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干戈
苦境分東西南北,名山大川無數,雖說都源自秀龍祖脈,但各方修士交流甚少,而且苦境地域極大,哪怕以修行者騰雲乘風的速度也難以經常往來,因此皇宮內的這場接風宴,主要是為了讓東苦境修士和西苦境本土的修行者能夠互相熟識一番。
天下正道是一家,雙方修行者自然也都想多幾個朋友,少幾個對頭,故而雖然之前斬姻緣一番話有些冷場,但很快各派修士便歡快地交談起來。
太子穆夔舉杯挨個敬酒,連最末席的小派旁枝弟子也不例外,但大多數有點兒名氣的修士都不怎麼感冒,最多舉杯示意一下算作回應。
穆夔也不生氣,依舊那副和善溫熙的笑容。
攀附權貴,見風使舵,乃人之本性,並非世俗人獨有,修行者號稱出乎世外,不在五行,卻也難以免俗。
真正的出世者能有幾人?真正的隱世不管隱於深山還是隱於市井,都不會被人熟知,怕就怕一些假隱士,為了沽名而釣渝。
席間大派子弟,自然倍受推崇,免不得上前攀親尋故,扯些交情,若是真有淵源的話,幾句話下來,便稱兄道弟,有些小宗小派的女修士,見到了平日難得一見的豪傑俊彥,也都多看幾眼,幸運的話得來一段姻緣,豈不美哉,就算無緣結成道侶,交個朋友總不會有錯。
杯來盞去,很快熟稔了,論及‘自古以來’,多半有些淵源的,天下正道修士,往上追本溯源,絕大多數都出自上古時期的幾家修行者。
武聖城作為從上古之時傳承至今的大派,天下間許多修行宗門都與其淵源不淺,比如風熊嶺的煉氣門便是由武聖城某位專修崑崙閉氣功的祖師所創,如今煉氣門又因修法分歧分成了‘大口宗’和‘小口宗’,兩宗都自認為是煉氣門嫡系傳承。
今日在席間見到了武聖人真正的嫡傳曹武嗣,兩宗子弟憤然看了對方一眼,爭著來到曹武嗣面前寒暄攀親,都不想讓對方搶佔先機。
而劍道修士多彼此談些劍道境界,天下修行者劍修佔大半,劍者百兵之君,又因崑崙墟劍天子的緣故,在面對其他流派修士之時,多有些桀驁之氣,論及劍道境界,侃侃而談,從最基本的《劍經》,到自家流派對劍道的見解,只說得天花亂墜,外人難以插嘴。
席間最冷清的便是那些修偏門的,或者實在沒人緣的。
比如先前譁眾而未取寵的斬姻緣,這位風回峽的二公子如今對著酒樽唉聲嘆氣,看了眼對面玄玉宮的仙子們,和左右推杯換盞,甚至隔著好幾席還有人隔空敬酒,而梵音宗的那些‘吹拉彈唱’更是為人側目。
劍閣峰的掌門大弟子‘藍海劍士’古御奴非要和那幾名梵音宗女修論一論‘劍之一道’和‘音之一道’有什麼異同,滿嘴什麼‘劍之有聲亦如琴之有聲,物不平則鳴,劍不平則嘯’。
就連那些小宗小派的師妹們都不願意往自己這邊多看一眼。
斬姻緣再次嘆了口氣,“都怪我爹!取什麼名字不好,非給我取了這麼一個名字,更怪我祖宗,姓什麼不好非要姓斬,斬姻緣……這不就是沒姻緣嗎?”
耳邊忽然傳來同樣的一聲嘆息,斬姻緣扭頭一看,和他同樣垂頭喪氣的,便是那位一直和自己很‘合拍’的天子峰槍修士白龍子。
二人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遺憾,互相舉杯示意,連喝了三大樽。
思南月正側著頭看得有趣,大殿內的修士雖然都是正道修士,但能看出來隱約分成一個個小圈子,那些孤零零沒人理的,要麼輩分太高修為太強,比如太白當道,沒人敢上前和他稱兄道弟,要麼人緣太差,比如先前‘現了眼’的那兩位西苦境修士,要麼就是……自己這一類,名聲實在太小,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萬劍宗劍震八荒的二徒弟,對她坐在太白當道下首還有些不解。
“思姐姐為何不與那些劍道少俠們前去論劍?”
