長劍華光如練,劍意如潮,一朵劍花霍然綻開,萬千劍氣,化作一枚枚冰劍,暴雨般四散激飛。結界外黑壓壓的毒物一陣騷亂,待劍雨散盡,不消片刻,又復聚攏,儼然與先前無二。
謝冰無計可施,忽然,蔓藤撐破冰層,綠煙升騰,席捲而上。危急之中,謝冰揮舞長劍,劍氣繽紛,花影千重,千百朵梅花劍影齊齊綻放,直撲而下。蔓藤怎敵如此鋒利的劍氣,紛紛折斷,竟殺出一條通路。
謝冰靈光忽閃,莫非陣眼就隱藏在地下?
是與不是,一試便知。
主意拿定,更無遲疑,劍訣倏出,長劍熾如明月,披荊斬棘,激射而下。
果不出他所料,長劍插入泥土,頃刻間,一個光陣圖文一閃即逝。萬千青藤好似受了什麼刺激,退如落潮,頃刻沒入泥土。綠煙飄散,無影無蹤,空氣中一片清甜氣息。
謝冰大鬆一口氣,那漫天飛蟲,也跟著轟然散去,落入花叢,一切復歸寧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花草徐徐歸位,擁在他腳下,這古怪法陣總算破去了。
謝冰收劍歸鞘,參妖露出頭來,豎起大拇指,讚道:“真有你的。”三下兩下爬上謝冰肩頭,道:“我們的約定到此為止,你去尋師弟,我去找楚姑娘,咱們就此別過。”
謝冰拱手說道:“多謝指引。”
參妖負手仰頭,裝模作樣,道:“小意思,何以言謝。”
謝冰一點頭,舉步跨出,遠遠聽得一女驚叫道:“不要動。”謝冰凝眸望去,人影清淡如菊,隨風飄來。
她話音方落,可謝冰已舉步踏出,忽覺小腿一陣麻癢,忙低頭瞧去,只見褲管已被花草割破,刺入肌膚。霎時間,一縷黑氣直竄眉心,忽覺天旋地轉,身子輕飄飄的,幾乎站立不住。謝冰深吸一口氣,忙拄劍於地,渾身提不起半分靈力。
“你……你怎麼啦?啊……啊喲……”參妖的話在耳邊縈繞。謝冰猛地甩了甩頭,腦中昏昏沉沉,望著那抹越漸模糊的人影,高大的身軀緩緩傾倒,之後就一無所知了。
楚離瀟飛掠而來,只見倒在花叢,月眉微蹙,驚疑道:“怎會有生人來此?難道,他們已將無情谷的位置洩露了出去?”
“楚姑娘,是我,可算找到你了。”萬年參妖藏身謝冰懷裡,聞得楚離瀟說話,一臉欣喜地爬將出來。
楚離瀟大吃一驚,道:“你怎麼在這裡?”目光四下打量。
參妖見狀,道:“姑娘別找了,那倆小傢伙沒來。”
楚離瀟寬下心來,方知錯怪了雲揚等人,便問:“你為何指引他來無情谷?”
