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三問
“人之力有盡,人之志無窮,我胸中之天看似有限,實則飄渺,每握劍一日,便高出三丈,到了今日,已是不遜色外界之天。”
李無神情平淡,可惜此地只有黃司晨知曉其說的是實話,畢竟劍道本就需勇猛精進,如無這般氣概,李無的劍氣便只是無有真意的死物罷了。
李無悠悠說完,最後道了一句:
“外界之天,天仙可盡,內我之天,唯我可知。”
說罷,他不再言語,天門山頂陡然清淨,這番話語實在有些驚世駭俗,雖有冷哼者,但大多人仍在仔細思索,修行本就如此,若是固守己見,遲早會成為朽木。
李無前方的呂岩有些訝異,這人除了面熟,竟連心中想法也與自己這般接近?
酒逢知己千杯少,呂岩只覺李無定能與自己成為知己,乃至於開始打算待到此間事了,便邀著喝場酒,他從那位神秘仙人處得來的好酒還剩下些呢。
而李無面前的於良眉頭緊皺,足足想了半柱香功夫才嘆道:
“道友之言,真是將我說醒,心有凌雲志,不懼仙境高,大概就是如此吧。”
李無未有回應,他只是說出自己感悟,旁人怎個想的便再管不得了,直到於良讓他再問,李無才開口:
“天師道中可有劍修?”
聽聞此問,周遭有些嘈雜,若真是想贏,怎會問得這般實質,簡直是給對方遞話,應像於良那樣問些‘天有多高’般似是而非的東西才對。
好些武人嘆息不止,只覺李無在胡亂開口,恨不得親自上場幫其問話,畢竟李無若落敗,他們便少不得被其他天師道弟子邀請論道了。
於良神情複雜,他不信李無會瞧不出規矩,但仍如此行事,只怕並非胡來,而是自信能答出自己所有問題。
於良又先看了一眼懸坐法壇的兕真人,只因此問涉及天師道一些內幕,見得後者同意,他便回道:
“我道有至寶‘三五斬邪雌雄劍’,在祖天師手中更是斬去大妖鬼王無數,原本確有劍道修行傳下,但之後丹雷二法興盛,劍法便日漸勢微,到了今日,整個天師道再無一位劍修。”
聽聞此言,旁觀的修士有驚訝但不多,天師道弟子行走世間的確少有用劍者,這本就是眾所周知之事,今日只是知曉了些緣由而已。
李無卻若有所思,天師道並非是不修殺伐道法的玄門,且還有祖天師遺澤,沒道理摒棄劍法不修,其中只怕還有隱情。
他思慮一會兒,又聽得於良問道:
“損一人而肥天下,此舉可為否?”
聽聞此問,李無還真愣了兩息,之前的‘天有多高’角度也算奇怪,但好歹還是道家常有的思考,同‘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哲思有得一拼。
但此問不像修士言語,反而類似俗世官員士子探討的東西。
不過也還難不倒李無,他想了想,沉聲開口:
“春秋時孟子曾言:‘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李無兀地扯到孟子言語,旁聽者也不覺奇怪,孟子雖是儒家,但其思想言語亦貼合道家,故哪怕其不曾修行,他在道家中的份量同樣不低,自然可引據其話。
而李無只是繼續:
“此話說的是有個叫楊朱的,認為哪怕拔自己一根汗毛可利好天下,他也不為,而主張兼愛的墨子,便是磨光頭頂,走破腳跟,只要對天下人有利,他也會去做。”
“俗世中總是認為孟子的意思是推崇墨子,認為這般大無私之舉更值得彰顯,這定然是無錯的,只有這般才可使民心向善,繼而教化天下,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可是呢......”
李無抬起頭,眾人知曉其又有些驚駭言語了,但畢竟‘論道’有個招數便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自己只管說,旁人信與不信就管不著了。
果不其然,李無又道:
“我認為楊朱亦無錯,他的確不願為天下人捨去一根汗毛,可他主張‘重己’,是要每個人都重視自己,故若是旁人遇得這般問題,他也會勸說旁人勿要為了天下而拔自己一毛。”
“看似自私,實則也算公允,他不為天下,也不會指望天下為我。”
“因此墨子善否?極善。”
“楊朱錯否?無錯。”
李無自問自答兩句,見得於良已有深思神色,便最後道:
“至於‘損一人而肥天下’,若我是‘天下’,便不會強迫那‘一人’,我是‘一人’,便會考量這‘天下’可有比我‘一人’更重要者,若有,可為,若無有,則不可為。”
呂岩又看了眼李無,這位看似徹頭徹尾的武夫,不曾想也是讀過經典之輩,他都去長安趕考過兩次,自認對《孟子》也認知不到這種地步。
黃司晨心中直呼過癮,他雖然聽不懂,卻能看出周遭的修士大多都被說得若有所思,看來老爺閉關九年讀書,還真不是浪費功夫。
於良這次思索得更久,足有兩刻鐘後才釋然一笑,朝李無拱手道:
“於良受教了,還請道友出問。”
李無卻心中一動,方才於良的神情極為類似一人,正是那日從龍虎洞天脫困而出的張良!
哪怕那時張良用的是張恆肉身,於良又與張恆長相全然不同,但李無心中有種直覺,自己面前就是那尊活了八百年的地仙!
他想了想,不由試探開口:
“壽元將近時,若有心事未了,可否甘心?”
此次羅天大醮後張良的三災便會到來,以李無的眼力,在那日便能斷言張良絕無渡過之機,只能接受地仙五百年消亡的結局。
故而才問了此問,不出他所料,於良聞言會意笑了笑,語氣灑脫道:
“仙人可否看穿生死沉浮?佛陀又能捨去煩惱貪痴?”
“他們活上數百上千年,身死道消前亦有悲呼不絕者,我這點微末道行,又怎能甘心?”
他嘆了口氣,話語變得悵然:
“卻又不得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