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雅似菊
門扉忽啟,一縷陽光照進屋來。雲揚掀開軟被,坐起身,但聽一女欣喜道:“雲大哥,你醒了。”
雲揚聞聲望去,一道倩影舉步輕盈,披著滿肩金陽步入臥室。光芒刺目,雲揚眯著眼,一時看不真切,只聽“篤”的一聲輕響,跟著又是一片輕微水聲。
須臾,雲揚眼前陡然一亮,但見床前婷婷立著一女,窈窕纖細,淡雅宜人,宛似搖曳籬下的一朵秋菊。那鵝蛋兒臉上,掛著一雙明眸,明淨澄澈,衝自己淡淡一笑。
這女子端莊秀麗,沒有小七動人心魄的嬌媚;沒有黑衣女英秀出群的仙姿;也沒有駱雪傲雪凌霜般的柔韌。有的,只是一份淡淡的優雅文靜。
“在下失禮,姑娘貴姓……”雲揚看著她,不自覺客套起來,心境一片寧靜。
“我姓楚,叫楚離瀟,擦擦臉。”女子遞過一張白帕。
雲揚接過帕子,擦了一把臉,瞥見壁上貼著一副字,字跡柔美,一望而知是女子手筆,輕念:“閒客幽棲處,瀟然一草廬。”
楚離瀟眉如新月,聞言輕輕一笑,道:“寫得不好,雲大哥見笑了。”
雲揚笑道:“論寫字,我是一竅不通,恐只有在下大師兄謝冰能與姑娘比肩。”楚離瀟得他稱讚,沉靜自若,絲毫不以為傲。雲揚又道:“我的姓名,已有人給你說了罷。”當日他垂死一擊,司馬徽負傷而去,自己也不好過,險些喪命。昏昏沉沉中被黑衣女救走,後來傷痛難忍,迷糊間又聽黑衣女說話,心下更加了然。
楚離瀟點頭道:“當日給你治傷用藥,你體內有一股寒氣縈繞在心脈周圍,又聽墨鳶姐姐說你師承仙霞派,姓雲名揚。”
“墨……鳶!”雲揚低聲沉吟,當日相問,黑衣女閉口不答,這時聽楚離瀟說出她名字,沒來由心頭一喜,怔怔出神。
“對呀,水墨之墨,紙鳶之鳶,雲大哥……雲大哥……”楚離瀟見他神思不屬,連叫兩聲。
“啊!”雲揚如夢驚醒,神色彆扭,“當日我被天聖宗弟子追蹤,無意間闖入墨……墨鳶姑娘沐浴之地,實在唐突。”
楚離瀟掩嘴而笑,道:“墨鳶姐姐說要取你雙目,方解輕薄之恨呢。”
雲揚心下一凜,站起身,道:“雲揚非是輕薄之徒,既然墨鳶姑娘恨意難消,便來剜了我這對招子便是。”
“你不怕麼?”楚離瀟驚訝問。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有什麼好怕的。”雲揚笑嘻嘻道,“再說姑娘妙手回春,我那麼重的傷都給治好了,屆時還勞姑娘再給我治治眼睛。”
楚離瀟道:“眼珠破了,便不能復明,除非換一對兒眼珠,可是眼睛何等珍貴,誰願意換給你?”
“楚姑娘不必擔心。”雲揚慢條斯理,打起趣來,“人眼不敢奢望,換成豬眼牛眼狗眼也成,只要能看清世間萬物,便不妨。換眼之時,還請姑娘斟酌斟酌,我臉小,若是換成牛眼,瞪這麼大,會否嚇著別人?”說著圈起手指,放在眼上。
楚離瀟“噗呲”笑出聲來,笑容柔美恬靜,道:“你這人,說話好沒個正經,墨鳶姐姐早就走啦,你這雙眼睛暫時是保住了。”
“謝天謝地,楚姑娘,你可嚇死我了。”雲揚鬆了一口氣,千恩萬謝。
出得門來,綠竹搖曳,日頭正好。雲揚雙臂開合,活血舒筋,眼下雖能行走,然業火焚脈,非同小可。一運靈力,便覺渾身經絡刺痛難當,不由抽了一口涼氣,更遑論施展術法。此傷之重,縱有一身寒功,加之楚離瀟醫術高絕,沒個十天半月,亦不能痊癒。
揚目四周,遠處盡是水光,立身之地,乃水中汀洲。翠竹猗猗間,結有三間竹廬,廬旁三五紅樹點綴,湖濱草木未凋,可寥花紅透,落楓如蝶。
小徑兩側,遍種金菊,開得十分繁豔,襯得一汀秋光格外明麗。廬邊竹架,箢箕層疊,盛的盡是藥材。
“咦!琴湖來陌生人了,還是個小白臉。”
“這小白臉是墨鳶姐姐帶來的,墨鳶姐姐好像很生氣。”
“生氣還帶他來幹嘛?”