參妖笑道:“那破島上悶死個人,不,是悶死個妖,嘿嘿,你們前腳剛走,這小子後腳便到,說是受什麼素音師太指點,前來尋師弟。我見他一身道行,便跟他立下約定,我帶他尋師弟,他帶我來無情谷找楚姑娘,看看這裡的花花世界。這小子也真了得,不僅能開啟傳送法陣,誤闖毒陣,亦能全身而退,可惜是個笨蛋,栽在小小一朵花下。”
琴湖小島設有結界障眼,不易察覺,謝冰能輕而易舉上島,楚離瀟不用問,也知道是參妖的功勞。
參妖頗有法力,若在無情谷處處搗亂,惹惱了師父,自然不會有好果子吃,楚離瀟心下暗愁,卻不動聲色,檢視謝冰傷勢,眉間略略舒展。
無情谷遍植奇花,春去秋來,此凋彼開,每季均有不同的奇花開放,奼紫嫣紅,四季如春。然花雖豔麗,卻均有劇毒。
謝冰中毒昏迷,不省人事,軟如一灘爛泥。楚離瀟無可奈何,順手摘下幾片花葉,放入腰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謝冰背至小溪旁,靠石坐下。
抬眼間,恰見謝冰面孔清俊,剪詩作骨,鑲玉為神,竟是人間難得一見的人物。想到方才一路揹他過來,雖屬無奈,然肌膚之親,仍不由露出小女兒的嬌羞之態,霞映雙頰,好似胭脂淡著。
參妖見狀,拿她取笑:“只要長得好看,就不怕女孩子不動心。”
楚離瀟更加嬌羞不勝,嗔道:“你……胡說什麼。”
參妖擺出一副高深模樣,搖頭晃腦,道:“姑娘涉世未深,有所不知,這人間情愛,不知催下多少情人淚,我可在人間轉悠了一萬年吶,姑娘切莫被他花言巧語給騙了。”
楚離瀟會心一笑,不以為然,取出腰間花葉,在溪流中洗淨,又以鵝石搗爛。一手輕輕啟開謝冰嘴唇,一手拈起花葉碎渣,擠出汁液,滴入謝冰口中。她小心翼翼,又將花葉裹成杯狀,喂他幾口清水。
原來謝冰被一種叫“紫毒蘿”的奇花刺傷,此花花瓣鋒利如劍,蘊含劇毒,解藥便是花葉中的汁液。
謝冰服下汁液,藥效發作甚快,不一會兒便悠悠轉醒。參妖喜出望外,瞧著謝冰,道:“這麼快就醒了。”謝冰想起適才不慎為毒花割破小腿,以致中毒昏迷,暗惱自己粗心,險些丟了性命。
忽見溪邊一抹人影,清雅恬淡,凝視遠方,正是他昏迷前所見女子。自己平安無事,敢情是這女子所救,當即起身相謝,道:“謝冰誤闖山谷,多有冒犯,多謝姑娘相救。”
楚離瀟靜靜佇立溪邊,也不回頭,只道:“你也是天山仙霞派弟子?”謝冰坦然應道:“正是,在下謝冰,請問姑娘貴姓芳名?”楚離瀟道:“我叫楚離瀟,你既是雲大哥師兄,我便尊你一聲謝大哥吧。”
“姑娘既識得我六弟雲揚,還請姑娘示下,我六弟現在何處?”謝冰忙問。
楚離瀟神色悵然,道:“他們出谷去了,應不會走遠,謝大哥,你快走罷。”說著自腰間取出一個青花小瓶,傾出一粒丹藥,遞給謝冰,道:“這藥能助你驅蚊避蟲,快吃下它,出谷途中能省不少麻煩。”
謝冰見她急著催自己走,心下遲疑,卻不便多問。她既然救了自己,便不會再以藥相害,一拱手,接過藥吞入腹中,攜劍作揖而別。
剛轉身,便聽一人怒道:“我無情谷豈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這個聲音?”謝冰聞言一震,如中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底似巨浪翻湧。
楚離瀟驚呼一聲:“師父。”參妖忙躲進楚離瀟裙底,撩開一絲縫隙,悄悄眺望。
清風徐來,幾隻彩蝶擁著林素馨緩緩走來。目光覷一眼謝冰,冷冷落在楚離瀟身上,道:“我的話都是耳旁風麼?你再三違背師命,知道後果如何。”
謝冰看向林素馨,心頭震驚更甚,一聲“母妃”差點衝口而出。楚離瀟低著頭,輕輕應了一聲:“弟子知道。”
林素馨大發雷霆,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這是‘斷腸噬心散’,吃下它,斷腸之痛三日,為師自會給你解藥,小懲大誡,謹以為訓。”
噬心斷腸的痛苦莫說三日,半日就要了性命。楚離瀟接過瓷瓶,情知師父真的生氣了,師命不可違,拔塞欲吞。
謝冰忽道:“慢,你……你既是姑娘尊師,怎可如此對待她?”
