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走馬燈，最是人間不能留
徐雲此刻正拿起筆墨在紙上快速寫著，但他執筆的速度也是愈來愈慢。
紙張上滿是被他寫出的名字，還有各類場景……這是李夜蟬在那晚拼酒時，教給他的遊戲，叫做“走馬燈”。
說是能化解他心中的煩悶壓抑，更能快速的幫助他找到心中堅定的方向。
這走馬燈共有三關，第一關先是在紙上，寫下從小到大認識所有人的名字，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尚在人世也好，故去多年也罷，只要是記得，便寫下來。
徐雲起初聽到第一關便搖頭拒絕，這是什麼化解煩悶的方法，這個法子只會讓他更加煩悶。這分明是強行回憶……徐雲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也從來不會悲春傷秋，他才不會寫這些名字，簡直是無聊透頂。
但很顯然，在嘗試衝擊《乾震無妄功》第九重穴位失敗後，他此刻就是那個無聊透頂的人。
當他按照時間線梳理那些名字時，在心裡神奇的現象發生了，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段故事、一段經歷。有的人已經不在了，寫下他們的名字時，心裡難免會惆悵；有的人出賣、背叛過自己，寫的時候心裡會苦澀；有的人原本和自己關係甚好，卻走失在歲月長河中，有的人依舊在自己身邊……
當徐雲把這些名字從頭到尾寫一遍之後，看著那些親切、陌生、仇恨、怨懷的名字，他忽然有一種重新活過一遍的感覺，很多記憶深處的片段，跟著這些快要遺忘的名字一同被拾起。
他記得李夜蟬說過，她自幼沒出過漠北，最遠也不過是到了邊城，沒有那麼多的名字要寫下來，倒是自己，她想一定是有很多經歷，如此回憶，過了第一關，倒是讓他能更為珍惜眼前人。
徐雲笑了笑，又落筆第二張紙，各種各樣的場景，比那些名字還多，竟然是他所有睡覺過夜的地方，無憂谷、麥田地、河邊、樹上、馬背上、奢華的客房、甚是不知名人家的房樑上……等等等等，都被他一一回憶起寫了下來。
起初他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直到他寫的時候會回憶起各地的風景，與當時要進行的某件事，也會和先前紙張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聯絡起來，他甚至回想起了自己過去的勞碌奔波，風雨飄搖。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他的內心開始無意識的做對比。不由得在心裡問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下沉沉睡去，希望身邊躺著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像小時候爺爺那樣在無憂谷哼著小曲給自己扇著扇子，亦或是像阿霜那樣躺在自己的懷裡……
可回想起來，給他印象最深的卻是當年在昊天寨，自己重傷臥床，意識雖然恢復但卻無法行動自如的那幾夜。小魚一直在旁守著，他能感覺到，她拿著毛巾不斷輕輕擦拭臉頰為自己降溫……
那時，外面的知了在拼命的叫，夜很黑可是卻又生機勃勃……此後，便再也沒有睡得那般安心過。
第三張紙上雖然只寫下了寥寥幾行，但卻讓他深刻的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物是人非，什麼叫做滄海桑田。
那上面寫是他每一年的生辰，從現在開始往前推，都是怎麼過得、在哪裡、和誰。
今年在滄瀾城，在杜老七喬裝打扮下，莫名其妙得被滾了福運，算得上是過了生辰。
去年是和梁文婷，兩人尋了一處酒館，喝得大醉。
前年是和梁文婷、徐青那小哥幾個，依舊喝得大醉。
幾年前，是和小魚在河邊一起烤了兩隻野兔，然後望了一整夜天上的銀河繁星。
再往前，紙張上盡是無題，一直到自己十歲之前。
記得小時候，每次過生辰時，爺爺總是拿著煮好的雞蛋在徐雲身上滾來滾去，然後叫他吃掉，最後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大大的紅封送給自己，那時他會開心得一整天，也會把那些紅封攢著，等爽兒妹妹來找他玩時，拆開紅封取出銅錢兩人去集市上買最喜歡吃的糖葫蘆……
到此時，走馬燈這個遊戲算得上是全部通關，徐雲看著那三張紙，他沒想到看似很簡單的遊戲，後勁會如此之大。
這三張紙按照時間、地點和人，把徐雲所有的生命過往都重新走了一次。
這些，就是他此時此刻擁有的全部。
在此之前，他總以為，還有未來，還有無盡的變數，自己奔波數載，救得爽兒，屆時逍遙天地間，只做紅塵恣意仙，何等的痛快。但最後，他辛苦十年為她人做了嫁衣，他固然有恨意，也不是沒想過找那幕後人報仇。
但在崑崙那顆千年榕樹之下，只要破月刃再進一寸，便可斷了她的命，但他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只因為那人是陳小魚……他只是用盡全身氣力拼著氣血翻湧衝破了自己被封住的穴道，決然離去。
