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下天山
師徒二人跨進避雪小亭,慕雲子與老人相對而坐,雲揚侍在師父身旁。
“揚兒,追月在巡邏禁地入口,你也去吧。”老人支開雲揚,搬來茶具,同往常一樣,燒一爐炭火,掬下欄上新雪,放在甑裡煮茶。
雲揚盼著師父開口,讓自己出谷,聽得老人吩咐,頗不情願,目光在師父身上轉的幾轉。慕雲子衝他點了點頭,雲揚萬分失落,心不甘情不願地去了。
望著雲揚小小的身影隱沒在轉角處,慕雲子笑容漸漸斂去,神色間憐憫、憂慮、愧疚之情交織,複雜難言。
老人嘆一口氣,忽道:“一年了,雲師弟夫婦還沒訊息麼?”
慕雲子道:“當日我讓他夫婦前往蜀山、梵天釋門、滄海蓬萊送信,邀三派掌門人赴天山共商大計。三派中,只蜀山掌門燕長空,釋門慧緣大師前來赴約,滄海蓬萊的紫清道友卻缺席。依慧緣大師之言,最後和雲師弟夫婦在渝州城分手,當是去往滄海途中出了變故。”
老人緩緩道:“他夫婦雙劍合璧,在仙流罕有敵手……”
“非也!”慕雲子打斷老人話頭,“雙劍合璧,並非沒有破綻。”
“你是說,天山……”老人吃驚道。
慕雲子手捻白鬚,眸子深若海水,神色凝重,道:“我只是懷疑,沒有佐證。”
老人一邊斟茶,一邊道:“事情遠比想象中要複雜,師兄將揚兒安排於此,亦是為了保他周全。”
慕雲子不置可否,道:“一切還要師弟多多費心。”老人道:“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師父當年最喜歡徐瀾小師妹,‘百鳥凌雲’亦她一人練就。如今揚兒這孩子有幾分聰敏,我自當盡我所能,其他的,就看這孩子有多大造化了。”
傍晚時分,雲揚巡邏歸來,遙見慕雲子揚袖走出閣樓,當即大聲道:“師父!”
慕雲子聞聲,笑呵呵回頭,雲揚疾步奔近,道:“師父,我幾時才能出谷?”
慕雲子鄭重道:“揚兒,若有朝一日,你能在師父手底走過三招,為師不僅準你出谷,你還可以下山。”
“下山!”雲揚聽得異常興奮,“師父,就三招嗎?”
慕雲子笑道:“傻孩子,師父難道會誆你不成,三招就是三招。”
“好。”雲揚興高采烈。殊不知要在仙俠派掌門真人手下過三招,那是要何等艱難!
“不過……”雲揚眉眼齊擠,愁上心間,“我整日待在谷中,師父不常來教我,徒兒又去哪裡學本領?”
慕雲子笑道:“揚兒勿須擔心,谷中前輩自會教你,你要好生學,在師父手裡走三招可不大容易。”
雲揚十分好奇,問道:“老前輩的本領有師父大嗎?”
“傻孩子。”慕雲子摸了摸雲揚的頭,哈哈大笑,“屆時你下山就知道,‘穿雲劍’的名頭遠比師父這個掌門要響得多。”
雲揚沉吟道:“穿雲劍……”
慕雲子捏起劍訣,虛空劃幾道咒紋,流光陡閃,現出傳送結界,對雲揚道:“好了,為師去了。”說罷,步入結界,須臾消失在虛空之間。
師父這一去,不知何時再來?雲揚惆悵起來,也不知道師兄師姐他們練功練得怎樣?偶爾會不會想起我?想了一會兒,收拾心情,向著閣樓蹣跚走去。
走近小亭,爐上滾水冒著白氣,老人端著茶碗,自斟自飲。雲揚站在亭外,拱手道:“前輩。”
“我與你爹孃,師父,都拜在同一個師父門下,你叫我一聲師伯吧。”老人舉碗啜一口茶,幽幽說。
這話聽起來十分溫暖,雲揚心中一慰,喜道:“弟子云揚,給師伯磕頭。”說著屈膝一跪,咚咚磕起頭來。
“免禮,起來吧。”老人笑著揮手,“你這小子,往日怎麼不見行此大禮?若非你師父方才之言,這份大禮,怕是難得。”
初到冰靈谷,雲揚雖對眼前這位師伯心存敬畏,但瞧他那副老態龍鍾的模樣,打心眼裡不怎麼放在心上。方才師父說他名頭竟蓋過仙霞派掌門人,要自己跟他學本事,這才知道他非同小可。
他無事獻殷勤,心思被老人一語揭穿,不禁大是發窘,撓撓頭,心思急轉,道:“往日……師伯也沒給弟子磕頭的機會呀,因此弟子想……想借此機會,將往日該磕的頭,全都補上。”說著就要跪下去。
