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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冰靈雪谷

疑惑間,“玄武殿”門扉洞開,焚香縹緲間,慕雲子徐步走出來,白髮蕭蕭,眸如朗月,雲袖飄揚,儼然出世仙翁。

雲揚乍見師尊,這才恍然,師尊身在玄武殿,僅流露幾分劍意,便已令自己手足無措,心下大為折服。當即緊咬牙關,奮力使動“雪山寒梅劍”,劍訣變幻,長劍凌空飛舞,風雪瀰漫,化出百十朵梅花劍影,將自身團團裹住,心裡只想,能在師尊手底多撐一刻也是好的。

慕雲子輕撫白鬚,見雲揚入門劍術已頗有火候,面上流露讚許神色,瞧來慈藹可親,半點也無一派掌門之尊的威嚴氣魄。一甩雲袖,靈力外吐,拂中半空中數片雪花,雪花去若疾劍,破空聲清脆悅耳,勢頭鋒銳,無異神兵利刃,穿過重重劍影,擊在雲揚手中長劍劍身上。

伴著“叮”的一響,雲揚所化梅花劍影,經雪花一打,劍花朵朵凋謝,虎口巨震,長劍脫手飛出,在空中打個旋兒,插入雪地。雲揚不料輕盈飛雪落入師尊手裡,竟有如斯威力,凌空翻身落在劍尾,單足而立,手上劍訣忽變,催動“九巍訣”,靈力流轉,引得漫天雪花繞著他身周盤旋飛舞,煞是壯觀。

慕雲子拈鬚輕輕一笑,道:“花拳繡腿,臨敵時,中看不中用。”師尊不似父親那般嚴厲,雲揚也調皮起來,道:“師父,我要發絕招了,小心。”慕雲子聽到小心二字,孩子氣十足,不禁哈哈一笑。

雲揚伸手拈來兩片雪花,九巍真氣運到十足,凝指彈出。這一招效仿師尊衣袖拂雪,加以變化而來,但飛雪所蘊勁力,卻天差地別。

兩片雪花飛至慕雲子身畔,好似撞上一堵無形之牆,無異蚍蜉撼樹,勁力卸盡,輕飄飄墜落而下。慕雲子頷首笑道:“現炒現賣,新鮮熱辣,雖有形無神,這份天賦,卻也難得。”雲揚得師尊誇讚,一股喜悅之情湧上眉間,踏上飛劍,嘻嘻呵呵的飛來飛去。

這時,謝冰等人趕來,拜見恩師。五人臉上笑意盈盈,蕭霽大聲道:“恭喜六弟,這以後,我們就可以一同修習仙霞功法,弟子居的活兒,從此也有你一份了。”眾人哈哈大笑。

雲揚收劍落地,笑道:“這一年來,小弟多蒙師兄師姐們關照。”凌宵嘴角微抿,道:“六弟,好說,好說。”

諸人說了一陣子笑言,慕雲子忽道:“今日就到此為止罷,你們隨我來,為師有幾句話想問。”六人齊聲道:“是,師父。”駱雪、蕭霽、江寒、凌宵均為雲揚感到高興,說說笑笑,擁入玄武殿。

慕雲子正色道:“揚兒,今日劍試,以你資質,當不止此修為才是?近來是不是偷懶,沒有好好練?”眾弟子不料師尊有此一問,但想這些日子,小師弟的確神神秘秘,心頭著實疑惑,均把目光落在雲揚身上。

雲揚擰著衣角,低頭默然。殿內一下子靜悄悄的,殿外風雪有聲,氣氛異常肅靜。

謝冰忽道:“稟師父,六弟雖貪玩心重,卻並無懶惰之性,以小師弟的聰明,來日修為定在弟子之上。”

慕雲子道:“身為掌門弟子,就要在同門之中做好表率,揚兒,你心性不專,可知錯?”雲揚低眉垂目,細聲道:“弟子知錯……”

慕雲子道:“既然知錯,為師罰你去冰靈谷掃雪,以磨鍊心性,不得師命,不可出谷,你可有異言?”