他也去找過姚廣孝，也不是沒想過要滅了天機滿門，殺了姚廣孝，天下必然又會大亂，可這天下亂不亂，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但說到底，小魚說的沒錯，青陽子說的沒錯，包括朱棣，他們說的都沒錯，往事不復返，昔日不可留……當時徐雲與姚廣孝對視半晌，只是廢了他的武功，散去了他全身的內力。
此後他曾一度渾渾噩噩，直到青陽子的提醒與催促，才恍然醒悟，他不能就此消沉，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去探索。
直到查明瞭父母的蹤跡與死因，直到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出現，他忽然間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為何……不得不說，李夜蟬的這個法子倒是讓他更加堅定了心中那個“不滅呼延死不還”的信念，可自己死不足惜，梁文婷該怎麼辦……他確實要幫她想好後路。
徐雲想到這裡拿起酒葫蘆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隨後拿著那些紙靠近燭火，霎時間燃燒了起來，看著跳動的火焰他也無聲笑了起來。
那些被燒得是他藏在心裡的時光，白紙黑字寫下來的名字和過往，才真真切切記錄著他來過這個世界的痕跡。
他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打得過神刀門，也不敢保證自己能活下來，不過也無所謂了，人固有一死，反正自己從小到大，都沒有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過，只是在無盡的奔波、無盡的追逐……偶爾盜得幾件財物揮霍買醉、殺了幾個貪官聽得百姓歡呼，怕就是忙碌生涯中的唯一恣意的時光了吧……不，還有，還有與她在一起的日子……
直到手中的傳來炙熱的疼痛，他鬆開了手，看向落在桌子上的那些灰燼，不知怎的，心中猛然間傳來一陣陣悸痛。
小徐念再次醒來之時，首先映入眼簾是師父哀傷的面容，其次是她畢生難忘的畫面，自己的孃親赤身裸體躺在滿是晨霜的地上，身上的鮮血早已結冰，睜著突出的雙眼死不瞑目……
她一時間不知所措，一瞬間從頭頂涼到腳心，面無血色般慘白……片刻，只覺得天旋地轉，忽然胃裡滔天的翻湧，苦膽吐出，看著孃親的屍體，眼淚滑落出來。
這已經超出她的認知範疇，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是爬到孃親的身邊不斷搖晃，她希望娘還和往常一樣，對著自己傻笑，可她註定失望了，她的瘋娘再也不能對著自己傻笑，再也不能把自己緊緊的摟在懷裡……
此時紅鳳脫下長衫，披在她的身上，在耳邊輕聲說道：“念兒，對不起……師父來晚了，你體力不支暈厥了過去，我帶你回來的時候，便看到這一幕……全村的人，都、都被殺了，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你娘、還有，還有譚承……”
“我看到了兇手，是先前來過你家的那兩個女人，帶著一個叫徐青、還有一個叫徐雲的人……尤其是徐雲，他侮辱了你娘，最後又將她殘忍殺害……師父來晚了一步，被他們逃走……”
小徐念此時眼神麻木，她此刻的眼中只有孃親冰冷的屍體，娘一定好冷……聽了師父的描述，她的腦海中還有那句“尤其是徐雲，他侮辱了你娘，又將她殘忍殺害”的話不斷迴盪。
半晌，小徐念“哇”得一聲哭了出來，聲嘶力竭，趴在孃親冰冷的屍體上。
她知道，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都沒有了，五歲的她並不知道怎麼去宣洩心中的無盡悲傷，唯有痛哭。
她整整哭了近半個時辰，最後嗓子都說不出話來。見她哭聲逐漸微弱，紅鳳輕聲安慰道：“念兒，別怕，還有師父在。”
徐念聽聞神色一凝，她抹去眼淚，跪在紅鳳面前重重的磕頭，嘶啞的嗓音乾哭道：“師父，求求你，教我武功……”
一把火燒了自幼居住的茅屋，燒去的是對這世間所有美好的幻想，還有孃親冰冷的屍體。
她跟在紅鳳的身後，決然離去。
關於徐青三人到此，已是數日之後，即將進入冬季，頭頂雲也更低了一些，近雲村的血腥味和腐爛屍體的氣息，更是招來無數的山精野怪，貪婪的啃食著屍體……偶爾也有幾隻因分食不均的猛獸大打出手，嘶吼與咀嚼骨骼的聲音，不絕於耳，讓人心生寒意。
三人看著眼前如人間煉獄的慘景，面面相覷。
“這……這怎麼回事？”徐風震驚的說道。
“找！快找！小魚姐說孩子在這裡，一定要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徐青面色緊張，聲音顫抖，他率先衝了出去，快速搜尋起來。
徐風和陳無雙也是迅速行動起來，驅趕那些山精野怪，可這遍地殘屍都被啃食得面目全非，哪有生人痕跡，
突然，陳無雙站在一處廢墟大喊道：“這裡有情況！”
徐青、徐風兩人聽聞後連忙趕了過去，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塊微微顫抖的草簾上。
陳無雙謹慎的用用長生劍快速挑開草簾，那早已被紅鳳割去舌頭且嚇得痴傻的譚承此刻蓬頭垢面，手裡正握著一個啃了一半的染血饅頭，驚恐的看著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