老人自顧飲茶,右手拈一片細茶,曲指彈出,正中雲揚眉心。雲揚但覺一股雄渾之力將自己提了起來,就此跪不下去。只聽老人沒好氣道:“臭小子,逮著機會就賣乖。”
雲揚微笑不語,老人又道:“老夫之前所問,可思通透?”雲揚道:“想明白了。”老人點頭道:“說來聽聽。”
雲揚拱手道:“是,弟子忽然想起,爹爹曾給我講過《列子湯問》裡的愚公,凡人移山,談何容易。師父罰弟子掃雪,不過是想讓弟子懂得愚公之志,貴呼於恆,因此弟子以為,滿谷皆雪,心堅而始,力竭而終。”
老人眼色一亮,卻不動聲色,故意板起一副面孔,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一日一夜悟通,倒不算太笨。”
雲揚吐了吐舌頭,嘴一撅,大不以為然。老人擱下茶碗化作一陣疾風,飄至院中,負手佇立,良久才道:“看仔細了。”說著,他身周忽然起了風。
風力勁急,颳得雲揚幾乎睜不開眼睛,伸手一擋,眯著雙眼自手指縫間望去。老人一掃凡俗之態,疾風掀起他雪鬢霜髯,渾身靈光隱隱,恍惚間變了一個人也似,神采格外煥發。一股浩然正氣呼嘯而出,至大至剛,塞於天地之間。好比利劍出匣,霜刃耿耿,上挑日月,下蕩邪魔,清操厲冰雪,鬼神泣壯烈。
雲揚瞻仰之下,頓生微渺之感。站在老人身旁,就好比混蒙塵土的一枚卵石,毫不起眼。
老人右手劍訣一起,劍芒閃爍,凜冽的劍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疾風中浮現一枚枚細白冰劍,交織出一條銀色劍龍,盤旋雲空。老人宛似天神,傲立龍首,睥睨天下,不可一世。
龍口忽張,仰天長嘯,龍吟之聲震動山河,周遭群山忽然雪崩,聲勢轟隆隆十分壯闊。老人劍訣變幻,龍影一散,化作片片雪花飛舞。
山頂崩落的積雪壓來,眼看就要將雪谷淹沒,雲揚嚇得面如土色。忽然間,半空中亮起一層清光,好似一個罩子,籠罩整個雪谷。大片積雪滾滾而下,經光罩一阻,忽地彈上雲天,散作毛雪,紛紛飄落。
雲揚驚得目瞪口呆,老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瞬間猶如神祇一般。
老者道:“我仙霞派位處雪山,功法以冰係為主,同滄海蓬萊水系功法同屬一脈。”
雲揚誠心跪拜,道:“揚兒求師伯傳授仙霞絕藝。”老人拂鬚頷首,道:“好,揚兒,你記住,行俠仗義,乃我修道之人之本分,即便歷盡千難萬險,亦不可忘記初衷。然而要做真正的劍俠,路見不平,你手中的劍要足夠強。”
雲揚道:“是,弟子要練得跟爹爹、孃親、和師伯一樣強。”老人開懷一笑。
這時追月、流星並肩走來,老人吩咐,道:“將這些收拾了。”說罷,轉身去了。
老人離去,流星斟一碗茶,抿一口,彷彿飲瓊漿玉液一般,模樣十分享受。追月“切”了一聲,流星遞過茶碗,背對雲揚,向追月連忙眨眼。追月會意,接過茶碗小啜一口,登時眉飛色舞。
雲揚瞅他二人模樣,心想這茶有這麼好喝?流星見雲揚眼神好奇,笑道:“傻小子,要不要嘗一口。”
“小屁孩,你才傻小子。”雲揚終究壓不住好奇心,兩步飛入小亭。
“請!”追月提壺斟茶,茶水傾入碗中,色澤泛青,十分漂亮。雲揚捧碗一嗅,清香沁脾,中人慾醉,迫不及待地大喝一口,不想這茶竟苦似黃蓮,叫人難以下嚥,眉頭緊皺,全都吐了出來。
追月、流星瞅他狼狽不堪,笑得前合後仰,好似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也莫過於此。
雲揚吃他二人整蠱,按不住怒火,將碗中餘茶潑向二人。追月笑嘻嘻道:“浪費!浪費!”指尖劍訣一出,靈光陡閃,將飛來的茶水縛成細流,送回碗中。
流星笑道:“傻小子,這麼粗魯,怨誰?這雪茶生在雪山之巔,同雪蓮一樣,是不可多得的珍物,自然與其他茶種不一樣,氣香而味苦,似你這般喝,不苦死個人才怪!”