眾弟子聽師尊處罰小師弟,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師尊向來慈藹,沒想到這次對小師弟這般苛刻。駱雪見雲揚仍一言不發,忙道:“師父,小師弟他……”剛說到一半,雲揚大聲打斷,道:“師父,弟子願往雪谷掃雪,絕無異言。”雙目微微泛紅,凝視駱雪,眼中盡是懇求之色。駱雪心下一軟,情知小師弟不願吐露心事,只好作罷不提。

慕雲子吩咐道:“冰兒,由你送小師弟前往冰靈谷。”謝冰恭敬道:“是,師父。”慕雲子閉目入定,幽幽道:“你們下去吧。”眾弟子依言退出玄武殿,循路折回。

劍試已畢,雲揚回到弟子居,沒精打采,支頤而坐,尋思:“此番被師尊罰去雪谷,不知何時方回?下山之想,只得另做計較了。”念及此處,不由滿腹愁水,揪心難言。

金烏西沉,已是晚飯時分。雲揚走進膳堂,腦海中頓時浮現初上仙霞峰時,孃親下廚畫面,他握筷出神,愣愣發呆,想起孃親眼中閃動的淚花,當時不以為然,直至此刻才有所領會。

一旁的謝冰見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雲揚思緒擾斷,驚過神來。謝冰只道他是被罰冰靈谷而不開心,便道:“六弟,冰靈谷乃仙霞派禁地入口,有一位劍仙前輩駐守,尋常弟子不得隨意出入,師父罰你去掃雪,想必另有深意,你且寬心些。”雲揚低著頭,嗯了一聲,鬱鬱寡歡,便不說話了。離開時,桌邊斑斑點點,遺下一串淚痕。

夜闌人靜,雲揚思緒紛紜,又是一個不眠夜。寒風嗚咽,直吹進他心裡,撥動心絃,淚水不自覺顫出眼眶,滑落無聲。也不知多少個夜晚,每當思親心切,驀然傷懷,就會偷偷淚落。

次日,雲揚御劍隨謝冰飛往神女峰南麓。遙遙望去,雪峰下,橫亙一川冰谷,河川輪廓清晰,早已冰封絕流,宛似一條彎曲的淺藍蛇蟒。

二人按劍落地,迤邐進谷,風雪嘯殺,蒼然寂寥。一縷琴聲如絲如雨,飄飄渺渺,清幽中別有一番淒涼意味。行不多時,但見山崖下雪簷斜飛,銀樓高聳,亭臺危樓倚在高峰絕壁,鬼斧神工,歎為觀止。

雲揚眼界大開,不禁感嘆造化之奇。遠處,冰河邊一株雪松亭亭如蓋,松下兩名童子執子對弈。

謝冰與雲揚行到近處,但見兩名童子約摸八九歲年紀,身著銀雪貂裘,頭頂紅線束髮,紅線彼端各掛七顆明珠,每顆珠子大如指頭,光暈淡淡,仙氣縹緲,想不到這荒山雪谷竟有這等童子。

二童生得眉目如畫,容貌俊雅,面貌一模一樣,竟是一對孿生兄弟,只是臉上稚氣未脫,掛著一副天真爛漫。

謝冰拱手作揖,尚未開口,一童手執白棋,手臂輕抬,示意噤聲莫擾。謝冰、雲揚對望一眼,雲揚微微一笑,指了指棋盤。謝冰皺眉望去,棋盤上黑白之爭,勢若水火。

棋局已至中盤,黑白大龍廝殺如火如荼,風雲詭變,妙招紛呈。謝冰深通弈理,目光被棋局牢牢吸住,一時間,竟忘了此來何意!

兩名棋童棋藝超凡入聖,每落一子,均有異想天開之妙,非常人所能揣測。耳畔琴音縹緲,謝冰眼前一花,景物變換,進入一個奇妙的境界,彷彿置身茫茫星河,星斗燦爛。

只見棋童手執的並非棋子,而是一顆顆明亮的星辰,以群星為子,蒼穹作盤,掬日月,挽天狼,縱橫參商,演周天星相之變化,斗轉星移,玄乎其玄。

謝冰大是詫異:“這是……弈星!”背上長劍在鞘中微微顫動,迸出一縷縷星輝般的光芒。

雲揚不諳棋道,見謝冰如痴如狂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拉了拉他衣袖,謝冰竟不為所動。雲揚不防他如此入迷,自己又看不懂,大覺無趣,眼珠一轉,已有計較,忽然腳下一滑,佯作跌倒,“啊喲”一聲往棋盤上撲去。

謝冰恍過神來,見狀大驚失色,忙將雲揚拉住,眼中慍起幾分惱色。兩名棋童處變不驚,只作沒見,凝眉苦思棋局變化。

雲揚乾笑兩聲,道:“大哥,這下棋有什麼好看的?”謝冰這才知他不懂對弈,斂眉一笑,道:“棋之一道,變化莫測,須顧全大局,高瞻遠矚,步步爭先手,方能爭勝負。我也沒想到,這小小棋盤,竟能推演出周天星辰變化!”雲揚聽得莫名其妙,眼中一片茫然。

白棋童子忽道:“追月,這局棋已下了三天三夜,不下了罷?”黑棋童子笑道:“也罷,流星,別怠慢了客人!”