“幹嘛生氣就不能帶他來?”
竹林裡,忽然響起竊竊私語,三言兩語間,竟爭執起來。雲揚走出柵欄,四周打量,卻不見半個人影。
“哈哈,瞅他那熊模樣,像個大傻瓜。”
“大傻瓜是什麼瓜?我怎沒見過?”
“大傻瓜不是瓜。”
“胡說,不是瓜怎麼叫瓜?”
“笨蛋。”
“笨蛋?又是什麼蛋?像鳥蛋嗎?”
“……”
聲音就在左近,卻飄飄忽忽,不見半點痕跡。雲揚心下驚疑不定,這份潛蹤匿跡的功夫,當是修真高手。對方不現影蹤,雲揚以為對方持技戲弄,心下來氣,當即大聲道:“何方高人戲耍爺爺?出來見個高下。”
對方仍不現身,話聲又起。
“爺爺不都是白鬍子老頭兒嗎?”
“小白臉的意思是想當爺爺?”
“奶毛都沒齊,就想當爺爺,羞死個人。”
“胡說,你是人麼?”
“呃不是。”
雲揚笑了笑,道:“原來二位不是人,那是什麼?是妖怪?”
“你才是妖怪,你全家都是妖怪。”
“胡說,我分明看見他是人,怎會全家都是妖怪?”
“你……氣死我了,滾一邊去。”
雲揚故意激怒對方,令其放鬆警惕,凝神傾聽,聲音好似來自左側柵欄邊的一堆柴草叢,當即嘴角一笑,道:“看你們往哪兒躲。”
一掌掃開柴草,他運不了靈力,合身撲上,雙手抓住兩珠草葉,除此再無別物,不由暗叫晦氣。
忽聽地下兩個聲音齊齊大叫:“放開我,臭小子,弄疼我啦。”
雲揚嚇了一跳,忙鬆手跳開,凝神戒備,驚疑地看著兩株綠草。只見那兩株綠草拔地長高,露出半截雪白的莖幹,眼耳口鼻,五官分明,好似人形。左右兩條根鬚,轉動靈活,宛若手臂,頂上數片綠葉,猶如稀稀疏疏的幾根頭髮,只是兩條腿,依然嵌在土裡。
“咦,你們……修煉成精啦,還說不是妖怪。”雲揚詫異道。
兩珠草妖環臂抱著,頭一歪,甚是不忿,左邊草妖道:“什麼妖怪,沒聽說過萬物有靈麼?我們是千年人參。”
雲揚仔細打量,果見人參之形,口中嘖嘖稱奇。兩棵人參修成人形,甚是可愛,雲揚面色一喜,伸出食指去摸臉蛋。
參妖手臂般的根鬚格開雲揚手指,一臉嫌棄,道:“拿開你的髒手,臭死了。”
雲揚眉頭微皺,恨恨道:“小爺我餓了,現在就把你倆烤來飽餐一頓。”說著伸手去拔。
二參嚇得驚恐萬狀,雲揚剛揪住頭,作勢欲拔,忽聽楚離瀟一聲驚呼:“雲大哥,使不得。”
雲揚住手回頭,楚離瀟碧衫羅裙,飛步走近,道:“雲大哥,這千年人參剛修成形,精氣不純,離土太久,得不到大地精氣滋養,會枯萎的,要出土行走自如,得修煉萬年以上。”
“萬年以上?”雲揚鬆開手,大覺不可思議。
右首參妖嘴一扁,委屈道:“楚姐姐,這傢伙要把我們烤來吃了,嗚嗚……”
楚離瀟笑道:“叫你們多嘴多舌,不躲藏好。若再如此招搖,早晚有一天葬身他人腹中。”
“楚姑娘說得不錯。”雲揚恐嚇道,“大卸八塊,放在滾水裡煲湯,定滋味無窮。”
左首參妖沒好氣道:“忘恩負義的傢伙,早知你恩將仇報,當初就不該救你。”
“救我?”雲揚大惑不解。
楚離瀟笑道:“千年人參有固本培元之效,當日你傷重,若非這二位獻汁,你恐怕還臥床不起呢。”說著伸出細白手指,指向參妖大腿。
雲揚果見二參腿上有一道細細傷痕,不由心下歉然。忽聽楚離瀟道:“怎麼就你們倆,那株萬年人參呢?”雲揚聽見萬年人參,雙眼發亮。
“他……他……”兩株千年參妖吞吞吐吐。
楚離瀟面色一凝,道:“快說!”
