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馮保無奈只好遞給了她,珍珍接過展開一看,右上繪著一架粉紫葡萄,上面棲著只花翅雀兒,左下棚下草中隱著只黃白狸花,瞳兒瞪得亮晶晶的,似乎隨時要撲上去,頗有意趣。
珍珍一笑:“人家貓兒撲蝶,你家這貓兒倒是心大……它後來撲到沒?”
珍珍一眼看出這是他瞧到實景畫的,馮保不由有些知己之感:“撲是撲到了,我見那雀兒可憐,從它嘴裡奪下來放生了。”
珍珍想了想當時情景,不由一陣好笑:“你這濫好人,枉費了它一番辛苦。”
馮保微窘道:“家裡喂得它飽足,何需白白傷一條命呢。”
“畫得蠻好的,這摺扇送了我吧。”珍珍端詳了一會,半真半假地嗔道,“你都這般濫好人了,必然不會捨不得的。”
“自己隨便畫的,哪有什麼捨不得的。”馮保其實倒真有點捨不得,這幅扇面也算偶然得之,但畫成後連父親也都誇獎過,尤其貓瞳,他是偶見著一幅西洋畫師的圖,揣摩著西洋技法畫上的,居然難得分外靈動。但己經讓珍珍看上了,他也不好意思收回。
此際琴己架好,珍珍自己先坐下淨手,彈了曲“瀟湘水雲”,馮保記得這支曲子半年前珍珍初學,也在此處彈過,那時她雖有生疏,但己得其意趣。然而隔了這半年,不但更見生澀,一不小心,還彈錯了兩個調兒。她自覺丟人,停了手道:“不彈了,你學了什麼新曲,彈來聽聽吧。”
“珍表姐何需如此心煩,曲子好壞是次要,操琴最要緊的還是養性。我這半年也沒學什麼新曲,還是彈一支‘梅花三弄’吧。”馮保安慰了她幾句,自己靜坐調了調呼吸,探指撫去。
他存著撫慰珍珍的心,指尖曲調分外安詳恬靜,似乎在初暑季節遙想著帶雪的白梅,金蕊中吐著經霜帶雪不改的幽香。少年馮保的人生至今尚在一派和煦春風中,但他並非不知如今世事的險惡,不久之後,他將與他的前輩們一起走上科場的漫漫長途,然而就算在這場競爭中獲勝,那也不過是更激烈、兇險百倍的另外一個旅途的開始。
他和現在坐在他身邊的小夥伴,將來或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只能遙祝人間風霜歷盡,終能存此一段芬芳。
珍珍聽著聽著有些出神,之前躁鬱的心緒漸漸淡去,摺扇不知不覺從手中落到了膝上。
馮保的琴技自然還談不上出神入化,但他確實貼切了待嫁少女的心意。走出深閨和走入科場,對他們有著幾乎一樣的意義。
一曲終了,兩人默然無語。
卻有腳步聲嗒嗒的,攪亂了亭中的淡淡愁緒。
珍珍有些惱怒地問:“誰?”
婆子進來躬身賠笑道:“方才二爺說前廳客人多了坐不開,命我等開了園子,請些客人來這處賞景吟詩。這會聽到琴聲才知道姐兒在此,還請姐兒迴避下。”
珍珍有些氣惱,但也無可奈何,只好道:“都收了吧。”
馮保陪著她下山,在內院門前駐步道:“不知我家大人是否過來,我便留在園中等他吧。”
珍珍點了點頭道:“我會與姑母說的,我們……”
她本想說下回再見,但想到二人怕是沒什麼機會再見了,只是嘆了口氣,便匆匆隨婆子進了內院的門。
馮保信步返回湖心假山,卻遙遙地見著亭中一弱冠男子憑欄顧盼,彷彿在尋覓著什麼。他身後頗有些衣著年齡相仿的同伴,但馮保卻一眼只看到了他,他微凸的眉稜和緊抿的嘴角漫出一抹隱約的孤傲。
此時那人隨手展開柄摺扇搖了兩下,馮保微微吃了一驚,狸貓窺雀,正是他贈予珍表姐的那一柄。
他一時有些羞澀,自己的遊戲之作,給表姐玩賞也就罷了,落在外人眼裡,總有些上不得檯面。那搖扇男子似乎注意到了他,手中微微一頓,向他含笑注目。
馮保此前每見客人,都是隨父出來應酬,這會見父親並沒有來,略有些膽怯,但即己被人看到了,避而不見那便顯得太失禮。他抬階而上,至亭中環顧,亭中圍坐了七八名書生模樣的人,都在二三十之間,雖然衣飾華簡不一,但個個神清氣朗,似乎有種無形的喜悅光華在他們臉上流淌著,但就在這群人中,一眼瞧去,還是那執扇之人最為醒目。
他收起扇子,向馮保揖道:“這位小公子,方才此處有人操琴,我們尋聲而來,不知為何卻不見琴?”
馮保忙回禮道:“方才夏府七表姐在此玩賞,聽聞學士們到來故避讓開了。”
“難怪難怪,”旁邊便有一個年歲稍長,面容削瘦的儒生笑道,“方才太嶽驟聞雅音便眼前發亮,一路趕來此亭,唯有餘韻殘香,清風遺扇,難免悵然若失,魂不守舍了。”
若是在旁處,諸生難免要鬨笑,但此地是夏府花園,馮保又是夏府親眷子侄,諸生自然收斂了些,各自掩嘴悶笑。
那被稱為太嶽的有一絲尷尬,卻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元美兄你又耍弄我,方才你們不也各自猜測彈琴之人嗎?”
馮保見他們先入為主,將那彈琴之人當作珍表姐,若糾正他們說是自己彈奏的反而有些過於刻意,只好含糊著笑笑道:“各位學士是客人,表姐禮讓客人也是應當的,談不上打攪,還請各位學士隨意玩賞便是。”
他本以為那被稱為太嶽的會將扇子交與他託他轉交,但沒想到他竟是笑吟吟地瞧著他,手中搖得十分適意,竟似乎全無此意。馮保略氣惱,倒是有心討要,但想到這物件經了外男的手,再贈與珍表姐頗有不妥,馮保便想著最多下次再畫一柄託母親轉交她便是。馮保看他們衣飾舉止,並不像是官員,但夏府宴客,也不應請些尋常書生,他不由有些疑惑,問道:“請恕小子眼拙,不知各位學士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