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生死茫然
餘霞成綺,鐘聲悠遠。
山巒綿延一眼無盡,煙嵐雲岫,棲鳥婉轉。清風拂過,氤氳出一陣松柏的清香,送來梵音唱晚。
楚天闊坐在禪房外的臺階上,手中擺弄著一片落葉,偶爾抬眼撇一下站在石欄旁的李懷星,又仰起頭來看著天上掠過的飛鳥,心緒難安,半個時辰好似一天那樣長。
身後的禪房木門終於“吱呀”一聲推開,一白眉老僧從房門內走出,轉身輕輕關上房門,低聲一嘆。
楚天闊急忙跳起來,“火垂師父,怎麼樣了?”
火垂合掌行了一禮,開口道:“商施主的傷,乃人刻意為之,意欲徹底斷絕經脈,如若不是施主內力深厚,否則此時怕是已經武功盡廢,與普通人無異。”
“怎會……”楚天闊蹙眉。沈之桓此舉究竟是何意圖?
火垂似是想了想,又問:“楚施主,你可知下此狠手的是何人?”
“沈之桓,那個畫家。”
沈之桓?
一旁的李懷星眉頭皺了皺。
“哦?”火垂也跟著疑惑。他沉吟片刻,“他下手頗為狠辣,內力至剛至熱,老衲為江湖中人行醫無數,從未見過如此猛烈灼熱的內息。而商施主的內力至韌至柔,兩股內力在體內不斷拉扯,難分上下,這才使商施主五臟受損、身體劇痛難當。”
聽完這話,楚天闊更加著急,他死死扯住火垂的僧袍,道:“大師,這……這要怎麼辦,怎麼才能治好,您一定得救救他!”
火垂大師輕聲道:“阿彌陀佛,救人的方法倒也的確是有。”
楚天闊聞言立刻又問:“如何去救?”
“老衲此法,需得一至冷至寒之氣相助,這至剛至熱之氣便會與至冷至寒之氣對沖,可使商施主經脈本身的氣息暫穩。如此,便可用洗髓經將這兩股外來之氣除去,可保商施主武功如舊,姓命無憂。”
“至冷至寒之氣……”楚天闊沉吟道,“可是冰雲透天?”
“正是。”
楚天闊微露喜色。
火垂忽然停下,面露為難,“只是……”
“只是什麼?”
火垂頓了一頓,“此法如若成功,便是皆大歡喜。如若失敗,商施主恐怕性命不保。”
“……為何?”楚天闊心跳忽地停了一下。
“就如流水,若同向一方流動,則疏而不堵;若迎面相撞,則堵而不疏。若水流激盪猛烈,則必將決堤。如用此法,正如三股激盪河流相遇,極易使商施主自己的氣息反而更為不穩,從而五臟爆裂而亡。”
楚天闊瞪大了眼睛,急不可耐道:“可有定然能穩住的法子?”
火垂卻也難以確定,只道:“一切看商施主自己的功法,其餘便看造化了。”
“若用此法,約有幾成把握?”
“不足二成。”
楚天闊只覺得一恍惚,情不自禁後退半步,口中喃喃重複著:“兩成……竟只有兩成麼?”
“只有兩成。”火垂輕輕一嘆,“依老衲看,還是不必冒這個險,性命要緊啊。”
幾人忽然沉默。面色一個比一個凝重。
“他斷不會任由武功被廢。”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李懷星開口道。
“不行,”楚天闊搖著頭,“不能讓他死,火垂師父,還有沒有其他方法能多些把握,需要我做什麼我一定會去做!”