雲揚哼了一聲,抱手生氣。追月莞爾道:“雪茶須細口淺飲,以寒功化去苦味兒,那就是另一種享受。”說完捧碗小嚐一口。
雲揚見狀,將信將疑,潛運九巍靈力,學著追月模樣淺嘗一小口,靈力拖著淡淡的苦味吞入腹中。但覺一縷暖和之氣湧遍全身,寒流侵肌之感登時掃光,雲揚眉色一喜,忍不住又嘗小口,只覺渾身舒泰,十分享受。
流星笑道:“茶雖好喝,切不可貪飲哦,你功力淺薄,醉個半生不死,可別怨沒提醒你。”
“茶也能醉人?”雲揚十分疑惑。
“那當然。”追月解釋道,“雪茶之力,堪比烈酒,限於各人功力懸殊,功力不夠者,小飲養身,大飲傷體,功力若登峰造極,就另當別論。”
“趕緊收拾吧,傻小子,你也來幫忙。”追月道。
三人七手八腳,將茶具移去,收拾潔淨。
自此,老人親傳神技。雲揚廢寢忘食,日夜苦練,只盼能在師父手裡走過三招。
十年後。
不覺間,光陰似箭,春去秋來,偶爾想起當初的自己,會否傻傻一笑?天山終年嚴冬,自然感覺不到四季變換。
握劍的青衿少年,劍眉斜飛,身形挺拔,非復初上山時的孩童模樣。雲揚長劍掣出一道冰雪劍氣,將兩名孩童擊退,身影一晃,陡然現身二童身後,將二童按在地上抽屁股。
“兩個長不大的小屁孩兒,該打。”雲揚喉音粗朗,邊笑邊抽。
這二童不是別人,正是追月、流星。十年光陰,這二人容貌身形,竟與十年前一般無二,就連說話聲音,也未曾有絲毫變化,當真匪夷所思。
追月叫道:“我們以甲子為歲,豈是你這凡夫俗子的短命鬼可比。”流星附和道:“就是就是,我們如今不過五歲而已。”
“哎呀,還鬼話連篇的嘴硬。”雲揚臉上寫滿不信,他往昔沒少在二人手底吃虧,如今技勝一籌,風水輪流轉,自要好生討回公道。
二童頭一歪,寧死不屈淫威,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樣。雲揚不禁莞爾,於心不忍,放他們起來。
追月、流星跳起身,拍了拍身上雪漬。追月罵道:“你可知我們是什麼人?傻小子膽敢如此無禮。”
雲揚笑道:“什麼人?還真以為你們是仙童不成。”追月傲然道:“相去不遠。”雲揚暗自嘲笑,撇下二童,又來到避雪小亭。
老人手撫瑤琴,看起來又蒼老許多。雲揚站在亭外,聆聽琴曲,未言片語。過得半晌,老人忽然開口,道:“有什麼事麼?”
雲揚緩緩道:“弟子在此學藝也有十個年頭了,想……”話未說完,老人忽道:“去吧,是時候出去闖一闖了。”
雲揚神色一喜,眼眶忽熱,兩泉淚珠滾落而下,這一刻來臨之際,似喜還悲。當即跪匐於地,深深叩首,道:“十年教誨恩重,揚兒不敢稍忘,只是爹爹孃親十年音訊全無,孩兒放心不下,因此想下山去看一看。”
這十年間,老人悉心授藝,亦師亦父之情,更比教誨之恩深重。雲揚不負厚望,修為突飛猛進,得其真傳,老人深感欣慰。
老人扶起雲揚,道:“孩子,天下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任何時候,最要緊的當是恪守本心。”
雲揚恭敬道:“是,師父!”
老人聞言一震,道:“你……叫我什麼?”
