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決議
在樹皮裝飾的木屋裡,光影斑駁錯落。
因為樹皮並非平鋪於木板,而是原汁原味地包裹著根根原木。
只有主座背後那面牆因懸掛了一張麻毯而顯得平整。與四周的晦暗相比,火光將那張毯子映照得尤為明亮,並在上面留下一尊遠超實際的高大身影。
徐三公子的身影。
此時,這身影恰如他本人之境況,看似高大穩健,實則單薄脆弱。
主座兩側,簡陋的草蓆上跪坐著霹天軍幾位主要將領。
他們必須商討出一個結果。
自雷成大師像條褡褳一般馱在馬背返回大寨,晝夜之間,其信徒便已散去一半。
用魯巴的話說,如今整個大營都瀰漫著焦慮與失敗的氣息。
何去何從,已到生死存亡之際。
回來時,洪昇並未刻意隱瞞他們此行經歷,因為活著回到大寨的三十餘人,每一個都是見證。於是不到兩個時辰,營區所有人已然全都知曉他們此次遭遇的可怕事情。
而最令大家難以接受的,是大師竟會殞命於一條毒蛇。也許攻擊大師的毒蛇不止一條。
但這已經不重要。
大師死了,霹天軍群龍無首,且再無陰兵相助,實力已然大減。
“主公,三軍不可一日無帥。此情勢突變,我數千弟兄何去何從,當早作決斷。”一向性情沉穩的莫群首先開口。
“是啊,大師身亡,官方會認為已解除對他們的最大威脅,必會趁機大舉來襲我大營,以求一戰而定。大祭酒,當早作防範為上。”洪昇也說。
徐芾默不作聲,目光又依次掃向其他人。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朱繼身上。
“這兩天還有人離開嗎?”他問。
“有。”朱繼點點頭,“前日主公吩咐,但凡自願離開者,不得加以阻攔。這兩天,離開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也心生焦慮,多有怨言。”
“請主公勿慮,”聽聞朱繼此言,莫群馬上接話道,“此時選擇離開的,大都是因感恩大師而追隨之信眾,其中不乏老弱病疲者。另外,為免造成他人恐慌,這些人大都選擇夜間動身離開,足見其自律與不捨。”
“你是說?”
“大師驟亡,軍心雖有所撼動,但並未徹底渙散。”
這莫群一直是霹天軍中最有經驗的統兵將領。他的話,無疑能對決策產生重要影響。
徐芾微微點了點頭,又將目光看向另一側。
高進見狀,隨即開口道:“即便人員大量減少,我們也正在面臨著糧食不濟的困擾。”
“是因周邊村落越來越多遭到破壞之故嗎?”
“正是。”高進輕嘆道,“因頻頻遭受官兵滋擾,我們的徵糧小隊每次出去須冒極大風險,所以也不敢走遠。”
“是的,目前只有古裡土司還能接濟一些,但也越來越少。”魯巴附和道。
聽了這些,徐芾依然沒做定論。
這時,洪昇看了看身邊的陶青、沙吐訶和梁鵬等人,開口道:“還有,此前接待過雷成大師,承諾起兵響應的那些土司,我看對他們也別再指望了。”
“烏蠻人,本來就指望不上。”陶青冷冷地接了句。
“你小子說什麼?”沙吐訶當即直起身,像是想要跳起來,卻被洪昇一把拉住,“我們烏蠻各部支援霹天軍,全是因為三公子,不是雷成大師。”
“是嗎?若真如此,那三公子起兵多日,你們烏蠻人為何遲遲未有響應?反倒是雷成大師這次去逐一拜訪,才同意相隨起事?”陶青神情冷峻,言辭犀利,“實話告訴你,若非此次為了說服你們出兵,大師不辭勞苦,挨著一個寨子、一個寨子去向你們展示法力,給你們的人調水治病,弄得自己疲憊不堪,又豈會輕易敗在鬼鬼祟祟,連面都不敢露的驅獸師手裡?”
