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救明和籌餉
三日後,一份名為《救明》的邸報悄然出現在金陵街頭。
創刊號僅四版,卻引得士林爭相傳閱,頭版赫然刊著“陛下親復中都,許鎮斬首千級”的捷報;二版載著錢謙益親撰的《名臣傳·黃得功》。
三版則刊發了朝廷即將推行的新政綱要:其一是《錢法疏》,朝廷明令廢除各地私鑄劣錢,統一推行“弘元通寶”,並附有詳盡的兌換比例。
其二是《整軍疏》,朝廷準備重設五軍都督府,將各鎮私兵逐步整編為五大營,由兵部統一調遣。
其三則是一篇《徵賢令》-今六部空虛,州縣缺員,凡通曉錢穀、熟諳刑名、明達軍務者,不拘舉貢監生,皆可赴吏部投牒,其有殊才者,當破格擢用。
這幾件事都是朝廷迫在眉睫要解決的事,比如第一條,從崇禎初年開始,朝廷為了彌補財政赤字,便開始廣設鑄錢局濫發“皮錢”。
這種官錢含銅不足三成,摻盡鉛錫泥沙,入手輕飄如絮,百姓譏為“水上漂”,更有地方豪強趁機私鑄“沙板錢”,質量較官錢更為不堪,市面銅錢紛亂如麻,商賈百姓無不叫苦連天。
而朝廷下一步要想充實國庫,那少不得就得在工商業上下功夫,然工商之命脈,首在錢法,若市無準價,商無信幣,則百業必衰,故《錢法疏》實為開源之基。
至於各鎮私兵之患,更是關係著大明生死存亡的大事,諸將口食朝廷俸祿,麾下士卒卻只知將令,不聞聖旨。
這樣的軍隊,外不能御虜,內不能安民,亂時反倒成了割據一方的禍源,此事若不妥善解決,大明遲早要亡。
對於前兩策,士林倒是鮮有異議,錢法敗壞已久,整軍更是刻不容緩,這都是擺在明面上的頑疾。
但《徵賢令》中的“不拘舉貢監生”六字,確在士林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因為這短短的六個字,卻是在百年科舉的銅牆鐵壁上,鑿開了一道裂縫,那些因出身寒微而屈居幕府的能吏,那些因不屑八股而浪跡江湖的奇才,如今都可堂堂正正踏入仕途。
然對於那些正科出身官員而言,這不亞於一場地動山搖,他們寒窗苦讀數十載,好不容易熬成進士老爺,如今這《徵賢令》一出,若讓那些無根無底、卻可能長於實務的“雜流”佔了先機,他們半生心血豈不付諸東流?
說來諷刺,正因這般怨氣鬱結於心,反倒讓中都奉先殿被焚一事沒了動靜,那些原本摩拳擦掌、欲藉此事大做文章的科道官們,此刻都將目光轉向了新政之爭。
黃得功就這般稀裡糊塗地安全過關,連他自己都覺著不可思議。
而邸報的最後一版,卻只印著一幅名叫《清虜打獵圖》的畫,畫中八旗騎兵在關外雪原縱馬馳騁,箭矢破空處,驚慌逃竄的獐鹿竟都長著人臉。
有幼鹿回眸哀鳴,眼神中滿是驚恐與絕望;另一隻中箭跪地的老鹿,鬃毛已顯花白,它仰頭向天,臉上一片淚水,狼毫點染間,雪地與血泊漸漸融成一片刺目的紅。
而下方的批註只有一句話:觀者自知。
這幅畫作是出自卞玉京之手,第一刊邸報完稿後,錢謙益便將其送到了內閣稽覈,內閣這邊出於尊重,也往宮內送了一份。
卞玉京看完後,便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於是這才有了這一副簡單易懂的畫卷
正如朱慈炫最初所設想的那般,這份邸報須深入市井鄉野,即便尋常百姓不識字,也定能看懂這幅畫…
武英殿內,今日也是群英薈萃,因為今日正是卞玉京的壽辰。
雖是戰時,壽宴並未大半,一切從簡,然朝中勳貴重臣仍紛紛遣人送來賀禮,殿內一時堆滿了各色珍玩。
當柳如是和李香君聯袂到達時,只見卞玉京正從容指揮著宮人將各方賀禮分門別類入庫。
她一身淡青宮裝,髮間只簪一支白玉步搖,卻比這滿殿珍寶更顯雍容華貴。
“這些古籍字畫收入東廂書房,這些藥材補品,悉數登記後送往太醫院,那幾支上好的遼參留下,陛下在前線風餐露宿,回來後正需好生滋補。”
柳如是與李香君相視一笑,款步上前,柳如是柔聲道:“姐姐壽辰還在操勞這些,倒讓我們這些空手而來的不好意思了。”
卞玉京聞聲轉身,執起二人的手笑道:“二位妹妹能來,便是最好的賀禮,快來幫我瞧瞧,這些文玩該如何處置才算妥當?
