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心同淨雪
李懷星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商恆月只覺得心虛不已。他甚至都不敢扭頭去看他,只能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道:“京城恆月茶莊,商恆月。”
聽他回答,李懷星只悠悠端起茶杯,輕輕一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抿了一口。
“和別人便罷了,和我竟也這樣裝模作樣。”他放下茶杯,“鏡月,你變了。”
商恆月愣愣地望著他,他也“目不轉睛”地瞧著商恆月。商恆月驀然一愣,霎時間兩個人竟然都笑了起來。
“你如何認得我的?”商恆月頗為尷尬地問道。
“人家都用眼睛看,自然看不出你是誰。我對你的‘氣’再熟悉不過了。裡氣相同,外氣不同。換了副皮囊罷了。”
“你倒是愈發邪門兒了。”商恆月苦笑著搖頭。
李懷星道:“怎不是我又精進了,反倒說我邪門?”
商恆月笑著:“你原是以氣辨物,已夠精準,如今我已面貌全改,你卻還能內氣辨人,不是邪門又是什麼?”
“這叫精進。”
“好,好。兄長精進了的。”
李懷星也跟著輕笑起來。他側了側頭,若有所思,“易容?卻也不像。到底怎麼回事?”
“這可不能告訴你。”商恆月敷衍道,“你日後自然會知。”
李懷星輕笑一聲。
“不告訴也罷,我只需知道你還活著就好。”他欣慰地拍了拍商恆月的肩。
商恆月道:“活是活著,只怕過不久又是死人了。”
李懷星寬慰他:“幾次大難不死,這次也不會死。”
“那就借兄長吉言了。”
李懷星笑了笑,忽地又想起什麼來。他低下頭,喃喃道:
“你這腿……”
“許是我急於重練滄海齊靈,練功出了岔子。”商恆月平靜道。
“可找火垂看過?”
“早已看過很多次了。”
“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二人又陷入了一陣沉默。“咯噠”一聲傳來,院中的楚天闊憤懣地向山下扔著石頭。
商恆月側首看著楚天闊的背影,問李懷星道:“是你在洛河鎮救了天闊他們?”
“恰巧路過,被你的滄海齊靈吸引去的。”
“真是巧,”商恆月唏噓道,“也是我們幾個命大。”
李懷星注意到桌上的紙張碎屑,拿起來潦草地拼了拼,“那小子好像很喜歡你。”
“他是仞山的徒弟。和我一路尋他。”
李懷星抬起頭來,微微驚訝。
“他可知道你的身世?”
商恆月搖了搖頭。“眼下唐門囂張跋扈,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李懷星頷首:“也好。和你一起,也比你二人各自漂泊要好得多。五猖院的人,有今日沒明日的,倒是不如搭個伴。”
商恆月卻道:“和我一道,也是辛苦。”
“起碼你二人目標相同,也算是志同道合了。”李懷星道。
“我與他相遇,也不過是偶然而已。現在想來,倒是覺得過於巧合。”
二人一陣默不作聲。
商恆月定定地望著他,笑道:“懷星,你今日說的字,比往常加在一起都多。”
“七年不見,也就你唐鏡月能讓我張張嘴了。”李懷星也笑道。
他忽而斂了笑,正聲道:“你可決定了,只有不到二成的把握,一但出事,追悔莫及。”
“兄長,這件事,我絕無動搖。”商恆月沉聲道。
李懷星輕輕一嘆,笑道:“我認識的阿月,便是如此。”
翌日一早,晨鐘響過,僧人盡數去了大雄寶殿吟誦早課。此時整個繼空寺空曠寂寥,不見人影。
商恆月搖醒呼呼大睡的楚天闊,楚天闊睜著一隻眼,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他道:“我需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半醒不醒的楚天闊頭髮像野草。睡眼惺忪之中,他胡亂梳洗一番便跟他出了門,還不忘丟給他一件粗布披風。
“從哪個僧人那拿來的?”
“智海師父給的,他怕你受寒,特地囑咐我出門一定要給你披上。”
商恆月道:“智海師父是個難得的好人。”
二人走出禪房,穿過寂寥無人的禪院,又走過一條松柏遮擋的清幽小徑,來到禪院後山。
與其說是後山,不如說是一個小丘。
小丘生長著各式各樣茂盛的花草,草葉上的露珠閃爍著淡淡的光芒。其間生長著幾叢素潔淡雅的茉莉花,幾叢幾隻蝴蝶穿梭其中。
在這片山丘中央,靜靜地立著一個樸素的舊墳碑。
楚天闊萬萬沒想到,商恆月要帶他來的地方,竟然是這裡。他微微驚訝道:“阿月,這是誰墓碑啊?”