思南月抬頭,見傾城公主穆歆手託著酒樽跪坐在自己面前,她抿嘴一笑,“我不太懂劍道的境界!”
“萬劍宗軒轅前輩的高徒,豈能不懂劍道?姐姐未免太過謙虛了!”
“我真的不懂!”思南月坦然笑道,順手拿起身邊的巨川劍,輕輕將劍拔出一截。
便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大殿之內霎時間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扭頭看著她,有人的酒杯停在了半空,有人夾菜夾到了一半兒停住。
“唔……”思南月有些不明就裡,啪的一聲將劍送入鞘內。
太白當道側目看了思南月一眼,“莫要在這裡妄動干戈!”
“我什麼時候動干戈了?”
穆蘭白夜難得露出一抹笑意,“你那劍中‘無劍而有劍,無意而有意’,劍之意,便在不經意間充乎天地之間,故而那些人被你劍意所擾,以為你要動殺手,所以才心生警惕,不經意間現殺氣,無殺而成必殺,能在如此年紀便領悟萬劍宗七脈劍道之一的‘無相劍道’,不愧是軒轅前輩的高徒!”
在坐的劍修都若有所思,沉吟起來,只有思南月自己不明白穆蘭白夜在說什麼。
師父可沒教過她什麼無相劍道,她知道萬劍宗有七脈劍道,但師父並未刻意教過自己。
劍就是劍,什麼劍意不劍意的,在她眼裡,就是一截四尺來長,二寸來寬,用不知名的金屬鍛造的一件韌性極好的兵器罷了,能用來和人打鬥,也能用來劈柴,砍瓜,切菜。
聽太白當道最這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女劍士如此推崇,又得知她便是萬劍宗劍震八荒的徒弟,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舉杯敬酒,穆歆也眯眼笑道,“姐姐真是高人不露相!”
就在這時,宴席末尾,忽然傳來一聲不耐煩地呵斥。
“我沒醉!誰說我醉了?再給我滿上一觴!”
“然哥,你別喝啦!”
坐在末席的白袍少女拉著少女修士,二人爭搶當中,嘩啦一聲,酒壺傾倒,酒水流了滿地。
“什麼天下正道是一家,全是假的,我易氏遭難的時候怎麼沒人替我們說一句話?你以為我願意來?還不是家裡那幾個老的,讓咱們幾個來這裡現眼,免得讓人覺得咱們易氏已經墮入邪道,呵!你以為他們怎麼想的?在他們眼裡咱們還真就和外道天魔糾纏不清的邪道妖人!”
“大哥,你別說了!小蝶,快別讓他說了!”
少年擺擺手,滿臉醉態,呵呵自嘲笑道,“不管了,老子不管了,哈哈,哈哈哈!”
穆歆見狀輕聲道,“這位少俠是喝醉了,來人,扶少俠去側殿休息!”
兩名宮女扶住那人的兩臂,卻不想他用力一甩,“別的動我,我沒醉,我堂堂川東世家,難道幾杯酒就能打敗我?笑話!”
穆蘭白夜微微皺眉,“這人是哪個門派的?”
“回穆蘭前輩,是川東易氏的,不,現在應該說是雪燭劍派易氏的易然之,對我等此次盟會頗有微詞!”棠溪劍派殷世放玩味笑道,穆蘭白夜和在座許多年輕修士的師父平輩,因此算得上前輩。
“扔出去!”
