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密語
酆城,南荼巷。
邱家後院門前,天香身披薄紗,頭髮繯在肩上。
她還在光滑的額頭上繫了條用以掛住髮梳,又亮晶晶甚是好看的帶子。
“沒想到你會下山。”李昧禮貌地邀請天香進屋。
“是沒想到我會來找你吧?”天香邊跟著李昧往院裡走邊說,“怎麼,我來得冒昧了麼?”
“沒有沒有。”李昧將天香帶進書房,請她入座。
天香在鋪著竹蓆的木榻上坐下,蓬鬆的紗裙堆疊起來,蓋住雙腳。
她看上去像朵盛開的花。
“你的小丫頭呢?”天香問。
“青伶?”
天香點點頭,“不是還有個小童兒,都不在?”
“兩個都出去了,跟一個自稱能帶他們領略酆城美景的傢伙一起。”
說罷,李昧忽然愣了愣,“要不,我給你沏茶?”
“或者我來。”天香說。
沒等李昧開口,她隨即起身,下了榻,走向一旁茶櫃。
她動作嫻熟,對這地方也……
倒是真不陌生。
李昧也不跟她客氣,就老老實實看著她忙乎。
不一會,天香果真熟練地將茶具端來擺放整齊,隨即去廚房取了火炭,將巖爐燒上,又拎著銅壺去水缸裡打了水,然後放在巖爐上煮著。
“你有好幾天沒上山去了。”她看著漸漸起火的巖爐說。
“去了趟九仙村。”李昧說。
“九仙村?”天香抬起頭,勉強笑了笑,“噢,你那位朋友的事都辦好了?”
“辦好了。”李昧稍稍猶豫了一下,“他買了艘新船,載著第一批貨已順利發往盛都。”
“恭喜。”天香低下頭,再次看著爐子,“你不會不知道那件事是誰幫了忙吧?”
“難道不是那位……那位樂公子?”
“對,是他。但他不姓樂。”天香笑了笑,“其實他跟你一樣,也姓李。”
“真的?”李昧故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那他到底是何人?”
“當真不知?”天香乜了李昧一眼,“還是故意裝傻?”
“噢,我想想。”說著,李昧就認真想了起來,“姓李,又權勢滔天,莫非是太子?”
“沒錯。正是太子殿下。太子妃是尚書令樂福的女兒,太子又自幼跟樂家交好,所以他在外面經常自稱姓樂。”
“真沒想到,大善人竟交上了此等好運。”
“還不是託你的福。”
“這麼說,你是太子的人?”
“不,我誰的人也不是。”天香眼裡忽然蒙上一層憂鬱,“我只想是……我只想是我自己。一個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不好麼。”
“對,在山上你好像就這麼說過。”李昧點點頭,表示贊同,“我想,每個人都希望如此。”
“你不會以為我只是在發感慨吧?”
“不是嗎?”李昧做出一臉驚訝的表情,“以你這樣的身份,想要自由自在,可不容易。”
“我是個什麼身份?”
“既是國師弟子,更是未來的一宗教首啊。”
“別取笑我。自你上次跟我說過那些事情之後,我便已有回覆,絕不助紂為虐。”
“有些事,僅僅是不助紂為虐,恐怕還不行。”
“你當真要與我師尊為敵?”
“不,我只是與那些想要召喚魔靈,荼毒蒼生的黑暗勢力為敵。”
“不管怎麼說,你能坦誠相待,告訴我真相,小女子就已感激不盡。”
“彼此彼此。”
“什麼彼此彼此?”
“我是說,你也一樣。”
“我?”
“對,”李昧笑了笑,“我也得感謝你對我坦誠相待。”
“你是指,我和我姐姐的事?”
“毫無疑問,這是最令我感到吃驚的。”
“現在知道如何分辨我們了?”天香臉上緋紅,為免尷尬,還故意做了個鬼臉,“不會搞錯?”
李昧面帶微笑,目光看向天香手指。
“不會。”他說。
此前,天香已教會他如何分辨姐姐和妹妹。
春香和天香本是同胞姐妹,年齡相差不過半個時辰。兩人不僅長得一模一樣,連說話語氣都沒有任何差別。
對很多人來說,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就連李昧也在這事上面栽了跟頭。
關於那件事,天香甚至還拿來取笑過李昧。
“你說你從沒見過她,是嗎?”那時他倆正談起春香,她忽然便這樣問。
“不,我是說,那次我並未見到她的真容。”李昧當即想了想道,“那時候,她臉上戴著一副白色羽毛製作的面具呢。”
“你倆就見過那一次?”
“對,就那一次。”李昧回答得很肯定。
“你確定?”天香臉上開始露出古怪的笑容。
“我,確定。”
“要不要再想想?”
李昧想了想,“是的,就只有那一次。”
“可我聽說,在鎮妖塔完成封印那天,你的心情可是相當愉快呢。”天香忍住笑,眼神裡滿是捉弄之意,“美酒珍饈,佳人相伴,忘了?”
“那天,那天咱倆是小小地慶賀了一下,我記得。可這跟你姐姐何干?”
“如果我告訴你,那兩天我根本不在山上,你怎麼想?”
“你不在?”李昧搜腸刮肚開始回憶,“可……”
“可那又是誰跟你相談甚歡呢?”
“什麼?”
“你說實話,那天的我是不是特別迷人,特別讓你心動?”