雲揚瞠目結舌,一盤棋三天三夜也下不完,心想如此折磨人的事,萬不可學。

二童放下棋子,起身見禮,追月道:“我哥倆在此下棋等候二位,因棋入迷,讓二位久候一會兒,亮來不會見怪罷?”

“原來他們早知我們要來。”謝冰心中狐疑,當下不動聲色,道:“豈敢!豈敢!二位棋藝高妙,謝冰佩服。”

雲揚卻聽得不耐煩,道:“大怪特怪,兩個小娃娃裝模作樣,故意讓人受冷受凍,笨蛋才不怪呢。”他不過大二人一兩歲,卻以大人的口吻調侃追月流星。

二童哈哈一笑,也不生氣。流星道:“那你就大怪特怪好了。”雲揚哼了一聲,轉頭不理。

“二位隨我們來罷。”追月在前引路,雲楊、謝冰次第緊跟,流星走在最末。

“謝大哥不愧是掌門弟子,胸襟氣度,果然不凡。”追月故意奉承謝冰,言外之意是說雲揚心胸狹隘,給謝冰比了下去。雲揚哼了一聲,默然不語。

追月又道:“謝大哥也是愛棋之人,幾時手談一局如何?”

謝冰道:“下棋易學難精,我不過略懂皮毛,遠遠不是你兄弟對手。”

流星得意洋洋,笑道:“謝大哥過謙了,我哥倆擺下‘星辰局’,謝大哥能看懂,可見棋藝非凡,不像某些人,跟傻子一樣。”

雲揚心知他繞著彎兒罵人,以報方才自己無禮責備,沒好氣道:“傻子怎麼樣,沒聽過傻人有傻福麼。”

二童微笑不語,追月掏出一卷錦帛,回頭遞給謝冰,道:“謝大哥,這卷星辰棋譜送給你,你若喜歡,不妨花些心思參詳參詳。”

謝冰嗜棋如痴,對方以星辰譜相贈,眼中閃過一絲神采,當即卻之不恭,珍而重之收入懷中,道:“星辰弈相,變化通玄,如此厚禮,謝冰多謝了。”

流星道:“難得有懂棋之人,這棋譜我哥倆爛熟於心,留來也無用,謝大哥好生參悟,來日有機會,咱們切磋切磋。”謝冰道:“一言為定。”

一路上,謝冰與追月、流星言談甚是投機。雲揚不懂圍棋,插不進口,與三人雖近在咫尺,卻似隔著幾重山嵐一般,獨自一人悶悶不樂。

隔了一會,雲揚又想:“自己幾時變得這般小氣?”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流星瞥見雲揚舉止怪異,偷偷失笑。

冰谷內建有一口巨鼎,足有一間茅屋大小,晶瑩光潔,彷彿玄冰鑄就。鼎中插著一柄巨劍,樣式古樸,似欲沖天而起。劍身以六根鐵鏈束縛,鐵鏈彼端與兩側崖壁相連,以雪川靈氣,壓住巨劍沖天氣勢。

追月領著諸人繞過劍鼎,來到崖下一座閣樓前,方才聽見的琴聲,便是從這樓中發出的。

追月大聲道:“爺爺,他們到了!”

但聞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道:“進來吧。”追月轉身對謝冰與雲揚道:“裡邊請!”謝冰欠身道:“請!”

四人穿樓而過,步至內院,院中一座六角小亭,砌銀鋪玉,覆著厚厚的白雪。亭下坐著個佝僂老者,正自撫琴,琴案上點著一爐香,焚香嫋嫋。

老者衣履凋敝,一副飽經憂患、風燭殘年的模樣。雲揚雙目停在老者臉上,只見他滿臉皺紋深如溝壑,雙眼光亮一明一暗,細看之下,老者右目神光炯炯,十分明亮,左目卻空洞無神,顯然早已盲去。

雲謝二人分明感覺到老者身上散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氣息,那氣息好似亭外飛雪,有股覆盡千山皆白,凍結萬江絕流的鋒芒氣概;又似龍困於淵,虎落平陽,頗有幾分任造化捉弄,唯有聽之任之的無奈!

這是怎樣一位風華人物?竟落魄於此!

師兄弟倆對望一眼,均能看見對方眼中的敬畏之情,雙雙拜見。謝冰早聞冰靈谷住著一位劍仙前輩,今日一見,果然非同一般,不禁暗暗折服,當即說道:“晚輩謝冰拜見前輩,晚輩奉家師之命,送小師弟前來受罰掃雪,還請前輩指點。”

“免禮罷。”老者一邊撫琴,一邊慢悠悠說,目光落在謝冰身上,停駐片刻,道:“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冰者潔也,謝者遜也,冰為名,謝為姓,自命高潔若冰,又覺遜色不如,大盈若衝,這原非你本名吧?”