二參相視一眼,似乎頗感為難,雲揚莞爾一笑。右首參妖道:“楚姐姐莫怪,那日墨鳶姐姐離去,參祖趁結界開合之際,偷偷溜了出去。”
二妖口稱參祖,敢情那萬年人參是這二妖老祖宗,雲揚心中如是想。
“這……”楚離瀟醫者仁心,看一眼雲揚,面露憂色。
“這被人逮住,就凶多吉少了。”雲揚哈哈一笑,隨即話風一轉,“不過話又說回來,按楚姑娘所言,人參修得萬年出土,靈智大開,也不是那麼輕易被捉住的。即便暴露行蹤,勢必引來修真人士搶奪,不爭個你死我活,不能罷休,是以暫時無虞。”
楚離瀟點頭道:“此言在理,雲大哥,你傷勢未復,不可隨意亂走,我出去看看。”
雲揚點頭應允。兩株千年人參縮回土裡,楚離瀟移來柴草,遮蔽痕跡。她回房換了副妝容,喬裝改容,儼然一個採藥的郎中子弟。
二人走出竹林,來到湖邊,但見寒煙抱水,迷濛一片。楚離瀟向雲揚頷首,衣袖一揮,閃出一片靈光。湖面雲煙左右一分,敞開一條甬道,湖水平靜無波,宛若一塊琉璃。楚離瀟踏波而去,身後雲煙漸漸彌合,須臾不見蹤影。
雲揚心道:“這結界布在煙水之間,外面定難發覺,一個姑娘家獨居空島,也真難為她了。”嘴角銜一棵草,在島上悠哉閒逛。
日落時分,煙水幻彩,湖水因風起皺,蕩起一片金鱗,閃動不休。雲揚右手枕著頭,仰臥樹枝,左腿垂下,悠悠晃動。
忽見蔚藍的天色好似起了一圈漣漪,一抹光亮激射而來。雲揚翻身落地,見楚離瀟眼神失落,看來沒有尋見那萬年參妖下落,遂道:“楚姑娘,這參妖跑便跑了,你何苦難過。”
楚離瀟道:“萬年人參,修為不易,放眼人間也是屈指可數,若遇歹人,豈非橫生禍端。若引人爭奪,更遭殺戮,身為醫者,只盼天下太平才好。”
“楚姑娘心地善良,真是菩薩心腸。”雲揚心有所觸,“姑娘放心,待我修為稍復,定將那老妖怪捉住,綁到姑娘面前。”聽見“老妖怪”三個字,楚離瀟會心一笑,風致楚楚。
雲揚閒來無事,替楚離瀟晾曬藥材,手裡做些雜活兒,聊以度日。這日有意無意打聽墨鳶下落,楚離瀟只笑道:“墨鳶姐姐臨走時囑咐,不讓我說。”雲揚不好多問,從此閉口不提。
十餘日過去,雲揚傷勢漸愈,一身功法恢復得七七八八。楚離瀟但凡出島,都會扮成不同的身份,老婆婆、小乞丐、獵戶、村民、書生都扮過。這日裝扮成樵子,纖腰裡別上一把破柴刀。
雲揚笑道:“哪裡都像,就是樣貌太俊俏了些。”楚離瀟臉色一紅,如染胭脂。雲揚見她靦腆,心裡好笑,問道:“不就是出個門,為何這般麻煩?”
“原也沒這麼麻煩。”楚離瀟悵然道,“我在這裡居住也有些年頭了,每日出島替周遭百姓治病,久而久之,‘琴湖神醫’的名號人口相傳,招來不少仙流中人造訪,我避而不見,不想捲入世俗紛爭,這才不願以真面目示人。”
雲揚一拍腦袋,道:“原來楚姑娘就是素音師太口中的神醫,真是萬萬沒想到。”雲揚將無恨和尚和月明珠求醫之事一一道來。
楚離瀟聽月明珠一腔衷情,心絃觸動,她心地善良,有心成全,只是臉色頗有為難,妙目深深凝向遠天,呢喃道:“滄海……蓬萊!”