“恩師在上,徒兒拜見。”雲揚說著跪了下去。老人神色複雜,盯著雲揚看了半晌,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直震得群山皆在回應。二童飛奔進院,追月道:“傻小子,有人接你來了。”
二童身後,跟著一男一女。男的英姿偉岸,裁詩為神,鑲玉作骨,飛鸞翔鳳,衣白勝雪,好一個仙家子弟。女的杏眼桃腮,鬢髮堆雲,貼身一件淺黃衣裙,外套一件臘梅斗篷。
“大哥!二姐!”雲揚驚撥出口。
駱雪目光清若湖水,凝向雲揚,梨渦淺笑,疾步來拉起雲揚的手,喜道:“六弟,你長高了。”
雲揚但覺她手指膚滑柔弱,笑道:“二姐也越來越漂亮了。”駱雪佯嗔薄怒,愈加秀美,眼神一斜,素手捏起雲揚嘴角,道:“臭小子,你這張嘴倒是一點沒變,還是那麼甜。”姐弟二人哈哈一笑。
謝冰身子微躬,向老人拱手道:“前輩,謝冰奉家師之名,來迎小師弟出谷。”
“免禮。”老人復坐桌邊,雙手一按一挑,幽曠的琴音好似道別的箴言。
雲揚心下黯然,道:“孩兒尋見父母,定當回谷侍奉恩師左右。”這兩句話,情真意摯,謝冰、駱雪聽來,也頗為感動。
老人閉目撫琴,只作沒見。雲揚一拱手,道:“走罷。”
追月、流星送三人至谷外,雲揚道:“你倆別送了,我不在的日子,替我好生服侍恩師,雲揚感激不盡。”
流星道:“趕緊滾吧,在外頭吃了虧,記得報我哥倆的名字,準把對頭嚇得屁滾尿流。”雲揚笑道:“得了吧,走啦。”
謝冰目光停在追月、流星身上,眉間凝起三分疑惑,道:“十年光陰,竟在你兄弟二人身上看不見半分痕跡,當非常人。”
“還是謝大哥有眼光。”追月笑道。
謝冰拱手道:“告辭!”兄弟二人亦拱手作別。
雲揚向兄弟二人作揖,道:“拜託了。”追月流星頭一歪,並不領情,雲揚莞爾一笑。三人踏上飛劍,化作流光飛去了。
謝冰御劍靠近雲揚,問道:“六弟可知追月、流星什麼來頭?”雲揚皺眉道:“我也不知,聽他倆吹噓說以甲子為歲,一甲子六十年,這也太不合常理了。”
“以靈化形,甲子為歲。”謝冰沉思片刻,“難道……”
雲揚與駱雪對望一眼,大惑不解。只聽謝冰續道:“劍堂藏書樓古籍有載,凡三界萬物,皆靈氣而生,以靈化形,甲子為歲。”
雲揚問道:“所以大哥懷疑,這兄弟二人乃靈氣所化?”謝冰緩緩點頭。
飛落仙霞峰,復回弟子居舍,雲揚心生感慨。屋內早已打掃過,十年不見,師兄師姐待他如初,心頭一暖,十分感激。蕭霽、江寒、凌宵衝進來,拉著雲揚問長問短:“六弟,這些年在雪谷過得怎麼樣?”“六弟,聽說雪谷前輩脾氣不好,你有沒有吃苦頭。”“唉,師父嚴令不准我們打擾你修行,不然早去看你了。”
……
雲揚只恨沒生十張嘴,一時間不能一一道來。忽聽駱雪銀鈴般的聲音壓住三人,道:“小師弟剛回來,你們就不能讓他好好歇一歇麼?”
四人目光落向門口,駱雪俏顏如花,板起面孔,銳利的目光在蕭、江、凌三人臉上一轉,三兄弟神色一凜,均壓低聲音道:“六弟,你好生休息,過會兒我們再來看你。”說著繞過駱雪,走出門去。
駱雪大咧咧坐在雲揚身畔,換了一副笑臉,道:“六弟,這些年,有沒有想念二姐呀?”
雲揚不敢直視駱雪,目光移向別處,怯道:“小弟自然……想念姐姐得緊。”
駱雪嫣然一笑,雪白的臉頰上掛著一對兒迷人的酒窩,溫言道:“六弟,看著姐姐說。”
雲揚盯著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眸,熠熠有神,鼻端縈繞一縷女子香氣,頭腦一空,不知該當如何才是?門口邊探出三個腦袋,看著眼前一幕,個個掩嘴偷笑。
駱雪面孔一冷,道:“臭小子,哪有這般直勾勾盯著女孩子看。”伸手在雲揚腿上用力一擰。
雲揚“啊”地大叫一聲,跳將起來,疼得眼淚直流。蕭霽、江寒、凌宵三兄弟躲在門口,笑得喘不過氣來。
“臭小子,一點定力都沒有,還敢不敢無禮?”駱雪輕聲問。
雲揚點點頭,忽覺不對,忙一個勁搖頭,急道:“不敢了!不敢了!”駱雪抿嘴一笑,道:“下山去後,不可這般盯著人家漂亮的女孩子看,記住了嗎?”
雲揚拼命點頭,一疊聲道:“記住了,記住了……”
“這還差不多。”駱雪點頭道,“為了讓你有個記性,姐姐下手重了些,還疼嗎?”