謝冰悚然一驚,雙眸微微顫動,彷彿沉寂時許的幽潭,忽然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雲揚隱覺一股壓迫之意,好似寒霜一般侵人肌骨。抬眼望向謝冰,見他神色黯然,料來老者所言非虛。這位大師兄平素寡言少語、面若冰霜,這背後,好似藏著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良久,謝冰未置一詞,老者銳利的目光轉到雲揚身上,道:“你就是雲揚,聽你師父說,你近來貪玩成性,用功不專,因此罰你前來掃雪,我且問你,這滿谷皆雪,亙古如斯,你打算從何掃起?”

“滿谷皆雪,從何掃起?”雲揚低眉沉吟,老者這一問,可叫他為難了。流星笑嘻嘻的遞來一把掃帚,雲揚握在手裡,恍恍惚惚走出閣樓,佇立風雪中,舉目望去,一片冰天雪地,心頭好不茫然,正如老者所言,滿谷皆是白雪,到底該從何掃起?又從何而終?

他坐在門檻上,蹙額沉思,也不知過了多久,驀然回首,天色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已然夜深了。起身四周一張,深谷空曠,風雪有聲,樓中殘燈如螢,明滅搖曳,也不知謝冰何時離去?

忽聽腳步輕響,流星送來些清淡素食,笑道:“一天了,還沒想明白麼?”雲揚長長吐了一口氣,無奈搖搖頭,腹中早已飢火難當,當即大快朵頤,青菜白飯,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流星瞧他吃相粗俗,大失雅趣,不禁莞爾,打了個哈欠,道:“時候不早了,待會兒你自個兒去東邊廂房睡罷,我困了。”

雲揚回頭來,卻見身後空空蕩蕩,哪裡還有流星的影子,嘀咕道:“小屁孩兒,走這麼快。”

“你才小屁孩兒,哼!明兒不給你送飯,看你還無禮。”流星的聲音幽幽傳來。雲揚不料他耳目如此敏銳,尷尬一笑。

次日,雲揚頂著紅紅的眼圈,神色萎靡,惹來追月、流星一陣嘲笑。雲揚生性豁達,不以為意,道:“你們有所不知,昨夜我同一妖怪大戰三百回合,因此沒有睡好。”

二童臉上寫滿了不信二字。追月笑道:“什麼妖怪如此大膽,竟敢來冰靈谷放肆?”流星附和道:“可能是一隻夜貓成了精,吃不慣青菜白米,想去偷油吃。”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雲揚“切”了一聲,擺出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這時,一股似有似無的氣息悄然瀰漫,雲揚提起幾分精神,瞥眼望去,那獨目老者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當即恭敬道:“前輩。”

老人面無表情,只問:“你想好了?”雲揚摸了摸頭,神色尷尬,渾不自在,喏喏道:“還……沒有。”老人轉身步往小亭,道:“那今日就先把庭院中的雪掃淨。”雲揚跟在身後,道:“是。”老人冷冷道:“記住,何時掃完,何時就有飯吃。”

雲揚環視庭院一週,目測院子縱橫不過三十餘步,不禁竊喜,這有何難,歡喜道:“弟子遵命。”當即抄傢伙開工。

平日裡掃雪之事,乃追月、流星哥倆的活兒,今日有人接替,也樂得站在一旁瞧熱鬧。因常時常打掃,是以院中積雪厚不過盈寸。

一個時辰過去,雲揚大汗淋漓,院中終於看不到一點雪漬。伸袖拭去額角汗水,長吁一口氣。忽聽流星嘲笑道:“虧還是掌門弟子,這麼點事兒,累成這個熊樣。”追月跟著補一句:“就是,就是,還好沒有外人,要不掌門真人的臉都丟盡了。”

雲揚只覺字字如芒,句句戳心,心中登時來氣,心想自己一番辛苦,竟換來兩個小屁孩一頓冷嘲熱諷,大覺不甘,出口駁道:“有本事,你倆試試。”

“試試就試試,我不用流星幫忙,一個人三下五除二,片刻功夫即能辦到。”追月揮手比劃,洋洋得意。

雲揚眼色不屑,自然不信,腦中靈光乍閃,面露詭笑,道:“你若真有如此能耐,我們不妨打個賭。”

追月和流星相視一笑,雙雙眼色一亮。流星道:“既是打賭,就得立下彩頭,方才有趣。”

“這個自然。”雲揚一時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押賭注,舉起烏黑長劍,“我若輸了,這柄劍歸你們。”

流星笑道:“好,一言為定,可別後悔。”

“焉有後悔之理,你們輸了怎麼辦?”雲揚勝券在握,信心十足。

追月笑了笑,道:“我們輸了,任你差遣一個月。”