雲揚瞧她神色,好似蓬萊二字,觸動了她心事,不知她心裡作何打算?因此求了兩句情。
楚離瀟忽覺失態,歉然道:“雲大哥勿怪,病人求醫,離瀟身為醫者,焉有不救之理。”
“如此,就拜託楚姑娘了。”雲揚言明心事,“我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救命之恩,縱粉身碎骨,也必報答,只是在下有一樁要事待辦,是以特向姑娘辭行。”
楚離瀟見他傷勢已無大礙,道:“多虧墨鳶姐姐為你護住心脈,否則我也無能為力。雲大哥去意已決,草廬簡陋,離瀟也不挽留,還請雲大哥替離瀟保守秘密,不要說出湖島所在。”
雲揚點頭道:“姑娘放心,雲揚定當守口如瓶。”
“楚姑娘……救命……楚姑娘……快救救我……”就在這時,遙遙傳來急切的呼救聲。
楚離瀟指尖靈光閃爍,朝天一劃,天幕上,透明結界水紋忽起,破開一道縫隙,一件事物摔落而下。撲通一聲扎入湖水,激起尺許高的水花。
不多時,那事物爬上湖岸,赫然便是一隻參妖。只是體格雄壯,較兩個千年人參大得多,頷下一叢根鬚,恍若雪白的鬍子,兩條腿,如今只餘一條腿,連滾帶爬,來到楚離瀟身前。
敢情這就是那私逃出島的萬年人參。雲揚見他狼狽若此,大覺滑稽,禁不住笑出聲來。
“呀!有生人!”那參妖忽見雲揚,流露驚恐神色。
“別怕,雲大哥是好朋友,不會捉你。”楚離瀟關切問道,“你如何落得這般模樣?”
萬年參妖眉眼擠在一處,沮喪著臉,道:“我不過想出去看一看,過得幾天就回來。哪知碰見一個瘋和尚,提著一把刀亂砍亂殺,我躲在大樹上,不幸被刀勁傷中,斷了一腿,幸虧跑得快。”說到這裡,摸著斷腿處,不勝感傷。
楚離瀟靜靜道:“無妨,過些日子就長出來了。”側臉凝向雲揚。雲揚也向她看來,略一思量,忍不住問參妖,道:“瘋和尚?刀?是否還有一個穿紫衣的女子?”
參妖眼珠一轉,看看雲天,想了想,道:“好像是有一個女子,隱約聽見他們說找什麼神醫?”
“果然是他們!”雲揚忙道,“楚姑娘,那和尚當年被仇家下蠱,下到一半時,其師慧緣大師橫中打斷,每當忘情蠱發作,以至於前事不能盡忘,腦中記憶破碎成片,殘缺不全,神智迷失,瘋瘋癲癲。他修為了得,發起瘋來當真難纏,勞煩姑娘開啟結界,放我出去助明珠姐姐一臂之力。”
楚離瀟點點頭,一揮袖,結界洞開。雲揚御劍飛出,回頭一瞧,結界似水波般緩緩閉合。眼下萬頃煙波,碧玉澄澈,靜若處子,擁在萬山之間,與世無爭,卻哪裡還看得見半點湖島的影子。
東南方密林深處,竄起一群驚鳥,撲撲振翅,盤旋高天。雲揚劍眉輕皺,腳下竹劍在他法訣驅動之下,流溢冰雪之氣,向著密林徐徐飛去。
林中刀光閃爍,無恨滿臉殺氣,揮刀亂斬,其若瘋狂,好似爬出地獄惡魔。刀罡所過,一片狼藉,激得草木飛石,四射飛舞。
佛家有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與魔之間,原本一線之隔。凡人往往放不下心中怨念,多生心魔,不能自已。
一抹紫影在刀光下飛來飛去,冰雪劍氣擋住刀光,雲揚大聲道:“明珠姐姐,跟我來。”無恨蠱毒發作,月明珠束手無策,忽聽雲揚說話,無異於暗黑中窺見一縷曙光,跟隨雲揚飛出叢林。
“奸賊休走。”無恨如瘋似狂,覷見雲揚,以為是仇家一路,不由分外眼紅,提刀緊追。
雲揚回頭扮個鬼臉,嘻嘻笑道:“臭和尚,我在這裡,來追我呀。”身旁,月明珠雙目寒意攝人,冷冷道:“你這是做什麼?”雲揚尷尬一笑,計上心來,正色道:“明珠姐姐,你我左右佯攻,將他刀法分散,削弱威力,我自有法子治住他。”
月明珠看一眼無恨,眼神溫柔如水,輕咬下唇,點頭道:“他其實很可憐,你別傷害他。”雲揚被她一腔衷情所感,當即不敢戲謔。
二人幾句話商議停當,身影左右一分。無恨見一人往北飛,一人往南去,怔了片刻,旋即嘴角獰起一抹笑意,輪起一片刀光,一招“血屠群魔”呼嘯而出,一招兩刀,兩狐刀光分向二人斬去。
刀風襲背,雲揚面孔一驚,心道:“這和尚當真了得。”旋身揮劍,以“雪山寒梅劍”中的一招“暗香疏影”相迎,劍影橫斜,劍花朵朵綻放。他以竹劍發招,威力大減,刀光冽若北風,吹得劍影花枝幾經凋零,搖曳不定。
月明珠一手“萬川秋水劍”施展得淋漓盡致,劍勢忽散忽聚,一會兒涇渭分流,一會兒百川歸海,氣度嫻雅,將無恨刀風消磨殆盡。她功法高深,與無恨懸殊原只一招之間,自然應付自如。
“明珠姐姐,纏住他,別讓他收招。”雲揚見無恨正待收刀發招,高聲大叫,“機不可失,楚姑娘,快!”