“呸,”沙吐訶憤然吼了回去,“連梁鵬兄弟都說,此番遭敗是因技不如人,怪得著誰。”
見二人針鋒相對,互不相讓,洪昇連忙出面調解:“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唯有團結一心。爭來吵去,於事無補。”
說罷,他扭身衝主座上緊繃著臉的徐芾雙手一拱,道:“臨終前,大師最後兩條指令,是讓大祭酒自己選:一是讓弟兄們解甲歸田,一是率部撤去晉國境內。”
當然,這是洪昇自己的理解。
他認為大師是說,首領們無法回頭,但下面弟兄可以放下武器,回家耕地務農,幫工幹活,或是做點小生意,好歹可保全性命。
這也是他在回來的路上,跟當時同在大師身邊的陶青相互交流之後達成的一致意見。
他不敢,也不願將大師的最後遺言和盤托出,尤其當著莫群、朱繼等人的面。
他倆可是帶著族人來支援徐三公子起事的,沒有回頭路可走。
但大師那句關於“棋子”的定論,卻像顆釘子紮在洪昇心裡。
當時大雨如注,大師身邊又圍著好幾個人,雖然未必人人都聽見了他的臨終遺言,但陶青顯然一字不落全都聽見了。
這對他,應該也是個沉重打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大師當時肯定是吐露了真言。
毫無疑問,那時大師就已意識到,這件事一開始就是個錯誤,而他自己也是被人利用的傀儡。這話很扎心,可大師敢於承認。
他還說,弟兄們現在面臨的不是戰爭,而是獵殺。
至於誰是獵手,誰是獵物,顯然不言而喻。
最最令洪昇感到恐懼,感到絕望,是大師在彌留之際,竟脫口說出操控這場動亂的幕後之手是他恩師這樣的話。那個曾被無數信徒,包括洪昇自己一直在猜測和膜拜的世外高人,竟然如此不負責任,將自己的徒子徒孫全給耍了。
當時大師神識渙散,氣若游絲,話音極低。聽見此言的,也許就他和陶青。
這件事,洪昇回來後一直不敢聲張,唯有私下裡告訴了徐芾。
他畢竟是大祭酒,當下霹天軍的最高領袖。
但連日來,徐芾始終沉默寡言,只顧忙著料理大師後事,對霹天軍接下來的走向,並未給予明確指示。
直到召開這次會議。
對霹天軍來說,今天是關鍵日子。
是大祭酒做決定的日子。
在聽了眾人意見後,徐芾仰身坐直,緩緩開口:“事已至此,我們也只得做出選擇了。從我個人來說,我願遵從大師遺命。不過,既然他給我們指出了兩條路,那麼總得選一條。”
就在大家都準備聽他要選哪條路時,他卻又把這問題拋給了在場眾人。
“來,大家一起選。”他不緊不慢地說,“每個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若按大師要求,要麼投奔晉國,要麼原地解散,各自逃命。選吧。”
聽了這話,各位將領相互張望,開始彼此確認眼神。
最後,他們當中四個同意率軍投奔晉國,另外四人支援隊伍原地解散,各奔前程。
為了說服對方,他們彼此之間還爭吵起來。
其中言辭最為激烈的,便是高進。
“打死我也不去晉國。我的弟兄們也都不會去。”他態度十分鮮明,“解散就解散。大不了,我帶著兄弟們重回酉南當土匪。”
“那你這是選了第三條路,想另立山頭?”朱繼問。
“立什麼山頭。我們哪裡來,還回哪裡去,難道不行?”高進反問。
“不是不行。”朱繼嗓門也不小,“我是說,你這選擇無疑送死。如今官兵已將外面層層圍堵,你近千弟兄,如何還能回得去酉南?”
“回不去,也得回。反正我不想被抓去砍頭,要死,也要戰死。”高進慷慨激昂地說,然後以詫異的目光看向洪昇,“酒葫蘆,你呢?你為什麼不願去晉國?”