李懷星微微側頭,像是在看他,有些驚訝。
火垂大師又行一禮,緩緩道:“我與商施主是舊相識,也不願看商施主遭此折磨。我已暫時穩住商施主內息,楚施主不妨等商施主醒來,問過他的想法後,再做決斷。”
說罷,他又深深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楚天闊一陣失神。他垂目轉身,走上臺階,輕輕推開禪房的門,望著榻上的商恆月。
商恆月靜靜躺在榻上,幾縷髮絲垂在榻沿,面容蒼白,靜靜地呼吸著。
楚天闊低下頭,靠在門上,滿面愁容,一言不發。
他在榻旁的草蓆上坐下,怔怔出神,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只有不足兩成的把握……
他腦海中反覆重複著這句話。他看著榻上躺著的人,心底泛起濃重的愁緒。
商恆月的呼吸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急忙從地上爬起,卻見商恆月無力地睜開雙眼,滿目空洞,過了好久才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他忙道:“阿月,你感覺如何?可要水喝?”
商恆月木然地向上望著,像是靈魂很久才回到自己的身體之中。他許久才道:“天闊,火垂師父怎麼說?”
楚天闊欲言又止。
“可有三成?”
“……兩成。”
即便楚天闊不說,他自己的情況,他也能七七八八地猜到。他苦笑了一下,艱難地想要坐起。
楚天闊伸手將他扶住,將旁邊的褥子放到他身後,好讓他靠得稍舒服些,又遞給他一杯茶水。
猶豫良久,他才開口問道:
“阿月,你是什麼想法?可想要試一試?”
商恆月輕輕一嘆。
“倘若讓我這般殘軀帶疾終了此生,我倒不如一死了之。死過一次的人,還怕什麼死呢。”
楚天闊脫口而出:“可是……”
可是,我已當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如若你商恆月也死了,師父杳無音訊,這世上當真只剩我楚天闊孤寂一人了。
但他終究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來。
雖然他不知道商恆月過去究竟經歷了什麼,但他卻莫名清楚地知道生與死對商恆月意味著什麼。他到底為何會這樣清楚,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商恆月似是看出他的想法,瞭然輕笑道:“你可願信我一次?”
信,他當然信。只是拿命去賭,縱然他相信商恆月,他也不願意讓他去冒這個險。
他脫口而出:
“信鬼也不信你。”
商恆月微微一愣,輕咳幾聲,他單薄的身子像一片搖搖欲墜的落葉。
他垂下眼睫,輕聲道:“我定不會食言的。拿紙筆給我。”
“食言?什麼食言?”楚天闊茫然。
“只管拿紙筆便是。”商恆月輕聲道。
楚天闊依言照做。商恆月提起筆來略微思索了一陣,遂落筆成書。寫罷,他將手指輕輕一咬,壓在了落尾處,便將紙遞給楚天闊。
餘途徑洛河鎮,不慎意外殞命。現憑此據,恆月茶莊付楚天闊五十萬兩銀。
恆月茶莊 商恆月 親筆
楚天闊一字一字地看著,臉上的表情愈發難看。
他怒視商恆月,道:“商恆月,你方才還讓我信你,現在又把這給我,你到底什麼意思!”
商恆月淡淡道:“以防萬一。”
“哪有什麼萬一!”他將那字據撕得稀碎,往桌上一拍,怒道,“我不稀罕你這破字據。你若真要給我銀子,就把事情做完,同我一起回恆月茶莊,我一兩一兩細細去數!”
說罷,他憤然扭頭,霍然扯開房門走了出去,還不慎撞到了門口的李懷星。
商恆月本想叫住他,卻張了張嘴唇,沒有發出聲音來。
他望著桌上被撕碎的字據,輕輕一嘆。
楚天闊前腳剛走,李懷星便踏入房內。
商恆月定睛仔細瞧了瞧來人,驀地一愣。“四目”相對,都在等對方開口。
“這……這不是……永夜劍宗李懷星嗎?”不知是開心還是驚訝還是緊張,也或許都有,商恆月的臉瞬間僵硬了起來。
李懷星站在那裡不言不語,良久才道:“這是什麼表情。”
兩眼一抹黑還能知道我是什麼表情,他可真是越來越神了。商恆月心中暗想。
他故作鎮定道:“就聞永夜劍宗大名,今日得見真容,實在是……實在是……”
“意外。”
“……榮幸。”
二人幾乎同時開口。
李懷星聽他說出這二字,萬年冰山般的臉上突然現出一絲笑意。
他問道:“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