“好極了。”雲揚一口答應。他見追月年紀比自己還小兩歲,片刻之間,怎能輕而易舉清掃乾淨,是以篤定他無此本事。

追月道:“明兒一早,待雪下厚一些,讓你開開眼界。”

雲揚“切”了一聲,嘀咕道:“吹牛的本事倒是一流。”

追月、流星微笑離去。雲揚來到亭中,那老人只顧撫琴,對二人打賭之事恍若未見。雲揚道:“前輩,院中積雪已除,接下來晚輩作何打算?請前輩指點。”

老人不答,隔了一會兒,雲揚又問一遍,老人好似沉浸琴律,充耳未聞。雲揚眉頭緊鎖,心底暗罵:“這老頭兒裝模作樣,誠心與我為難。”

這念頭剛起,忽覺右腳小腿一麻,撲通跪了下去。欲再站起,才發覺右腿提不起半分力氣,用盡渾身解數,仍不見效。

只聽老人緩緩道:“小孩子心裡不敬尊長,該打。”

“你……”雲揚這一驚非同小可,自己心裡想什麼,這老頭兒竟都知道,真是怪哉!當即不敢胡思亂想。

老人又道:“我且問你,拜師學藝,所為何來?”

雲揚不假思索道:“我要學成青蓮劍仙李白那樣的本事,一劍削斷山崖上的瀑布,表演給孃親瞧。”想了想,又道:“我要學成斷水化境,像爹孃一樣,御劍江湖,做一名行俠仗義,令人敬仰的劍俠。”

在中州劍湖城時,雲揚常聽爹爹說起天山風物,也不禁神往,想來天山瞧一瞧,至於拜師學藝,卻無興致。

後來在巴山蜀道上,徐瀾一句無心之言,竟在她心裡埋下了一苗火種。上得天山,才知師門教義,在於一個俠字。這時老者一問,順口答了出來。

老人聽他說得誠懇,心性淳樸,呵呵一笑,道:“小小年紀,這份心思可貴,起來吧。”

雲揚右腿血脈一通,登時站了起來。

老者道:“斷水化境,天下間有此境界之人屈指可數,不是每個人都會的。”

“老前輩,你到了斷水化境嗎?”雲揚問。

老人默然時許,嘆道:“有又能怎樣呢?一個人本事越高,就越狂妄,睥睨天下,目空一切,早晚都會惹出禍端。”

雲揚聽得滿腹疑雲,不明白為何本事越高,就越會惹禍?琴聲忽然停歇,一下子寧靜下來,落針可聞。

“就算練到斷水化境,有些事,仍不可扭轉乾坤,更不能逆天改命。”老人有些語重心長,彷彿叮囑弟子門人一般,“你且記住,我輩修真弟子,需恪守本心,俠義為先,凡事盡力而為,不可太甚,記住了嗎?”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雲揚只覺這老頭兒性情乖僻,喜怒無常,似懂非懂的應道:“記……記住了。”低下頭做個鬼臉,吐了吐舌頭。

“修仙學藝,最忌心有雜念,心不靜,手則不穩。”老人緩緩道。

雲揚默默恭聆教誨,偶爾頂撞一句,便被罵個狗血淋頭。後來不論老人說什麼,都不敢稍有微詞。

辭出小亭,雲揚反覆沉吟老者所言,腦中混亂一團,半天想不出一絲頭緒。搖搖頭,唯有囫圇吞棗,一字不落地記下,以待日後推敲琢磨。

次日晨曉,雲揚跨出門扉,遙見追月、流星衝了過來,道:“早啊!”

流星笑嘻嘻捧過雲揚手中那柄烏黑長劍,雲揚若無其事,道:“有勞了。”追月拉住他右臂直往庭院趕去,似是早就等不耐煩了。

昨夜通宵大雪,院中積雪早已沒足。雲揚心下得意,雙手環抱胸前,對追月道:“追月小哥,請吧!”

追月笑道:“既是雲兄吩咐,那小弟就獻醜了。”二人稱兄道弟,言語間客套起來。

追月挽了挽衣袖,捏起劍訣,雙臂一輪,空虛左右各畫一個圓圈,大開大合,緩緩閉目,嘴唇輕輕翕動,似在誦唸法訣。

雲揚見追月一本正經,似模似樣的醞釀半天,卻沒施展出半分法術,不由暗自好笑,悄步走到他身旁,伸肘一拐,道:“誒!我說成不成啊?”

