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被稱為太嶽的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我等來京應試,僥倖得中,鄙姓張,名居正字叔大號太嶽,祖籍江陵,不知道小郎君如何稱呼,尊翁是哪一位?”
“啊。”馮保瞬間想起了父親讓他與新進士們好好親近接納,他頓時也明白了自己先前感受到的無形的喜悅光華來自何處,內心略有些激動,自報道:“小子馮保,尚沒蒙長輩賜字,我家大人諱禹字世靖,現在在都察院任職。家父來前,還囑小子多向各種郎君討教,這時有幸一見,果然都是風姿卓秀。”
“哪裡哪裡,我們這裡面風姿卓秀的也就太嶽一個人而己,鄙姓王名世貞字元美。”那王世貞顯然和張太嶽很熟,經常拿他打趣。這些新科進士們自放榜後在京中風頭出盡,便如新嫁娘進了夫家,雖說難免要低眉順眼地當好些年小媳婦,然而新婚三五日,家裡上上下下還是會溢美捧護著,這班新科進士們也不例外。雖說滿朝官員,誰不是進士出身,新人們就算選了庶吉士,也得從七品階上慢慢苦熬起。但此時正是他們十年寒窗的收穫之季,也是他們漫漫從政之路的起點,成功的滋味還新鮮熱辣,而未來又是如此新穎,有無限的可能。
三年一次的恩科,放榜前後,朝中上下,哪怕是皇上閣老們,也都在新人身上投注著飽含期待的眼神,對他們格外禮讓客氣。這一位都察院六品經歷的年幼兒子、夏府的遠親的仰慕神色,對他們來說實在稀疏平常,他們通了個名,就不再理會馮保,各自閒聊去了。
這時亭中只有張太嶽身邊尚有空位,他拂袖掃了掃身邊青石,向馮保招手。
馮保頭一回應酬生人,不知怎的有些手足無措,訥訥地坐了過去,見他依然在細細打量那幅扇面,臉上不由得微微紅了。心想:“也不知他在如何取笑我。”這樣一想,便更不好意思說這幅扇面是自己畫的了。
這時夏府的婢僕過來,給客人們上茶,其中年長的佈置完後垂手待立道:“請各位學士慢用,約摸還有三刻鐘開宴,到時各位可隨小人去前廳。”他轉頭又看了眼馮保道,“我家夫人讓小的傳話,教馮公子不必去內院了,一會前廳赴宴便是。”
雖然父親讓他與新進士們多親近,但這時馮保卻不知該如何參與他們的談話中。
其中難免聊到經史策論,然而馮保所學與他們差的太多,聽懂都覺得吃力,更加不好意思插嘴。只有張太嶽一直是輕搖著摺扇,時不時端詳著扇面,並沒有怎麼說話,他身上有種格外沉靜的氣息,雖然他也並沒有與馮保說一句話,卻有效地安撫了馮保的尷尬。
王世貞閒扯了半天一回頭,看到張居正依然在端詳著扇面,不由好奇地問:“這扇面到底畫了什麼?教你看得了這許久。”
他湊過頭來瞧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說:“不就是摻了點西洋筆法嗎?其實稚嫩得很,不過……”
他本想說“閨閣戲作,這樣也不錯了”,但馬上想到張居正沒有歸還這把扇子的意思,大約是覺得原主不便討還,就順勢據為己有了。雖然他也不明白張居正為啥想撿走摺扇,但他也不願讓張居正為難,所以含糊了過去,“……不過,你要是喜歡這個,我認識一位世叔家裡藏有好幾些西洋人物畫兒。哪來得空了,我帶你去鑑賞。”
王世貞是薊遼總督王忬之子,家世見識具不凡,尋常事物難入他眼。
“能飽眼福自然好。”張居正笑著回了一句,“不過我是覺得這扇面筆法稚嫩,難得的是頗見情趣。你看這狸貓的瞳子,畫得十分靈動,微抬後臀扭動,畫手顯然是花了不少心思觀察狸貓,才能畫出這一刻的情態來。”
王世貞想了想,突然哈哈一笑道:“這麼說來,你豈不是也常常盯著你們家的狸貓看許久嗎?”
進士們一聽,不由琢磨了一下張居正守在一旁看狸貓捕鼠打滾兒時的模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耳聞此言,馮保越發覺得羞窘了。
他確實常在讀書習字的空餘,走神透過窗欞旁觀那隻狸貓在紫藤架下打滾撲食,也常常因此被父親訓斥,可他一直鍾愛這偷來的閒適心情,渴望像那狸貓一樣,有陽光就曬,就雀兒就撲,高興不高興都能滿地打滾兒。他偷瞧了張居正一眼,張居正在笑聲中有點無奈地聳了聳眉,他稜角分明的眉眼這時顯得柔和了許多。馮保覺得,身邊人此時應該回想著與他相似的兒時場景。這樣一想,馮保不由覺得自己與張居正有些莫名的親近,如此,他開始暗暗後悔自己先前沒有明言扇面是自己畫的了。若是一開始就說明了,此時應該能和張居正聊起來吧?但這時再說,沒準張居正會疑心自己冒竊珍表姐的手筆,他不由得患得患失了好一會兒。
風忽然大了起來,晨起時極明朗的藍天豔陽,這時漸被一大團濃雲覆蓋了。湖塘蓮葉也翻起了波浪,起起伏伏。
大家不免聊到:“這天色,過會恐怕會下暴雨。”
“沒準還會下雹子呢。”
“聽說最近各地有些災異,今年不會免了館選吧?”狀元李春芳突然道,這是前兩甲進士們近來最關心的話題。
“這是哪裡的訊息,近來並不見邸報呀?”王世貞訝然問道。
大家彼此使了個眼色,各地災異當然是會彙總到首輔,也就是此間府上主人案頭上的,如果是被壓下去了,可就……其實今天大家這麼齊整地應邀來夏府賀壽,也是為了打聽一下這個訊息。然而夏閣老剛剛說要單獨在小廳接見他們,就有陸炳到訪,他們便被請了出來。
這樁人人關心的話題雖然起了頭,卻又被大家頗有默契地按了下去。
然而此時此刻夏閣老的小會客廳裡面,陸炳剛好和夏閣老提起了這件事。
“年初陝西澄城移山一事,內閣彷彿沒有上報,澄城縣令十分恐懼,不知上意何為,特地轉託了人到下官這裡,下官也覺得十分為難。還想請教夏閣老是何用意?”陸炳生著一張典型的武人面孔,面色赤如關公,五官粗大,但他向來喜好附庸風雅,努力親近士人,這時更是擺出一幅十分溫良恭謹的表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