“哪,哪有。不,我是說,你一向都挺好。”
“說謊。”天香嬌嗲一笑,“老實說,那次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
“那次……”李昧內心一陣翻騰。
平心而論,若非那次兩人一番曖昧,想必也不會有後來的相互默契與彼此信任,“你不會說,那次我見的卻是你姐姐?”他忽然心頭髮虛。
“不跟你說了嘛。”天香莞爾一笑,“那幾天我根本就不在山上。你見的人,正是我姐姐。”
“春香……”
“想來是不是後背發涼?”
“細思極恐。都快從後背一直涼到了腳跟。”
“別怕。你這些日子見的都是我。她早走了。”天香看出了李昧的尷尬,嫵媚地笑笑,“她早就跟著太子回盛都了。”
說著,她便拉過李昧的手,“來,我教你如何分辨我和春香。”
她將李昧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輕輕捏著,然後攤開,伸出雙手給他看,“雖然用了骨指,但這指頭上還是難免留下繭子。不太起眼,看見了嗎?幸好不影響美觀。而姐姐的手就很光滑。”
明白了,這是一雙擅於撫琴的手。
李昧靜靜感受著對方。
“因為這個,卻也成了我的惡名之源。”天香繼續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說,“姐姐性格奔放,從不約束自己。而我則從小謹小慎微,生怕說錯話,做錯事。”
“所以她做的錯事,往往被記在了你的頭上?”
“沒錯,姐姐的確幹了些出格的事。但那大都是師傅的安排。”天香將目光轉向別處,嘴裡自言自語道,“我相信,血石老頭一定跟你談起過這話題吧?他不會不談的。因為這樣多少可以減輕他的罪惡。紅顏禍水,自古之理。男人們所犯下的任何過錯,假如最後能跟一個女子扯上關係,那麼總會好得多。因為最後承擔惡名的,一定是那些不正經的女人。你說是不是?”
李昧啞口無言,一時不好應答。
的確如此。
此刻,他再度看著天香那雙漂亮的手。
十指修長,宛如春蔥。
仔細看,確能見到指尖上薄薄的繭子。
他暗中鬆了口氣。
“可惜,”天香這時輕嘆了一口氣,臉上已沒了取笑之意,眉宇間甚至還有幾分凝重,“你我終難跨過那道鴻溝。”她滿懷感慨地說。
“身為青峰山的人,有些事,李昧義不容辭。”李昧試著解釋。
“我知道。”天香勉強笑了笑,“你有你的責任。所以我打算再幫你一把。”
“你要幫我什麼?”
“小時候,母親曾對我姐妹倆說,那西土之地有一種植物,一生只開一次花。花開之日,也便是枯亡之時。”天香娓娓道來,“而那種花功效卓絕,十分珍貴,若能在盛開之際及時採下,便可作非凡之用。因此許多人都想要得到它。可令人為難的是,誰也不知道那種植物什麼時候才會開花。於是便有了專門的採花人,窮其歲月,專待花開。”
李昧安靜地聽著,忽然間便想到了什麼。
“你是說,影子人長老畢生守護的那個秘密?”
“沒錯。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天香輕輕點頭。
“誰,誰開口了?”
“月石老頭。”
“你是如何辦到的?”
“說起來,也沒少費心思。”天香抬頭瞄了李昧一眼,“他以為,就憑一句切口,就能將如此重要的話掩藏過去。卻不想兩個人幾乎是同一個心思,誰開口,誰就是那個大義凜然的人。”
“根據我的瞭解,不管墨石,還是月石長老,都不是會輕易開口之人。即便開口,也未必是什麼有用的話。”
“不信?”天香歪著腦袋,一臉俏皮,“要不我念給你聽聽?”
李昧沒有做聲。
於是天香便開口唸道:“持有此戒,三五尊位,萬流歸淵,不復不返。”
李昧聽了,依然半天沒有說話。
過了會兒,他才在吐出一口長氣之後道:“雖然不懂此言所含之意,不過,這的確是跟影子人所肩負的職責有關的一句話。”
“連你也不懂?”天香好奇地問。
李昧輕輕搖了搖頭。
“實話告訴你吧,月石自以為能瞞過我。”天香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一抹得意,“其實,這便是他跟老朋友所作的最後交代。”
“我只知道,自古以來,無明殿三位長老便須各自傳承一句話。”李昧若有所思地說,“三句話合在一起,便是開啟鎮妖塔的密語。他們立誓守護並傳承這句密語,除非迫不得已,相互之間也不可告知。如果其中一個知道了另一個人的密語,就意味著透露密語之人已無法履行傳承之責。他就有雙倍責任,為了兩條密語而苟活下去。”
“這也是他們自己給自己鑄下的枷鎖。”
“可這話他們並不會輕易告知旁人,就連三人之間,也是絕密。”
“你剛才不也說了,除非到了最後時刻。”
“你是說,你故意讓月石覺得他和墨石之間必有一人即將走到盡頭,而為了讓對方活下去,所以他便借你之口,把自己所掌握的那句密語轉告並託付給了對方?”
“對。不過我卻故意在月石面前表示是墨石先有此意。”
“好計策。”
“也虧得這老頭對朋友很夠意思,一心維護。”
“可惜他卻不知道,你根本連墨石關在何處都不知曉。”
“我說了,這就是我和春香長得相像的一大優勢。”
“這麼說,墨石是被你姐姐關押的?”
“姐姐和聶玉琅。”天香輕輕嘆了口氣道,“但兩個老頭子並不清楚這裡面的區別,也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所以,他們大概認為這事我姐妹倆都有份。”
“所以,這句話一定是……”
“密語。”天香說,“開啟鎮妖塔的三條密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