“你說呢?”追月右目虛睜,瞥向雲揚,嘴角露出一絲詭笑,劍訣一動,忽道:“風起。”

忽然間,憑空生起一道旋風,捲起遍地落雪,飛起數十丈之高。狂風龍捲,勢頭越來越大。

雲揚瞠目結舌,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他修煉“九巍訣”已有幾個年頭,眼下修為,也只能引動天空中飄落的雪花而已。要弄出如此龍捲狂風,卻還辦不到。是以他怎也沒料到,這小屁孩兒竟有這等本事。

名師出高徒,雲揚立刻收起小覷之心,內心深處,隱隱對那位老人多了幾分敬畏之情。

追月洋洋得意,盡情賣弄絕學,身影一動,法訣變幻,一股劍意隨風瀰漫,口中唸唸有詞:“巽為風,風生劍,去。”他法訣起落,狂風中化出縷縷風劍,漫天縱橫。

風無常,水無形,這風劍有質無形,變化莫測,的是一套上乘神技,與凝冰為劍有異曲同工之妙。雲揚眼界大開,羨慕佩服參半。

狂風怒卷,有若龍吟,院中積雪一卷而淨,忽然沖天而起,飛往山谷荒野。追月喝一聲:“落。”他劍訣一收,風止雪落,撒在荒野林間。

“接劍。”流星將劍擲向追月。

追月伸手接住,拔劍出鞘,劍身晶瑩透明,恍若一段寒冰,縷縷鋒寒之氣撲面而來。追月曲指一彈,“叮鈴”一聲,有若九天鳳鳴,餘韻悠悠不絕。

追月握著劍反覆婆娑,眼神中似有一絲憐憫,嘆道:“蟬月古劍,世俗蒙塵,沾染一身濁氣,竟落得這般下場!”他小小年紀,言下悵然,好似故友重逢一般。

“蟬月……古劍?”雲揚驚歎一聲,雙眸不容置信的矚目著追月,看樣子,這小屁孩兒與這柄劍竟頗有些淵源。

一旁的流星道:“我記得蟬月列任主人都是女子,上一任更是位巾幗豪傑,只可惜紅顏薄命,可悲可嘆!”

雲揚越聽越覺糊塗,這柄劍乃劍堂開陽長老偶然尋得,這兩小屁孩兒怎會知道這許多?莫不是信口胡謅,吹牛誆騙自己。又一想,隨即恍然,這兄弟倆跟著雪谷老人,知曉一些奇聞異事,就不足為奇了,於是道:“得了吧,越吹越玄乎,說得跟真的一樣。”他這一跟頭栽得不小,焉能就此甘心,心裡暗暗立誓,不洗此敗,誓不出谷,又道:“今日我認栽,是我輕敵大意了,這柄劍你們好生替我保管著,來日我一定要取回來。”

“我等著。”追月笑著說,“不過這柄劍乃女子所用神兵,你一個男兒身對之念念不忘,羞也不羞?”

雲揚原本不服,聽他這話更加來氣,怒道:“胡說八道,誰說只有女子才能用?”

追月笑道:“好,空口無憑,我這就讓你見識見識。”說罷,還劍入鞘,恢復一貫烏黑黯然的模樣。劍指豎於胸前,口中念訣,指尖飛出縷縷靈光,縈繞劍身。劍身騰起一股黑氣,與靈光彼此糾纏,展開一陣激烈的搏殺。

須臾,黑氣越來越盛,靈光一暗,漸有壓滅之勢。追月雙目圓瞪,似乎難以置信,加快口訣,靈光復起光亮,與黑氣僵持不下。

雲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流星也吃了一驚,忙道:“我助你一臂之力。”雙手劍訣一劃,靈光飛出,壓向那股詭異的黑氣。

黑氣中紅光陡現,一個古怪的血紅法陣霍然亮起,妖異之氣充塞四周。

“住手!”閣樓前,獨目老人忽然喝道。

追月、流星應聲收手,靈光倏退,法陣血紅色的光芒亮了片刻,隨即漸漸黯淡,直至消失不見。二人盯著黑乎乎的古劍,神色驚疑不定。

“爺爺,這是‘巫古血印’嗎?”追月捧劍奔至老人身旁,邊走邊問。

老人凝注古劍,沉思半晌,才道:“千年前,這種血封之術,隨著樓蘭古國一併消失在黃沙大漠,看來蟬月古劍和樓蘭大有干係。”目光轉向雲揚,問道:“此劍如何得來?”