“疼……啊不疼不疼……”雲揚忽然有些口痴。
門外笑聲傳來,駱雪白了三人一眼,三人感受到駱雪目光中的寒意,一鬨而散。駱雪回過頭來,眉眼彎彎,對雲揚道:“十年了,我以為你早將姐姐忘得一乾二淨,不想今日一見,你還是當初的你,姐姐很是高興,你先歇一會兒,稍後去劍堂用晚飯,明兒我們陪你去玄武殿拜見師父。”
雲揚笑了笑,道:“莫說十年,即便來生來世,我也不會忘了我的好姐姐。”
“油腔滑調。”駱雪甜甜而笑,“不枉姐姐疼你一場,我去了。”說罷,一陣風出門而去,雲揚搖頭苦笑。
是晚,雲揚感覺與十年前劍試前夕一樣,心下忐忑,這些年勤學苦練,不知能否在師父手底過三招?這次下山的意念,遠比當初要堅定得多,即便走不過三招,以他現在的修為,偷下山門,亦非難事。
第二日,師兄師姐陪他來到玄武殿。慕雲子鬚髮如雪,流袖飄揚,宛似世外仙翁。炯炯目光落在這個小弟子身上,眼神和藹可親,一絲若有若無愧疚一閃而過。
雲揚跪下磕頭,道:“弟子拜見師父。”
慕雲子捻鬚笑問:“揚兒,我這個師父有名無實,沒傳授你半分功法,你可怨師父?”
雲揚道:“師父雖沒親授孩兒功法,卻將孩兒送去冰靈雪谷,另請高人教授,孩兒這些年,不敢辜負恩師良苦用心。”
慕雲子道:“揚兒長大了,當年為師有言在先,你若能在為師手底走過三招,就可出谷下山,如若不成,還是冰靈谷去吧。”
“弟子惶恐,不敢劍指師父。”雲揚道。
慕雲子笑了笑,道:“我慕雲子焉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為師赦你不敬之罪,若想下山尋找父母,就放手全力一搏。”
雲揚聽到父母二字,下山的意念不可遏制地迸發出來,瞬息點燃鬥志,心裡盤算:“無論如何,也要撐過三招。”當即對師父道:“弟子遵命。”起身緩緩抽劍,一股凜冽的劍意籠罩四周,風雪激盪。
慕雲子點頭道:“意在劍先,看來得其真傳,出劍吧,讓為師瞧瞧,你練到了什麼地步?”
雲揚劍意濃烈,卻捕捉不到師父半點氣息,不由吃了一驚。十年前那場劍試,至今深深烙印在他腦海,當年師父將劍意化入風雪,令他捉摸不定,刻下情形與十年前全然相反,師父渾沒一絲氣息,雖劍意磅礴,卻不知劍出何方?
十年前,他以“雪山寒梅劍”護身,如今看來,是多麼的幼稚可笑。師父劍意化入疾風,無孔不入,只要自己氣機稍微一動,就是破綻百出,疾風尋隙而入,難以抵擋。
但眼下,雲揚修為眼光,已非當年阿蒙,心念電轉,亦將氣息一收,執劍屹立不動。須臾,衣髮間墊了一層薄雪。師徒倆都收斂氣機不放,誰也洞察不了對方劍招中的軟肋。
對峙片刻,慕雲子哈哈一笑,道:“好,敵勢未明,靜守以待時機,後發制人,方為上策。”言畢,慕雲子劍指一劃,一片純白劍光忽然湧出,向前刺去。漫天飛雪受劍光吸引,四面八方湧來,繞著劍光急轉。
雲揚見師父氣息流露,但這一招渾然天成,涵蓋天地,劍勢洶湧澎湃,卻未有任何薄弱之處,不禁心下一凜,暗想:“師父功法返璞歸真,這一招我該怎麼接?”