“我自管教門下不孝弟子,要你來多嘴。”林素馨怒不可遏,揚手打出三枚金針。
三點金光,分上中下三個不同方位激射而到。謝冰不料她說動手便動手,金針來勢太快,不由後退半步,劍訣一豎,一股冰寒罡風繞身急轉,金針撞上,閃起三點火星,紛紛墜落。
謝冰衣角一拂,三枚金針遇風托起。謝冰不敢貿然去接,橫過長劍,三枚金針齊齊落在劍身,走到楚離瀟身旁,道:“在下歸還尊師金針,請姑娘代為收下。”
楚離瀟見他禮數週全,看他一眼,但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不禁頗為欣賞,一點頭,收下金針。
林素馨冷冷道:“又是仙霞派,仗著會玩幾團臭雪,自大自負,哼!當年沈雲流的下場,沒給你們這些後輩提個醒麼?”
謝冰拱手作揖,謙卑有禮,道:“前輩息怒,在下方才多蒙這位姑娘相救,否則生死難知。”楚離瀟連向他使眼色,謝冰不解其意,續道:“不知姑娘因何受罰服毒?”
“好,我便告訴你也無妨。”林素馨道,“你擅闖無情谷,被我毒陣所困,我派她來殺你,她竟違背師命救了你,你說當不當罰?”
謝冰無言以對,望著楚離瀟,見她不敢抬頭,道:“姑娘違背師命,皆因在下而起,這‘斷腸噬心散’,謝冰願代姑娘服下。”他感激楚離瀟相救之恩,真心願代她服毒以報。
“什麼?”楚離瀟大驚失色,凝眸看著謝冰,“這怎麼可以?”
“哈哈哈哈……”林素馨怒極反笑,眼神中似有難以掩飾的悲傷,道:“天下男子,都是花言巧語之徒,當年師父罰我,姓夏的也是這般騙了我,離瀟,把毒藥給他,現在就讓他噬心斷腸的滋味,免得你日後受他哄騙。”
楚離瀟左右為難,一邊師命難違,一邊又不能真的毒死謝冰,只得自己服下受罰。
“地水為冰,起。”謝冰法訣起落,一片玄冰忽然冒出來,楚離瀟半個身子凍入寒冰之中,動彈不得。
謝冰奪下她手中藥瓶,揚脖子盡數吞入腹中,道:“謝冰貿然闖谷,焉能牽連姑娘受罰。你救了我,我又服下尊師之毒,兩相抵過,就此告辭。”操起劍,轉身便走。
楚離瀟熱淚盈眶,忙向師父求情,道:“謝大哥謙謙君子,請師父賜解藥救他一命,離瀟發誓,此生再不與外人往來。”
林素馨聞若未聞,謝冰越是心甘情願替楚離瀟受罰,她心裡越是憎恨。只因許多年前,有個人也曾甘願為她喝下毒藥,一顆芳心陷溺不能自拔。
然成婚當日,他竟揹著自己對親妹妹林紫月親密,若非親見,焉能相信。這一幕宛如一把尖刀,將她的心刀刀剜碎,她毅然離島,隱逸至今。
於她看來,天下男子莫不是薄情寡義,喜新厭舊之徒。謝冰今日之舉,正觸及她傷心往事,對那人的一腔怨恨,都發洩了出來。
謝冰御劍飛去,剛入沼澤,腹中絞痛湧上心來。他來的時候,成群嗜血蚊蟲追著他不放,此刻卻紛紛避退,顯是楚離瀟所贈之藥發揮了效力。
“斷腸噬心散”發作,腹痛鑽心,忽而似利刀亂絞,忽而如烈火灼心,斷腸之名,果然厲害。謝冰面孔倏暗,額頭冷汗沉沉,腳下飛劍搖搖晃晃,幾欲跌落。潛運寒功相抗,那藥性屬火,恰能相剋,腹痛之感稍有緩解。他心知若墜落於此,可真就屍骨無存了,鼓足一口氣,忍痛拼命飛往谷外。
雲揚、無恨、月明珠停留谷口,求醫未成,豈肯離去。只聽月明珠道:“我早以傳符之術告知師父,不知他老人家可有收到?如今也只有他能解開姨母心結。”
雲揚摸摸頭,不解問道:“明珠姐姐,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此事來話長,家師夏臨淵年輕時,也是個風流才子,與仙霞派前輩穿雲劍沈雲流並稱南北雙劍。”月明珠望向遠天,悠悠說起那段往事。