雲揚竹劍風雪飛遙,橫劍一挑,萬千細小冰劍憑空浮出,暴雨一般壓向無恨。月明珠劍勢盪開,似雪浪、似潮湧,牽絆住無恨。
無恨左右受制,刀光盡被粘住,收之不回。這時候,湖面上前後兩點金光激射而出,映入無恨眼簾,瞬息即至。無恨一聲長嘯,口中唸咒,胸口飛出一顆金黃玉珠,正是禪門法寶“子菩提”,黃芒萬丈。兩點金光射入黃芒之中,宛似滴水入海,消失無蹤。
無恨正得意,忽覺後背“靈臺穴”一麻,不容置信的眼神向後瞥去,一縷冰涼柔和之氣衝入腦海,隨即淡淡一笑,人刀齊墜而下。
這一招聲東擊西,十分奏效。雲揚、月明珠齊齊收劍。
“晨風……”月明珠吃了一驚,忙御劍俯衝而下,將無恨扶在懷裡,緩緩落地,雲揚、楚離瀟分立二人身旁。
楚離瀟淡淡地道:“放心,他只是昏睡了而已。雲大哥,你把他扶起來。”
雲揚向月明珠一點頭,依言將昏睡中的無恨扶起,只見他後背的“靈臺穴”上,插著一枚金針,入穴兩寸,針尾兀自微微晃動。
楚離瀟移步過來,蹲下身,伸手取下金針,一搭無恨脈搏,不由眉頭深鎖。伸手拂過無恨額頭,那一個佛家真言隨之亮了起來。
月明珠見狀,面色一變,看著楚離瀟三下兩下喚醒無恨額頭上的佛門印法,眼中多了幾分敬意。
楚離瀟道:“雲大哥,帶他去島上。”雲揚背起無恨和尚,一柄竹劍承載兩人,搖搖晃晃,頗覺沉重,緩緩飛過琴湖。月明珠御劍在一旁照料,楚離瀟腳下踩的是一朵白菊,泛著淡淡的白光,好似清晨花上凝的一點薄霜,這法寶有個優雅的名兒,叫做“凌霜花”。
楚離瀟指間靈光乍現,揮袖之間,半空中水紋閃動,結界洞開,一座小島宛似浴水而出。三道光亮飛掠而入,身後結界自行閉合,消於無形。
安頓好無恨,雲揚給月明珠引見,道:“明珠姐姐,這位是楚離瀟楚姑娘,正是你們要尋的琴湖神醫。”
月明珠詫異道:“方才制服晨風,楚姑娘心思縝密,一針見效,手法甚是高明,還請姑娘多多費心,化解晨風體內蠱毒。”
楚離瀟忙道:“姐姐快別這麼客氣,二位的事蹟,早先雲大哥已跟我說起,明珠姐姐用情至深,離瀟既感且佩,理當成全。”說到這裡,眉間掛上一絲憂愁,話音一轉,歉然道:“只是無恨大師中的蠱非同尋常,中蠱途中又生變故,離瀟醫術淺薄,無能為之化解,辜負姐姐一番心意了。”
月明珠眼眶一熱,淚水簌簌滴落。這十一年來,真是造化弄人,為了替無恨,不,情郎施晨風解蠱,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希望總是一次次破碎,此時此刻,最後一根心絃轟然崩斷,深深的絕望取而代之。她雙膝一軟,撲通跪了下去。
“明珠姐姐……”楚離瀟、雲揚齊聲驚叫,雙雙搶上相扶。
雲揚心有不忍,忙道:“楚姑娘,你心地善良,定有法子對不對?”楚離瀟道:“離瀟雖解不了,但不是全無辦法,這蠱有三個法子能解。”
月明珠緊緊抓住楚離瀟手臂,急道:“離瀟妹妹,你快說,只要能解開晨風身上的蠱毒,月明珠此生願給你為奴為婢。”
“姐姐言重了。”楚離瀟緩緩道,“能解此蠱之人,首先就是下蠱之人。”
“這不等於白說,仇人下蠱,難道還去求仇人解蠱不成?”雲揚同情月明珠、無恨和尚遭遇,心急口快,一氣說完才覺失態,尷尬一笑,又道:“雲揚一時心急,楚姑娘勿怪。”
楚離瀟搖頭道:“自然不能相求仇人。再則就是蜀山的‘紫苓還魂丹’,相傳只餘一粒,蓬萊、蜀門素有交情……”
“丹藥沒有了……”月明珠神情失落,她將當年盜丹經過,後來自己陰差陽錯服下丹藥之事,向二人簡要說來。
雲揚聽到父母出手相助,不由微微動容,當即道:“楚姑娘,快說說第三個法子。”
“這……”楚離瀟面有難色,支吾不語。
雲揚道:“楚姑娘儘管說,無論多大困難,雲揚傾力相助。”他聽到父母當年仗義相助,心口一熱,俠義心頓起。
楚離瀟微一沉吟,看著雲揚,雪白晶瑩的臉蛋兒上盡是驚訝的神色,猶豫再三,忽道:“雲大哥古道熱腸,離瀟由衷欽佩,這最後能解蠱之人,便是家師。”
“嗨,我當是多大的難事,令師前輩高人,懸壺濟世,這下有救了。”雲揚聽了大喜。其實他並不知曉楚離瀟師尊是誰,懸壺濟世之言,是為了替二人求情,胡亂拍的馬屁。
月明珠悲喜交集,一顆心忽起忽沉,聽到這裡,不由稍稍寬心,畢竟求醫的門路就在眼前。她察言觀色,見楚離瀟似有難言之隱,伸手一抹眼淚,拉著後者之手,道:“貿然相求,委實不妥,離瀟妹妹,不知令師可有立下什麼規矩?”