我總覺得,與其束之高閣,不如讓它們在合適之處發揮用處。”
“姐姐是想把這些東西賣掉?”李香君拈起一枚羊脂玉佩,略顯遲疑地問道。
卞玉京輕輕搖頭道:“不是賣,我想著,不如在京城辦個“義展”,將這些珍玩陳列出來,許士民參觀,每張門票作價一錢,所得銀兩,悉數充作軍餉。”
柳如是聞言眼眸一亮,擊掌讚道:“好主意!這般風雅籌餉,定能引得全城響應…”
話音未落,只見田成又領著幾個小太監,抬著兩箱禮物進了殿。
“公公,這又是誰家的?”卞玉京皺著眉頭問道。
田成笑呵呵的回道:“娘娘,這可是皇爺專門從鳳陽送來的,皇爺知道您素日最愛研鑑玉器,特意吩咐人在中都舊府尋訪,這才得了這麼老多上等古玉,專程送來供您賞玩研鑑。”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靜了下來,柳如是與李香君不約而同地看向卞玉京,雖說二女素來知道卞玉京受寵,卻也萬萬沒想到,天子竟會在前線督戰的緊要關頭,還能惦記著這點小事。
這已超越了尋常的恩賞,分明是將其真正放在了心上。
卞玉京眼眶一紅,點了點頭道:“陛下的厚愛,玉京銘記在心,還得麻煩公公把這些物件搬到書房。”
“諾,娘娘。”
待田成離開後,眼見並無閒雜人等,李香君便小心翼翼的問道:“那位沒來麼?”
“妹妹是說左妃吧?”
李香君連忙點頭應道:“那自然是她。”
卞玉京笑道:“你們還別說,這位左姑娘雖說出身軍伍世家,卻是一位知書達理的才女。
今早特地來賀壽,言談舉止落落大方,論起書畫鑑賞竟頗有見地,倒讓我頗為意外。”
柳如是聞言輕笑道:“聽姐姐這般說,倒是我們先前以貌取人了,將門出才女,更是難得。”
就在這時,黃媽媽輕步上前,低聲稟報道:“娘娘,二小姐過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鵝黃衣裙的婦人已翩然入內,手中捧著一隻精巧的食盒,未語先笑道:“姐姐們都在呢!我特意做了些荷花酥,正好給諸位姐姐助興。”
此女眉眼靈動,顧盼生輝,正是卞玉京的幼妹卞敏。
柳如是和李香君見卞敏進來,連忙起身相迎,含笑見禮,但卞玉京卻板著個臉,一動都不動。
殿內歡快的氣氛隨之一凝,柳、李二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她們近來也隱約聽聞,卞敏因丈夫久病難愈,竟萌生了從申家出來的念頭。
卞敏卻似渾然不覺這微妙的氛圍,依舊捧著食盒走到長姐面前,巧笑嫣然道:“長姐快嚐嚐這荷花酥,我天不亮就起來調餡開酥呢。”
卞玉京目光落在妹妹看似無憂無慮的臉上,終於輕聲開口道:“你若真有離開申家的想法,姐姐就派人接你出來吧。”
卞敏捧著食盒的手微微一顫,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眼圈瞬間泛紅,哽咽的說道:“姐姐,你不怪我?”
卞玉京起身,走到妹妹面前,握住她那雙微涼的手,輕嘆一聲道:“姐姐怪你什麼?怪你年紀輕輕,卻要守著一個名存實亡的夫家,耗盡餘生麼?
我知你心中苦楚,既已想清楚,長姐這裡,便是你的退路。”
話音剛落,卞敏的眼淚便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李香君低聲勸道:“姐姐,如今外面風言風語的,要不等過了這個風頭再說。”
卞玉京還未回話,只見柳如是纖眉一挑,臉上已浮現憤慨之色:“等什麼?難不成要等那姓申的沒了,妹妹為他守孝三年不成?
不論別的,那姓申的病了這麼久,卞妹妹可曾失過婦德?終日侍奉湯藥,還要打理家中庶務,可他申家呢?連個名分都不肯給,這樣的人家,還留在那裡做甚?”
聽到這話,這些年受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卞敏已經是泣不成聲了。
卞玉京輕輕為妹妹拭去眼淚,目光漸冷:“既然申家不仁,就休怪我們不講情面。
黃媽媽,你去告訴田成,讓他親自去一趟申府,就說我的話:卞敏我要接回孃家將養些時日。
他們若識趣,就和離書一道送來;若不肯…那就想辦法讓他們肯。”
“諾,娘娘。”說罷黃媽媽便氣洶洶的離開了。
卞敏擔憂的說道:“姐姐,田成手裡可是掌握著錦衣衛,會不會把事情鬧大啊?”
“無妨,陛下在信裡,已多次提及要整頓這些陽奉陰違的清貴世家了。
既然陛下立志要做革除積弊的‘獨君’,那我在這深宮之中,為妹妹爭一條生路,做個他們口中的‘毒婦’,豈不是正相配?”
此言一出,別說卞敏了,就連柳如是和李香君也是暗暗心驚,因為錢家和侯家也是這“清貴世家”中的一員。
二人也明白卞玉京的好意,這是在委婉的提醒自己呢…
沒幾日,一家名為“古玉閣”的鋪面便在南京城最繁華的三山街悄然開業了。
青瓦白牆的門面前既無招幌也無貨郎,只懸著一塊素板,以清雋楷書題著八字:“入觀兩文,以充軍餉”。
訊息靈通計程車人奔走相告:這裡不售貨物,只許觀覽,而其中的展品則是來自宮中和錢、侯兩家。
一時之間,店內人滿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