這墓碑上並沒有刻上姓名,只有簡簡單單的八個字:
心同淨雪,身與白雲。
商恆月低聲道:“是我孃的。”
他靜靜望著著墓碑,彷彿望著一段難以言說的過去。
“我娘生前最愛茉莉。庭前屋後,總要種上幾棵。”
他眼簾低垂,靜靜說著。此時此刻的他像一個茫茫無依之人,想要去觸碰那遙遠的安寧,而那安寧卻又被一陣風輕輕吹散。
七年究竟有多長。使他覺得度日如年的並非是那漫長春秋,而是那些無法挽回的過去。
娘還在時,娘去世時,娘去世後,以及——他的現在。
楚天闊沒有言語。他輕輕折下一支茉莉,俯身放在墓碑前。
“阿月,你孃親定然是冰心玉壺,志潔行芳之人。”
“她時常告訴我,做人當心同淨雪,身與白雲。既然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那便一直做一個乾乾淨淨的人。”
楚天闊抬眼看他:“阿月,你便是這樣的人。”
商恆月似是糾結良久,終於開口道:“天闊,你答應我,倘若我當真難逃此劫,你一定要將我葬在娘身旁。”
“你……”聽到此話,楚天闊臉色微微一變,“你能不能不要再……”
話音還未落,一陣腳步聲忽然從不遠處的林間傳來。二人急忙止住了話語,尋了一茂盛草叢躲了起來。
片刻後,只見一素衣女子提著一個花籃自林間走出,籃中滿是茉莉。
她來到墓碑前,將那一籃茉莉取出,剛要放下,卻注意到了楚天闊方才放下的那一枝,便抬起頭來,疑惑地環顧四周。
這片墳墓時常有僧人打掃。興許是某個僧侶或故人也剛來過吧。她暗暗想著。
唐殷師父?商恆月一眼便認出了她。七年過去,她的容顏半分不曾改變,只是面色上更為憔悴和愁苦。
“這是誰啊?”楚天闊小聲問道。
“……我也不認識。”商恆月微微搖頭,搪塞道。
卻見微微風中,唐殷將那茉莉放在墓碑前,取出兩盞酒盅,斟滿了酒,先是一嘆,繼而輕聲說著:
“桃兒妹妹,這麼多年了,你在這裡睡得可安好?自你走後,一切都變了。夜半夢迴,我時常會想起你和月兒,總是覺得對不住你們,心中難安。我思念你,也思念月兒。唯盼你二人無憂無慮,往生極樂,再無苦楚。”
她的語氣如此柔和,彷彿此時此刻,唐桃正在她對面。說罷,她將酒灑在墓前,又在墓前靜靜坐了下來。
唐門之中,竟還有人惦記著他與他的母親。他不知是何滋味,只覺得心裡酸楚難當。
“我時常想,如果你們還在,唐門是什麼樣子。我深知自己無能,或許有你們,唐門便不會像現在這般……唉。”
她重重一嘆,低下頭,滿面哀愁,滿心愧疚。她低著頭,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敏兒依然在幫唐楊做事。我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一心向著唐楊,許是唐楊給了她些好處,而我卻給不了吧。”
聽到這句話,商恆月的手緊緊握著的一棵樹枝突然“咔嚓”一聲當場折斷。
唐殷驚覺回頭,站起身來,往他們躲藏的草叢望去。她似察覺到了什麼,猛地雙目一瞪,擲出兩個梅花鏢來。
楚天闊一驚,急忙拔劍擊落。劍光一閃,錚錚兩聲,二人蹤跡暴露無遺。
“你們是何人?”唐殷蹙眉問道。
商恆月腦中思緒飛速旋轉,急忙道:“我二人遊歷至此,在繼空寺小歇幾日。散步時偶然發現此墓有人祭拜,所以停下來觀望了片刻。”
楚天闊疑惑地看了一眼商恆月。
他為何要隱瞞身份?那墓裡躺著的明明是他的孃親……不過,商恆月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唐殷打量了一下商恆月,見他身體不便,身旁少年也無甚心機,似是稍微放鬆下來。
她正色道:“這墓中之人,是我的一位故友。此人品行高潔,奈何含冤而死。我將她葬在此處,便是希望她往生極樂。你二人切莫褻瀆了她。”
商恆月微微俯首致意,恭聲道:“晚輩明白。”
唐殷提起花籃,籃中還有一份千字經文。她依依不捨地忘了一眼墓碑上的八個字,又是長長一嘆,整理了一下經文,沿著小道往寺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