“很簡單,我不想過寄人籬下的生活。”洪昇笑了笑說,“如果只能在這兩者中選,我不得不同意解除武裝,儘管這並非我所願意。”
“廢話,但凡有條明路,誰願流落他鄉。此去不過權宜之計,為的是保住這支隊伍。”朱繼粗聲粗氣道。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和莫群是最不願意主動放下武器的。
這時,梁鵬好奇地看向魯巴,“你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你想要去晉國?”他問。
魯巴對他咧嘴一笑,“沒什麼,我發覺當兵挺適合我。我喜歡打仗,就像以前喜歡捕獵一樣。”
“捕獵?”梁鵬臉上露出苦笑,“那是因為你還沒被當做獵物追捕過。放手吧,咱們還可以回老家過從前的日子,就算打獵也行,起碼還活得下去。”
“你認為官府會放過我們?”魯巴笑著問。
“當然不會。但我也不認為他們能把每一個參加過霹天軍的人都找出來。咱們藏在山裡,沒人會在意。”
“藏在山裡?哈哈,”魯巴忍不住笑出了聲,“那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算了,隨你吧。”梁鵬搖搖頭,“反正我不去晉國。我不想下半生離鄉背井,漂泊無依。”
另一邊,沙吐訶看了看一直對他沒好感的陶青,本想說什麼,卻忍住沒有吱聲。
此刻,他是這裡最不需要作出選擇的人。
他的主人派他來幫徐三公子重建祖業,恢復徐家在酉南、霸東氐人族群的統治。如果徐三公子要去晉國,那他就回家。如果徐三公子留下,那他就繼續幫他。
而陶青的情況也差不多。
影子人覆滅了,如今他在哪裡都只是個影子,沒人會注意。
但他的選擇令所有人都感到詫異。
誰也沒想到,失去雷成大師這面旗幟,這位影子人知更依然選擇堅持戰鬥。
就連徐芾也對陶青的選擇感到意外。
他看了看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問:“從無明殿出來,你便始終跟隨雷成大師身邊,應該也是最瞭解他的人。那麼,你是覺得他不願將隊伍解散嗎?”
“大師起兵,只為蒼生,不圖私利。這是我唯一瞭解的事。既然這是大師所願,那麼我必然不捨令其半途而廢。推翻暴政,還民生以太平,為我所願。”
他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出口卻頗為大義凜然。
空談,空想。
徐芾腦子裡只蹦出這兩句。
但他卻笑了笑,“你說,大師沒有別的願望?”
“我知道,他當初沒聽大祭酒建議,倉促發兵進攻酆城,放棄了先奪酉城的計劃,是個失誤。但你們有所不知,這麼做,其實並非大師本意。”
“那是什麼原因?進攻酆城,到底是你們影子人提出的要求?還是晉人?”徐芾問。
“是,是另有其人。”陶青猶豫了一下,“大師早已意識到此舉錯誤,也承認不該這麼做,但事已至此,他也無法回頭。”
聽見他這麼說,其他人都開始看向陶知更,等他解釋。
陶青似乎知道應該說點什麼,於是稍作猶豫,便道:“大師曾跟我說,他來戎州傳道,最初乃是受恩師所遣。而在親眼所見霸東百姓疾苦後,方下定決心,聯合無明殿,配合晉軍起事。只是,最後晉軍食言,無明殿覆滅,令霹天軍成為孤軍。至此,大師仍未放棄。直至,直至他察覺此事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解救百姓疾苦,而是某些人的私心跟權欲。”
陶青越說越激動,雙眼也像是要冒出火來。
而座中諸人顯然沒料到此事竟有如此一番背景,一時竟都被他給驚住了。
大家看了看他,又陸續轉頭看向徐芾。
徐芾也扭頭看了看眾人,遂問:“諸位,既不願去晉國,也不希望解散的,有嗎?”
包括洪昇在內四個反對去晉國的,彼此看了看,都舉起了手。
“好。”徐芾像是做出了某個決定,他輕輕舒了口氣,“我也想過了,大師的初衷,確是為民生福祉。而他臨終之言,無非是不捨我等枉送性命。可現實逼人,豈有我等活路。所以,我個人主張繼續戰鬥。”說到這裡,他又閉上眼,默默想了一陣,“不過,我們不去晉國。”
說到這裡,他忽然看向高進,“受你鼓舞,我卻有了一個想法。”
“受我鼓舞?”高進一臉詫異。
看著眾人全都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徐芾嘆了口氣,緩緩道:“大師死後,既然人人都認為咱們實力大減,必不敢有所作為。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打他個出其不意。”
眾人都沒出聲,等著徐芾接著往下說。
徐芾將目光一一掃過在場之人,忽然斬釘截鐵地說:“主動出擊,奇襲酉城。”
“打酉城?”朱繼以為自己聽錯了,“此去數百里,咱們稍有舉動便落入人家眼裡,怎麼打?”
“對,咱們怎麼去?”莫群也有些吃驚。
“像這樣。”徐芾站起身。
他走到洪昇跟前,問他要過葫蘆。
他拿著葫蘆搖了搖,然後拔出塞子,將酒潑灑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