“是,晚輩代為效勞!”殷世放和另一個看他們不順眼的男子上前按住易然之肩膀,同時手下發力將他扔出幾十丈外,從石階上滾了下去,只摔了個鼻青臉腫。
“然哥!”蘇玉蝶跑出大殿,剩下幾名易氏子弟看了看,想要動卻又不敢,只能低頭裝作吃酒,眾人一陣鬨笑,只將易然之當成個笑話。
穆歆朝守在大殿門口的一名宮女使了個眼色,那人離開小步躬身走了出去,到殿外對著守衛的大內護衛招了招手,兩名護衛將易然之抬起,往側殿快步走去。
…………
夜晚,皇城燈火輝煌。
穆歆回到自己的儲鳳宮側殿,門口宮女施了一禮剛要開口,她搖搖頭,“你們先退下吧!”
說著自己推開沉重的殿門走了進去。
剛一進來就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不耐煩地說道,“我又沒受傷,喝什麼參湯,我就是……就是生氣!”
“然哥,咱們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還要以大事為重!”
“哼,人在屋簷下的是我們這些姓易的,你是雪燭劍派堂堂的二小姐,低什麼頭,大事?我們所謂的大事不過是為了易氏那些老人家的面子,不想讓那些大派豪族輕看罷了,可今天棠溪劍派那個小子的嘴臉你也看到了,這些人眼裡有什麼禮數情面!”
“不過一群欺軟怕硬的虛偽奸賊,什麼時候我們易氏出一個名震天下的強者,用不著咱們上趕著拿熱臉貼他們的冷屁股,他們自然像蒼蠅一樣圍過來!”
蘇玉蝶聲音有些委屈,“別人怎麼想我不管,反正我對你怎麼樣,你自己心裡清楚!堂姐離家出走那麼久杳無音訊,大伯現在無心門內的事,早有意將雪燭劍派掌門之位讓給我爹,等我爹成了掌門,我就是大小姐,到時候我讓我爹收你為傳承人……”
穆歆見裡面的人越說越沒邊兒,不得不輕咳一聲,裡面二人立刻住嘴。
她穿過層層疊疊的帷帳,臉上已經換上一副溫柔的笑容。
“公子已無恙否?”
蘇玉蝶坐在床邊,易然之躺在床上,看到傾城公主,不禁有些尷尬地點了下頭,穆歆見他臉上有兩塊淤青,想來是從石階上滾下來時撞到了臉。
修行者這點兒傷算不得什麼,她也沒化蛇添足地讓宮中的御醫過來給他診傷,以免對方尷尬。
“多謝公主掛懷,先前在席上失禮了,還望公主莫要記在心上……”
想到自己因為酒醉失言,被人像死狗一樣丟出大殿,易然之也是面上無光,心裡羞慚,在天下修士面前現了個大眼!
穆歆抿嘴輕柔一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公子何必自謙!”
“這裡是小女子的宮室,公子儘可隨意住下,有什麼需求便對宮中人言說,他們不敢怠慢。”說罷穆歆盈盈一禮,轉身離開了宮殿。
易然之看著她婀娜的背影,不禁輕聲一嘆,心道世間竟有如此品貌俱佳的女子……
“然哥,你想什麼呢!”蘇玉蝶不滿地撅起了嘴。
穆歆離開儲鳳宮登上輦駕往皇帝居住的清心殿行去。
中途經過宮城內最高的摘星殿,路邊停了一輛紅色的馬車。
皇宮禁地,夜晚有大內侍衛巡邏守護,連只蒼蠅都進不去,這輛車卻堂而皇之地停在那裡。
穆歆示意輦駕停下,對那紅色馬車說道,“白天的接風宴上,怎麼不見乾坤樓主?是嫌穆氏的禮數不夠周到嗎?”
“公主誤會了,我來西苦境,一來為了記錄此次正道盟會,二來為了重新評定曹武嗣和杜月薰在天下榜上的排名,並非為了幫助庚朝對抗屍神國和赤沙胡,故而並未參與宴會。”
“樓主這是說的哪裡話,既然來我西皇城,便是朋友,朋友之間往來,何必談得失?”
馬車內沒有回話,穆歆輕嘆了一聲,輦駕往清心殿緩緩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