銀白劍光眼看就要刺到,旁觀眾人見雲揚呆呆出神,均是揪心難言。小師弟第二招就接不住了嗎?眾人心頭如是想。
雲揚的心怦怦狂跳,劍華如炬,剎那間,長劍圈轉,虛空劃下一道劍符,靈光閃閃。光劍刺落,劍符不堪一擊,瞬間粉碎,紛紛散落如閃亮的螢火,竟阻擾不了分毫。
他左掌撐地,靈光湧現,地上嗤嗤之聲不絕於耳,“冰河凝雪功”源源湧出,雪地上,一片寒冰荊棘如蔓草叢生,赫然形成一座陣勢。經風一吹,冰棘根根脫飛而出,密密麻麻射向慕雲子。
同一刻,右手揮劍,挑起一片冰棘,飛舞交織,化作一條銀色冰龍。冰龍長吟一聲,震耳欲聾,吞雲吐霧,張口咬向銀白光劍。
慕雲子微微一笑,雲揚這兩招應對之法,正是天山功法的精髓所在,不禁點頭稱許。拂袖一掃,冰棘盡數盪開,略一分神,光劍凌厲之勢便弱了一分。
冰龍吞沒光劍,以柔御剛,轟然炸裂,冰屑紛紛如雨,光劍亦消散無形。雲揚手心見汗,騰騰退了好幾步,面泛紅潮,心道:“師父這一劍倘若全力施為,我只怕連運功抵擋的機會都沒有。”
謝冰等人旁觀,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無不替他捏了一把汗。尤其駱雪,面色蒼白,眼眶中溫溫潤潤,泛起濛濛煙水。
“我天山劍術,不出則已,出則一氣呵成,上決浮雲,下絕地紀,令四方臣服。”慕雲子指點劍術要旨,“這一劍為師雖只用了三層功力,你能接得如此巧妙,以柔克至剛,第三招為師不用出了,下山去吧。”
“多謝師父。”雲揚大喜過望。慕雲子名為考較技藝,卻是傳授劍術。
蕭霽、江寒、凌宵飛奔過來,均稱讚方才一招接得非常漂亮。駱雪展淚花閃閃,手足情深,道:“臭小子這般厲害,姐姐就放心了。”
“須當磨練,方懂世間人情世故。”慕雲子幽幽道,“揚兒,下山後凡事多留一個心眼兒。”
“師父教誨,弟子謹記。”雲揚想起父母當年下山,心裡諸多疑問,“師父,當年爹孃下山,不知……”
慕雲子抬頭遙望遠天,不待雲揚說完,緩緩道:“當年,為師託你父母下山送信,便一去不回,恐是在前往滄海途中突然失蹤,為師派人查訪,十年來卻沒半分訊息,那時你年紀尚幼,為師才一直隱忍沒說。”
十年來,父母音訊全無,雲揚漸漸長大,可一直不敢多想。如今聽師父親口說父母失蹤,心裡沒來由一陣難過,熱淚在眼中轉來轉去,炙若火灼,幾欲淌下。
駱雪挽著雲揚,安慰道:“六弟,二位師叔沒有訊息,其實也是最好的訊息,聽師父說,二位師叔雙劍合璧,仙流中沒幾人是對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
雲揚望著師父,見慕雲子點了點頭,這才心下稍慰。
凌宵見駱雪對雲揚過分親密,嘴一撅,嗚咽道:“二姐,我也好難過。”駱雪眼神如刀,橫了凌宵一眼。“啪”江寒伸手在凌宵頭頂一拍,嗔道:“你這小子,真是欠揍。”
慕雲子叮囑幾句,六人退出玄武殿。
雲揚在眾人寬慰之下,收拾心情,面上終於露出笑容。闊別十年,各人自要好生與小師弟一敘別情,執手言歡。
謝冰忽道:“六弟,你對外界事物一無所知,下山前去劍堂藏書樓參閱參閱,或對你大有裨益。”雲揚道:“是,大哥。”
一抹劍光掠上神女峰,雲揚收劍落在“觀星臺”,穿過桃林,來到劍堂“藏書樓”。跨進門,樓中書架層層疊疊,堆滿竹簡書籍,濃濃的書卷氣息撲面而來。
他隨手取下一札雜記,翻閱幾頁,頓無興致,棄歸原處。拾梯而上,閱書弟子比比皆是,或倚牆角,或靠書架,捧著不知名的藏卷看得津津有味。
整棟書樓不聞半聲人語,嘩嘩翻卷之聲,襯得格外靜謐。雲揚舉步甚輕,但每落一腳,聽來均覺動靜極大,格格不入。
目光忽被架上一卷舊籍吸住,取下一看,“山海誌異”四個小篆映入眼簾,字跡斑駁黯然,缺角殘頁,無不是歲月刻下的痕跡。
翻看一會兒,書中山水勝境、奇珍異獸,多有所載,諸多光怪陸離之物,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雲揚正看得入神,書架後,忽地伸來一隻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雲揚入迷忘我,竟渾然不覺,那人一把奪下他手中書籍。
雲揚書籍忽失,不由“啊喲”驚出聲來,伸手欲搶。忽覺氣氛不對,掃視四周,但見眾閱書弟子的目光齊刷刷射來,個個眼色驚異,雲揚如芒在背,渾不自在。
那人乾笑一下,道:“沒事……沒事……啊你們繼續……繼續……”將古籍丟回架上,拉著雲揚掠出書樓。
“雲兄弟,多年不見,你長大了。”那人笑嘻嘻地問,卻不是凌御風是誰?