三十年前。
夏臨淵攜手沈雲流丹穴山一戰,夏臨淵身負重傷,沈雲流獨劍苦撐,毀去一目,可連對手的樣子都沒能瞧見。
當時二人修為獨步天下,聯手竟然不敵,可想對方法力之高,已臻仙道。沈雲流從此不在仙流露面,下落不明。
夏臨淵身負重創,銳氣盡折。縱他修為高強,傷愈後仍烙下痼疾。遍訪名醫,終是不治,後來偶然遇見醫門弟子林素馨,神農傳人果然名不虛傳,醫術精湛,已近如神。
沒過多久,夏臨淵身上痼疾祛除,便在仙門大肆宣揚:“神農醫仙,閻王服軟。”不少人慕名求醫,果然藥到病除,一時間,“神農醫仙”之名傳得人盡皆知。
林素馨四處行醫,夏臨淵保駕護航,二人日久生情,片刻不離。林素馨帶他去見恩師,其師見夏臨淵人才不錯,於兒女私情,便無多言。
一次傳授林素馨仙法治療之術,夏臨淵站在一旁觀看。二人不時相對,甜蜜一笑。其師瞧在眼裡,有意試夏臨淵人品,瞧他對徒兒是否真心?是以藉故為難,怒道:“偷師竊藝,犯我醫家大忌,非我醫門中人,須留性命,以示天下。”
林素馨大吃一驚,門規戒律,確有此一條,忙向師尊求情,道:“師父,臨淵他……非是偷學技藝……”說著臉色一紅,便說不出口。
其師怒道:“不是偷學,那是看什麼?”
夏臨淵脈脈看著林素馨,忽道:“前輩,在下傾心於素馨,只想一輩子這般瞧著她,並非偷學前輩醫術。”
“一派胡言。”其師大怒道,“素馨,人是你帶回來的,觸犯門規,該當何罪?”
林素馨辯解道:“師父,我與臨淵情深愛重,他的為人我最為了解,請師父明查。”
其師取出兩瓶藥,言道:“素馨,我醫門規矩不可毀於為師之手,這裡有兩瓶藥,一瓶是劇毒,服之立刻送命,一瓶是靈丹,服之能增強功力,是活是亡,聽天由命吧。”
林素馨面色蒼白若紙,喃喃道:“就算臨淵偷學,弟子頂多看人不慎,也罪不至死,師父竟要清理門戶?”
其師冷然道:“認人不清,害的不僅是自己,若我醫門聖術流落歹人之手,更遺禍蒼生,這罪責,你擔得起嗎?”
林素馨聞言,渾身一震,淚眼怔怔盯著夏臨淵,萬般委屈。夏臨淵握著林素馨手掌,道:“一切過錯在我,怎能叫你涉險。”拂了拂她鬢髮,轉而對其師道:“前輩,這藥要喝也該晚輩喝才是,請莫怪罪素馨。”說罷,操起兩瓶藥,盡數服下。
“不要……”他行動迅疾,林素馨待要阻止,為時已晚,淚決如瀑,芳心痛若凌遲。二人雙雙淚泣,緊緊相擁,享受這最後的片刻時光。
其師瞧著眼前一幕,點了點頭,過得半晌,咳嗽一聲,忽道:“別哭了,這兩瓶均是清腦醒神之藥,並非毒藥。”
二人聞之大喜,雖是虛驚一場,兀自心有餘悸。其師言道:“此子意態誠懇,對你一片真心,值得託付終身。素馨,你性子偏激急躁,凡事欠思慮,多生誤會,切記切記。”
經此一事,二人越加情義彌篤。林素馨惦記醫門聖經《神農寶典》,夏臨淵陪同她四處尋找,誰知這一找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苦尋無果,林素馨雖心有不甘,也只得看機緣。夏臨淵回到蓬萊,將成婚之想奏明恩師。其師玉豐真人欣然應允,滿門上下,熱熱鬧鬧地籌辦婚禮。
林素馨將自己成婚的訊息會知孿生姊妹林紫月,林紫月隻身上蓬萊島,給姐姐賀喜。
新婚當夜,夏臨淵醉態可掬,忽見愛妻倚在門邊對自己微笑。夏臨淵跌跌撞撞走近,摟著嬌妻,道:“娘子,你怎麼出來了?”