“姐姐明鑑。”楚離瀟面有憂色,“家師的確立下一條規矩,才叫離瀟好生為難。”
“什麼規矩?”雲揚咋舌。
楚離瀟道:“只救黎民,不治仙流。”
雲揚雙眼瞪得老大,道:“這是什麼規矩?難道令師與仙流各派結有深仇大怨?”
楚離瀟微微搖首,顯然不知情,只道:“家師隱居之地十分隱秘,離瀟出谷行醫時,家師再三叮囑不可壞了規矩,更不可結交仙流人物,尤其滄海蓬萊。”說著,目光落在月明珠身上。
“真是豈有此理,怎麼可以這樣?”雲揚連連跺腳,甚是不忿這規矩,“我的傷不也是楚姑娘治好的。”
楚離瀟面露愧色,悵然道:“當日受墨鳶姐姐之託,離瀟違背師命,今日又被明珠姐姐所感,替無恨大師診脈,不治仙流的規矩已被我破,但見家師……”
月明珠靜靜佇立一旁,若有所思,忽問楚離瀟:“妹妹今年貴庚?”
“小妹今年十六。”楚離瀟甚是詫異,不知她何以有此一問。
“十六?”月明珠曲指算計,自言自語,繼而眼神激動,“沒錯,正是十六。”
雲揚、楚離瀟均覺莫名其妙。月明珠拉起楚離瀟手掌,神情分外親切,道:“離瀟妹妹,你帶我去見令師,我自有法子求令師出手相救,或許妹妹還能弄清自己的身世。”
楚離瀟不勝驚訝,明眸微微顫動,疑道:“我的身世?”
月明珠道:“未見到尊師之前,我也不敢妄下定論,此中是非曲直,一時半會兒也分說不清。”
楚離瀟沉靜如水,久久不語。月明珠知她不信,掠了掠鬢髮,道:“閻王服軟,神農醫仙,我與令師,可有幾分神似?”
楚離瀟聽她說出師父名號,微微一驚。再細細端詳,月明珠鼻樑高挺,膚光瑩白如玉,容貌雖有風霜之色,卻已是極美,眉眼之間,卻似有幾分熟悉,不由大吃一驚。
一旁的雲揚也不由移來目光,抓了抓頭,只覺月明珠好似天邊的一盤明月,光潔無暇,除此外,什麼也看不出。
楚離瀟沉思片刻,但覺師父的規矩大違醫道,這其中只怕真的別有隱情也未可知,即便真的有什麼深仇大恨,常言道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能化干戈為玉帛,那是再好不過。她心念已決,道:“好,我帶你們去便是,家師脾氣不好,能否說動她老人家出手相救,就看你們造化了。”
雲揚拍手笑道:“楚姑娘,我就知道你會同意。”這個結果,好似他早已意料到。
月明珠長長舒了一口氣,喜極而泣,眼淚又情不自禁流了下來,對楚離瀟道:“多謝妹妹。”
她原也不是個愛哭的人,也不知從何時起?眼淚忽然多了起來。說也奇怪,人的一雙眼睛,能裝下星河萬里、眾生百態,可偏偏兜不住幾滴熱淚。抑或,淚眼有情,天底間的有情人皆如此罷。
無恨昏睡半日,醒來後覷見月明珠,不由深深自責,道:“我又害苦你了。”緩緩抬手,想去拂她臉龐,手伸到一半,便生生停住,嘆了一口氣,又軟軟垂下。
琴湖小島從未有過客人,今日卻光臨三個。楚離瀟大展廚藝,雲揚劈柴挑水,生火打雜,重活兒一手包辦,忙前忙後。
少時,幾樣菜餚齊齊上桌,卻都是些清淡素食,無半點葷腥。
四人圍桌而坐,無恨和尚是出家人,雖未忌口,但也吃的多是青菜白飯。月明珠在他身邊這許多年,尋常也是素食為主。
雲揚早想開葷,瞧著滿桌菜餚,臉色頗有幾分苦澀,隨即笑道:“和尚,出去之後,我請你喝酒吃肉。”
“好說!好說!”無恨笑道。
一旁的楚離瀟卻瞪大了雙眼,只聽雲揚笑著說:“楚姑娘有所不知,這光頭和尚拜的不是釋迦牟尼,不用戒葷。”
“出家人不拜佛主,拜誰?”楚離瀟不解笑問。