雲揚點頭笑道:“小風,你也長大了。”他身量與凌御風同齊,年紀卻要小七八歲之多。
凌御風哈哈大笑,一拍雲揚腦袋,道:“你這小子!當年聽聞你被掌門真人罰去冰靈谷,老哥我可是很傷心吶。想不到一去這麼多年,今日一見,你和當年變化太大,老哥我差點沒認出來。老弟,恭喜恭喜呀。”
“你倒跟當年一模一樣。”雲揚搖頭晃腦地道,“我不日就要下山去,小風兄,那個小弟正想登門拜訪,想再討一件趁手的兵器。”
凌御風登時愁眉苦臉,道:“兄弟有所不知,就因當年送你那柄古劍,家父雷霆大怒,老哥的藏寶庫就遭殃了,被家父一窩端光,盡數沒收,如今毛也沒有了。”
雲揚笑道:“原來你也是個可憐人啊,既如此,我就告辭了。”他怕凌御風向他糾纏“百鳥凌雲”,頭也不回地去了。
“誒,雲兄弟,別走啊……”凌御風看著雲揚離去匆匆,不由空自疑問。
過了數日,雲揚下山之心越發急促,呆在藏書樓心神不屬,十分厭倦。當即向師父道出心事,慕雲子書一道下山令,撥了些盤纏,雲揚授令辭別。
師兄師姐送至山門前,雲揚轉身道:“大哥、二姐、三哥、四哥、五哥留步,小弟告辭了。”
“六弟,一切小心。”
駱雪嫣然笑道:“六弟,上次教訓,要牢牢記在心上。”蕭霽、江寒、凌宵鬨然大笑。
雲揚面色一紅,御劍飛入雲層。山上眾人漸遠漸小,頃刻被雲霧遮住不見。
白雲一簇簇自頭頂飛逝,長風浩浩,雲揚衣袂飄揚,站在雲天之巔俯瞰天地,山河美壯,怎不叫他心醉神馳。彷彿整個人,也似化著一隻南歸的鳥兒,翱翔在天地之間。
十年前,雲揚已萌下山之想,十年後如願御劍江湖,逍遙山河,自是十分欣慰。然而初下天山,孑然一身、前途未卜,心裡隱隱有一絲莫名的恐慌。
過了鐵門關,就是茫茫草地。山下正值涼秋,曠野一片枯黃。又飛半日,出得草原,前方山巒綿亙。
飛不多時,但見條條古道,宛似一段段飄揚的細白綢緞,一端系接“長安古城”,另一端延向八方,通往四海。
長安城長街筆直,縱如棋盤,殿宇恢宏,呈出一副帝王之氣。
雲揚立身人海,接踵摩肩。左右望望,各家寶號琳琅滿目、珠璣雜陳。長街上販夫走卒,吆喝聲此起彼伏,雜耍賣藝,鑼鼓喧天,人潮來往,一片繁華。
如此繁都,雲揚眼前一亮,處處透著新鮮。信步大街,兜兜轉轉,京城熱鬧非凡,才是人間該有的煙火之氣。只是人海茫茫,一路向前,漫無目的,天下之大,該去哪裡尋找爹孃蹤跡?一時間,心裡好不悵惘。
茶樓,一方梨花木“啪”的一聲落在桌上,說書先生道:“那皇家城牆,曾將世俗的喧囂盡阻於外,可如今早已風流散盡,傾塌破敗。”言下不甚唏噓。
茶樓除了說書先生的聲音,一片鴉雀無聲,那說書先生繼續道:“各位看官,曾經屹立的皇家宮殿,閃耀著大唐盛世的國威,似明珠般照亮東方。但至安史之亂後,一代不如一代,後來,可恨那逆賊朱溫殺進宮,一把火燒燬了整個皇宮,亦燒燬了大唐數百年基業,四方群雄揭竿討賊,天下大亂,兵火餘燼,百姓陷入水深火熱……”
雲揚佇立街角聆聽片刻,當那說書先生說到朱溫晚年荒淫無道,做出種種天理不容之事,最後為其子朱友珪所弒,也算報應不爽,大快人心。
雲揚聽得起興,上樓尋個座兒,喝茶聽書。掃視一圈,茶樓寬敞滿座,多是些城中尋常庶民,只鄰桌兩個衣著紅服的名門弟子頗為惹眼。
那臺上說書先生是個老頭兒,身上一件長衫葛中夾絲,背上繡著一個大大的“仙”字,腰間佩玉寶氣氤氳,燦爛雍華,衣襟帶風,飄飄然有幾分出塵氣概。先生一手握著茶壺,一手摸著腰間仙劍,口若懸河,指點王朝興衰。
聽眾早不耐煩,忽聽有人大聲道:“臭老道,這些陳詞濫調,你都說了好幾年了,就不能換換新花樣麼?”