雲揚道:“是門中一位師兄所贈,聽他說,當年劍堂開陽長老下山,偶然得來。”

“凌嘯晨!”老人目視遠處,緩緩道:“此劍認主,且被人設下‘巫古血印’,若非血脈相連之人,不能解除,換做別人,尚發揮不出神劍威力十之一二,無異於一把破銅爛鐵。”

流星眼珠一轉,道:“爺爺,何不將之收在禁地,以待有緣人。”老人點點頭,追月流星嘻嘻哈哈捧著古劍而去。

神劍雖好,尋常人卻駕馭不得,雲揚知曉原由後,心下泰然,也不強求。只是今日小看了倆小屁孩兒,願賭服輸,它日必找回場子。

此後,雲揚繼續掃雪,百無聊賴,只盼師父傳命召回。可日復一日,卻沒半分訊息傳來,就連師兄師姐,也沒來看他一眼。

頭一日掃乾淨的雪,不消半日又滿地皆白,忽想:“這雪掃之不盡,掃了又有何用?”蹙額沉思一會兒,口中喃喃念道:“心不靜,手則不穩,凡事盡力而為,不可太甚。”想著閉目深深吸氣,徐徐吐出,平復心緒,煩躁之感登時煙消。

緩緩睜眼,但見茫茫冰谷,一片潔白,老人的話又縈繞在耳邊:“滿谷皆雪,從何掃起,從何而終?”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頗有所悟,不禁大喜,道:“滿谷皆雪,本無邊界,那裡不能掃,那裡又能掃盡。我竟好高騖遠,試圖將這一谷的雪掃盡,這不是痴人說夢,天方夜譚麼?雲揚啊雲揚,你可真是笨到家了。”

念及此處,不禁歡喜的跳起來。敞開雙臂,閉目仰頭,與風雪相擁,享受天地自然的洗禮。

這時,一股淡淡的劍意化入風雪,雲揚一聲驚呼:“師父!”舉目望去,慕雲子白髮蕭然,拂鬚遠遠站在雪松下,雲袖瀟灑,一副仙家風骨。

眨眼間,慕雲子身影一閃,移形換影,已站在雲揚身前,伸手拂了拂後者頭髮,道:“揚兒,師父罰你在這裡掃雪,你怨恨師父嗎?”

“不。”雲揚搖了搖頭,“師父不是罰弟子掃雪,而是掃心。”

慕雲子聞言頗覺欣慰,眯著老眼,笑道:“好孩子,不枉為師一番苦心。”

半年前,仙霞峰,玄武殿。

時已夜深,殿內明燈高耀,玉爐焚香。壁上掛著一幅丹青肖像,線條古樸細膩,落筆溫柔,人物神韻恰到好處,好似出自女子手筆。畫中人年紀輕輕,神姿英發,飄逸絕倫,手執一柄赤紅仙劍,古風古樸,狀若飲血。人物旁提著“滄海第一劍”五個字樣。

香爐中煙霧嫋嫋,掌門慕雲子盤膝入定,雪發童顏,渾身靈光瑩瑩,輕煙縹緲間,恍若仙人。良久,慕雲子緩緩睜眼,身上靈光漸漸隱退,道:“進來吧。”

原來,殿外弟子見掌門真人參法入定,不敢冒然打攪,只在殿門口徘徊苦候。此時驟聞掌門真人傳喚,方才入殿參見,道:“掌門,傳書。”呈上一卷信函,便退了下去。

慕雲子拆開信函,紙上空空如也,一望而知設有本門禁術。他輕念法咒,指尖劃過紙箋,光亮一閃,三行字跡湧了出來。

信曰:“稟掌門師兄,青丘魔狐之跡象,均與上古‘神魔之血’相吻。”紙箋末尾署名蒼梧。

慕雲子一目掃畢,神色漸漸凝重,揭開爐蓋,焚去信函。衣袖捲起一陣疾風,飄然出殿,融入蒼茫夜色。

虛空中流光陡現,法陣一閃,慕雲子步履瀟灑,悄然立在冰靈谷閣樓前。這是仙流中一門罕見的傳送功法。

飛雪飄搖,殘燈搖曳。一縷幽幽琴聲,穿雲裂石,冉冉迴盪山谷。琴音孤寂,心意難遣,一個蒼涼蕭索的聲音忽道:“自古多情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慕雲子佇立風雪,默然聆聽片時,和道:“空谷知音少,絃斷誰人聽?”琴聲戛然而止,良久,那人一聲長長的幽嘆,再沒聲息。

慕雲子注視燈火,俄而,大門開處,迎出兩名童子。二童手持寶器,銀光勝雪,拜在慕雲子跟前,齊聲道:“追月、流星見過掌門真人。”

寶光輝映中,慕雲子見二童生得俊俏非凡,含笑道:“起來吧。”二童起身引路,繞過樓臺,來到一座避雪小亭,亭中燈火搖曳,一個佝僂老人雙手按在一張古琴絃上。慕雲子面對而坐。老人揮手示意,追月、流星二童捧下古琴。老人烹雪煮茶,忙活一陣,遞來一碗茶湯。慕雲子接過,細細品茗,頗覺回味。