無恨點點頭,他醒來時,已聽月明珠說過楚離瀟身份,當即緩緩道:“早在千年前,空門高僧光明禪尊曾言:‘佛由心生,心佛即佛,隨緣見性,有緣者方可成佛。然無佛緣者,即便放下屠刀,亦不能成佛,不如助其早登極樂。’這見解與眾高僧大異,是以屢遭排擠,險些喪命。禪尊說不服眾僧,一氣之下自立門戶,至此空門分裂出禪宗與佛宗兩大支派。佛宗拜的是釋迦牟尼佛,清規戒律森嚴,當年禪宗祖師爺光明禪尊坐化時,吩咐門人弟子不可塑像參拜,禪宗弟子,只拜心佛。”
“原來如此。”楚離瀟頭一回聽說佛禪分宗的奇聞異迭。
用食之際,月明珠忽問:“妹妹,令師這些年隱居何地?當年慧緣大師踏遍大江南北,也沒尋著半點蹤跡。”
楚離瀟淡淡道:“無情谷,忘情軒。”
月明珠、無恨相視一眼,雙雙眼中均有疑色,顯然不知無情谷在何處。
雲揚道:“無情就罷了,還要忘情,好怪的名字。”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無恨凝視月明珠,緩緩道。
“說得也是。”雲揚問道,“楚姑娘,這無情谷在什麼地方?”
楚離瀟淡淡一笑,道:“雲大哥,明珠姐姐,大師,請恕離瀟不可奉告。”
雲揚面露迷惘:“你不說,我們怎麼去?”楚離瀟笑道:“屆時你自會知曉。”雲揚見她不說,再問也是枉然,大覺沒趣,埋頭扒了兩口飯。
傍晚,湖光靜謐。
淺草叢裡,螢火明滅,忽有一隻飛至湖邊。玉手輕伸,停駐半空,螢火繞指飛舞,輕輕在指背停了片時,又閃閃飛去。
晚風拂袂,獵獵飄舉,那單薄的身影映入無恨眼裡。月明珠攤開手掌,一張黃澄澄的符篆懸停身前,她嘴唇翕動,法訣一出,指尖靈光閃爍,以指代筆,在符篆上畫寫起來。
“道家傳符之術,你真的要這麼做?”無恨徐步走出竹林,向她靠去。
月明珠聞聲一頓,隨即奮指疾書,須臾寫畢,劍訣變幻之間,半空結界洞開,將一紙符篆送了出去。結界緩緩彌合,月明珠星眸眺望夜空,嘆道:“有些事,總該有個了結的。”
“既有孽因,便有孽果。”無恨合十道,“但願此行能修好這段緣法,不負你一番苦心。”
月明珠苦笑道:“這結界用的是蓬萊術法,忘情,不過找了個口是心非的藉口罷了。”
無恨閉目不答,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夜風微涼,蛙聲一片,蟲鳴卿卿,起伏如潮。
“我不在的日子,你自己保重。”楚離瀟一邊打點藥材,一邊輕輕道。
參妖躺在窗欞上,支著頭,沒精打采,道:“知道啦,要走走你的,囉囉嗦嗦,真煩。”
楚離瀟淡然一笑,道:“怎麼,不高興?”
“嘿嘿嘿嘿!”參妖乾笑兩聲,殊無歡悅之情,低眉垂眼,嘆了一口氣,“唉!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類朋友,若非是你,我早已淪為惡妖的口中食,眼下要分別了,還真有點捨不得。”
楚離瀟道:“你非是捨不得我,而是我走了,沒人幫你照顧那兩隻小傢伙。”
參妖被她道破心事,略覺尷尬,隨即雙眸一亮,道:“要不帶上兩個小鬼,我們一起走。”
“不行。”楚離瀟斬釘截鐵道,“無情谷多種毒物,不慎沾染,非腐爛不可。”
參妖不屑道:“小小毒物,能奈我何。”楚離瀟道:“你不怕,它們呢?”參妖頓覺無奈,道:“我本想隨你出去闖蕩一番,兩個臭小鬼累贅,罷了!罷了!後會有期。”說完,跳下窗,一溜煙消失不見。
雲揚抱手翹腿,仰臥屋脊,聽見楚離瀟與參妖說話,心想:“原來妖與人也會有交情。”忽然想起狐女小七,她原是狐狸之身,卻拜在滄海蓬萊門下,似乎對自己還頗有情意。
妖與凡人,到底有何分別?