這人剛一說完,另一人附和:“黃老道,你自稱大仙,就給大夥兒講講仙門事蹟。”
“好!”眾聽客興致勃勃,跟著起鬨。
“唉!”黃大仙抿一口茶,嘆息一聲,“凡人妄想成仙,殊不知仙人的苦衷!”說起話來老氣橫秋。
“籲……”聽客一陣噓聲。
“既然大夥兒想聽,本大仙就接著上回講。”黃大仙慢悠悠道,“且說五大神使率領遠古神族離開人間,去往神界,可神界在什麼地方?”他說至這裡,忽然停住。聽客們忍不住好奇,追問:“在什麼地方?”
“不周山之巔!”黃大仙一本正經,“當年女媧修補天裂,五大神使率領神族在不周山巔修築浮空天城,供神族民眾世代居住。”
“不周山又在什麼地方?”一聽客問出所有人心聲。
黃大仙搖了搖頭,道:“天機不可洩露。”
眾聽客噓聲又起,有人笑道:“且不論真假,就說如今修真玄門,仙霞派遠在天山雪峰,無緣得窺其貌。蓬萊遠在滄海,我等凡人亦難目睹仙境。中州天聖宗多有仙家人物往來長安城,保一方水土安寧。”
黃大仙點頭道:“如今修真玄門,近些年仙霞、蜀山、蓬萊、釋門四派,不見有年輕一輩的傑出弟子露面,天聖宗‘聖天公子’司馬徽頗有名氣,隱有壓過其餘四派之勢。”
“聖天公子?”雲揚聽他貶低仙霞派,頗不服氣,心想這司馬徽何方神聖?倒想見識見識。
忽見鄰桌那兩名紅服弟子洋洋得意,悄聲嘀咕。只聽一人道:“老二,少公子吩咐的事,辦得怎樣?”另一人道:“薛老大,那畜生最近在青鸞峰頻頻出沒,按少公子吩咐,已佈下天羅地網,以待時機。”
“切莫聲張開來,免遭別派覬覦,橫生枝節。這事是我薛家兄弟頭功,少公子定然有賞。”薛老大得意道。
薛老二刻意壓低聲音:“城外義莊……”
薛老大神色一遍,道:“是什麼妖物作祟,可有看清?”薛老二搖搖頭,薛老大又道:“好,今晚去瞅瞅,為民除害。”
子時將近,雲揚臥在屋簷,月白風輕。想起白天薛家兄弟說話,好奇心起,附近既有妖邪作祟,作為一名天山劍俠,自要降妖除魔。雲揚想到這裡,打定主意,跟過去瞧瞧。
忽然間,三點光亮在夜空中一閃而沒,去往城郊方向。雲揚御劍追去,落在密林深處,駐足樹梢,撥枝窺探。
明月皎潔,霧靄沉沉,枝葉間凝出點點霜露。殘破的義莊躺在月光下,籠上一團煙霧,霧中兩點碧芒,幽幽閃爍。
一股陰森怨氣,緩緩瀰漫。雲揚眉峰一皺,心道:“小小義莊,為何陰晦之氣如此之重?”
義莊本是暫擱亡人靈柩之地,有些許陰晦之氣,實屬尋常。但那義莊牆傾瓦裂,蛛網塵積,顯已廢棄多年,縱有陰晦怨氣,也該早散了才是。
可縱在百步之外,也覺那陰晦怨氣森然攝人,大不尋常。四下裡一片死寂,夜梟偶然尖鳴,夜風淒厲,毛骨悚然,荒草萋萋,起伏如魅。
義莊外兩道人影鬼鬼祟祟,正是薛家兄弟。最後一道光亮飛來,正是那說書的黃大仙,道:“乖乖不得了,想不到長安城邊竟有這等怨靈存在?他奶奶的‘青雷山莊’自詡仙流名門,呸,都他媽是吃白飯的。”
薛老大問笑道:“大仙還是小聲些,若給青雷石家人聽見,徒惹禍端。”黃大仙氣憤道:“幹嘛要小聲些,石清源那老東西,給本大仙提鞋都不配,去他奶奶的。”
薛老二笑道:“大仙與石莊主結有樑子麼,這麼恨石家?”黃大仙翁咬牙道:“何止是有樑子,簡直是深仇大恨!他媽的不提也罷。”薛家兄弟面面相覷。
“大仙,現在該怎麼辦?”薛老大盯著霧氣中的兩點碧芒。
黃大仙神色鄭重,緩緩道:“這傢伙吸食天地怨氣,已修煉出兩隻眼睛,非同小可,不可輕舉妄動,先布‘攝魂陣’。”說罷,取出數四張符篆,命薛家兄弟分別帖在義莊外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薛家兄弟被他吆來喝去,若在平時,定要與他為難,但眼下情形,也只得照辦。須臾帖畢,黃大仙手持羅盤,雙目微閉,口中唸唸有詞。
薛老二笑道:“大仙嘴上功夫不錯,不知手底下成不成?可否要我兄弟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