那人微微一掙,竟沒能掙脫,笑道:“姐夫,我是紫月。”夏臨淵猛然一驚,果見她頭無鳳冠,身無霞帔,這才恍然大悟,忙鬆開手,暗歎自己糊塗。
姐妹倆容貌一模一樣,即便親生父母,恐也難分。
可這一幕恰被林素馨遠遠瞧見,新婚丈夫竟摟著親妹妹神態親密,紫月笑臉相迎。林素馨醋意大起,只道二人暗通款曲,怒火攻心,一口濁血吐了出來。
她摘下鳳冠,扯下霞帔,狠狠摔落,掩面奔出山門。守門弟子見是夏夫人,不由吃了一驚,忙上前詢問,林素馨理也不理,駕馭法寶飛入茫茫滄海。
夏臨淵聽守門弟子來報,酒意頓時清醒。愛妻身懷六甲,這是要去哪裡?急忙御劍出海相尋,林素馨就此消失人間,不見半分蹤影。夏臨淵痛失愛妻,借酒消愁,十六年來酒不離身,醉生夢死。
林紫月見誤會已深,尋姐姐不見,不好與夏臨淵相見,也消失了數年。後來,夏臨淵在西北黃沙大漠,月牙泉邊遇見林紫月、月明珠母女。多年不見,不想她已嫁人生子。
當時林紫月身受不治重傷,將月明珠託付給夏臨淵,言道:“我尚有一子,下落不明,珠兒……一定要找到哥哥。”說完,氣絕而逝。
夏臨淵將月明珠收作弟子,帶回蓬萊。月明珠漸漸長大,常聽師父說起這段傷心往事,不覺黯然神傷。
近些年,夏臨淵每當思之若狂,便心智紊亂,胡言亂語,看上去瘋瘋癲癲。誰知林素馨竟隱逸在苗疆丹穴山北的深谷之中,谷名無情,軒名忘情,可見她對夏臨淵怨恨之深。
雲揚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勝感慨,道:“原來這其中有這麼大的誤會,如今找到了林前輩,待你師父趕來,解開心結,就能重歸於好了。”
“但願如此。”月明珠看了無恨一眼,悠悠道。眼前,曾經意氣風發的苗疆少年,衝他微微一笑,幻影消失,只見無恨和尚閉目送佛,面色一片沉靜。
這時候,忽有一道劍光飛出谷來,掠上半空,人劍齊墜而下。三人眉頭一皺,雲揚望著那熟悉的身影,臉色驚疑不勝,叫道:“大哥,你怎會在這裡?”
謝冰腹痛難忍,耳聽雲揚呼叫,已不能出聲應答。他拼盡最後一分靈力飛出無情谷,已是萬幸,衝出谷口的剎那,再也支撐不住,一口氣洩盡,跌落而下。
雲揚腳下飛霜,忙御劍過去,扶著謝冰徐徐落地,連叫兩聲“大哥”。謝冰昏迷不醒,兩眼發黑,嘴唇泛紫,顯然中了劇毒,著急道:“怎麼辦?”
無恨取出禪門聖寶“子菩提”,掛在謝冰胸前。瑩瑩寶光罩著謝冰心口,穩住體內劇毒,不至攻入心脈,暫無性命之憂。無恨又仔細查探謝冰傷勢,道:“他一身寒功極高,否則早已送了命,為今之計,要先找到解藥。”
雲揚心急如焚,提劍奔出,道:“勞煩二位看好我大師兄,我去討解藥。”說完,化作一縷雪光,入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