老人忽道:“師兄今日前來,不知有何要事?”二人師兄弟相稱,言談熟稔,頗為親近。

慕雲子白眉一緊,心生擔憂,緩緩道:“青丘蒙難,靈狐忽然魔化,嗜血兇殘,天聖宗司馬天成藉此痛下屠手,狐族元氣大傷。我讓蒼梧師弟、雲師弟夫婦下山查訪,聯絡蜀門、滄海二派。方才收到蒼梧師弟傳書,青丘魔狐之事,恐是上古‘神魔之血’為禍。為兄心裡難安,只恐天下浩劫將至。”

老人聞言霎地變色,道:“上古之時,‘神魔之血’被女媧大神封印於‘純陽鼎’內,千百年來一直相安無事,如今突現青丘,莫不是神殿出了什麼變故?”

“神殿?”慕雲子神色詫異。

老人徐徐起身,仰望亭外,黑夜風驟,飛瓊亂墜,不時飄進亭來。二人沉默一會兒,老人嘆息一陣,久久才道:“神魔現,天下變!”

慕雲子面孔微變,目光落在他孤清的背影上,默然無聲。良久,老人道:“上古之時,軒轅黃帝兵討神魔蚩尤,祖師爺魃同滄海劍客夏簡聯手擒之,祖師爺以‘泣血劍’斬下蚩尤頭顱,蚩尤死不瞑目,以精血起咒,血及之地,萬物皆魔。為免魔血禍害人間,人皇女媧將之封於純陽鼎內,交由五大神使看守。”

慕雲子道:“仙霞古籍記載,五大神使率領遠古神族匿跡人間,將‘純陽鼎’安置於羲皇城神殿,但神殿在什麼地方,卻並無記載。”

老人舉碗嘆道:“當年有一個人知道。”

“當年南琴北劍,何等風流。”慕雲子忽然想起四十年前一樁往事,“難道,雀女鳳瑤,竟和神殿有干係?”

老人不置可否,思緒飛回數十年前,道:“我當年下山遊歷,在北疆雪域邂逅瑤,我向她談及中土風物,瑤無比神往,請我帶她一覽神州大地,我欣然答允。一路上,兩人漸生情愫。有一次,瑤無意間透露出神殿,以及五大神使之事。我好奇心起,百般追問神殿位置,她只是微笑,卻不肯吐露隻言片語。游到苗疆丹穴山,便住了下來,那些日子,實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可好景不長,一日,突然來了三位相貌怪異之人,一句話不說便將瑤抓走,我獨劍難支,被毀掉一目。待得傷愈,我尋遍天涯海角,也未曾探得半點有關神殿的蛛絲馬跡。”

“能毀師弟一目者,天下間屈指可數,這三人當是不出世的絕頂高手。”慕雲子流露惋惜,沉吟道:“難道也是神殿中人?”

老人徐徐搖首,顯然不知對方底細,只道:“事關天下安危,師兄務必查清楚,以免魔血禍害天下。”

慕雲子道:“大義當前,義不容辭。”老人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聽聞師兄近來收了個關門弟子。”

慕雲子淡淡一笑,道:“你倒是耳目靈通,雲揚這孩子,是徐瀾小師妹之子。”老人聞言一頓,緩緩道:“原來是故人之子,想當年同門學藝,徐師妹年紀最小,脾氣卻最大,如今孩子都大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這孩子天資甚佳,只不過脾性執拗,倒與你年輕時頗有幾分神似。”慕雲子擱下茶碗,雙眼停在老人臉上,重重嘆了一口氣,面有憂色,“這些年來,我座下收了冰雪霽寒霄五名弟子,僅冰兒乃我親授,至於雪霽寒宵四個弟子,我均未多加關照,只怕揚兒這孩子亦如斯。”

老人右目中露出羨慕之色,飲一口茶,淡淡道:“師父領進門,修行還得看他自己。你若捨得,不妨讓這孩子來冰靈谷陪我這老頭子說說話,解解悶。”

“為兄深恐有負雲師弟夫婦所託,揚兒能得師弟教導,真是莫大福分。”慕雲子舉起茶碗,復又擱下。他收授雲揚,一來是小師妹之子,手足情深,不便推卻。二來雲揚天資佳秀,油然而生愛才之心。但這些年來疏於教誨座下弟子,又深恐誤其前程,一時好不矛盾。刻下這樁心事有著落,不禁雪眉舒展,向老人細細道明雲中秀送雲揚迴天山拜師的原委。

老人舉勺添茶,緩緩說道:“師兄誤會了,師弟怎會奪兄所愛。”

慕雲子撫須而笑,並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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