在天山學藝時,一眾同門均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然萬物靈長,各取其道,他們對妖,是否偏見過深?雲揚思慮片刻,不得其解,索性拋諸腦後。仰望夜空,星河耿耿,不覺間竟一顆顆地數起星星來。數倦了,合上眼,清風過體,腦海一片縹緲。
次日一早,楚離瀟領四人來到小島西南湖邊,祭出法寶“凌霜花”,升至眾人頭頂,花蕊綻開,泛出銀白華光,徐徐轉動。四人腳下,一座古怪法陣與之呼應,瞬息亮了起來。
月明珠微覺驚訝,負手曲指一彈,一道符印悄然飛掠而出,擊中身後一棵青竹,刻下一個淺淺的太極印痕。無恨看在眼裡,搖首閉目誦佛。
楚離瀟口中輕唸咒語,法陣光芒越發熾烈,漸將四人身影掩蓋。忽然間,雲揚忽覺腳下一輕,整個人陡然漂浮起來。憑空之間無以所依,直覺天旋地轉,恍若墜入茫茫虛空,四周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心底不由生出一絲恐慌。身子不由自主,似被一股莫名的力道吸去。欲運法訣,忽而腳下一沉,竟站在了實地。一片天光刺入眼簾,又回到了人間。
雲揚但覺渾身無恙,不知所以?忙打量周遭,景物變幻,置身之地,乃一處峽谷,已非琴湖小島。
遙見巍巍丹山,風光佳秀,滿山紅楓如火,赤卷千里。諸人身前兩片高崖對峙,峽谷雲深霧重,不知谷深幾許?惟見一條清流潺潺流來。
“這……是什麼地方?”雲揚禁不住好奇地問。
楚離瀟道:“這就是無情谷。”
無恨道:“想不到苗疆丹穴山北,竟有高人隱逸。”雲揚望著無恨,驚道:“你說我們到了苗疆?”
“不錯。”楚離瀟看著雲揚吃驚之狀,“家師隱居於此,不欲他人知曉。因此煞費苦心佈下這傳送法陣,便我出谷行醫。”
無恨緩緩道:“地皇神農嘗百草、封濁氣,此番仁俠大義,後世弟子焉能辜負。尊師雖隱於野,想是不願違背先祖之意,這才命姑娘出谷行醫救民,我等今日叨擾了。”
楚離瀟上前兩步,轉過身,歉然道:“帶你們來此,離瀟已違師命,自要回去負荊請罪,進谷就靠你們自己了。”
雲揚若無其事,揚言道:“楚姑娘放心,這山谷我看也平平無奇,咱們谷中見。”楚離瀟輕輕一笑,稍稍寬心。
月明珠、無恨也向楚離瀟微微頷首。楚離瀟一點頭,道:“雲大哥,月姐姐,大師,你們多加小心。”說罷,轉身進谷而去,須臾消失在雲霧之間。
無恨道:“楚姑娘心地善良,此番前去,定然替我們除去不少困難。”月明珠嘆道:“師父他老人家若知,定然欣慰。”
雲揚聽不懂月明珠之言,催促道:“走罷,我倒要看看,前路有何妖魔鬼怪?”
無恨笑道:“妖魔鬼怪恐怕沒有,或許蟲蟻毒豸倒是不少。”
雲揚聽了面露恐色,道:“楚姑娘文質彬彬的,這谷中怎會豢養這等毒物?”
無恨笑問:“你可知她師父是誰?”
雲揚看向月明珠,抓抓頭,皺眉道:“聽明珠姐姐說……叫什麼……神農醫仙。”
“閻王服軟,神農醫仙,乃天下英雄敬佩其醫術高明,送的外號。”月明珠緩緩道,“不論受多重的傷,只要不是立刻送命,她都能從閻王爺手裡把人搶回來,如此,閻王爺勾不了魂,索不了命,能不服軟麼。”
雲揚聽得不禁笑出聲來,道:“這敢情好。”月明珠又道:“別高興得太早,神農醫仙不僅醫術高明,也是用毒的大行家,離瀟妹妹沒讓我們御劍進谷,恐這雲霧多半是劇毒瘴氣。”
雲揚恍然道:“原來如此,那就不足為奇了。”方才他口出狂言,此刻硬著頭皮開路打前陣。
無恨笑了笑,與月明珠隨在他身後,迤邐進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