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漏洞
賽哈智轉身面向楊士奇與權謹,拱手行了一禮。
“二位大人。”
楊士奇同權謹回禮,二人對視一眼後,權謹的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
“賽哈智指揮使,前日我等在宮裡,殿下言及可開犯官家眷探視之權,指揮使可還記得此事?”
賽哈智聞言一愣,隨即點頭道:“自然記得,殿下吩咐的事,下官怎麼敢忘。”
權謹點點頭,應聲道:“這邊是了……
昨日裡,不少官眷得知訊息後,前往詔獄,卻是被看守攔了下來……
這不,又鬧到我們幾個老傢伙這裡來了。
此事,指揮使可知曉?”
賽哈智聞言一愣,隨即眉頭微後,做思索狀。
“被攔下來了?”
“正是!”
“此事,倒是無人來報……”
一旁的楊士奇聞言,立馬打圓場道:“想來,是下面做事的人,欺上瞞下,辦砸了此事吧……
這事情,還望指揮使督辦……”
哪知楊士奇話音落下,賽哈智的眉頭卻是皺的更緊了,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一旁的權謹。
見賽哈智一臉疑惑的看著權謹,其這樣的反應,倒是把殿內的楊士奇和權謹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指揮使,何故這般看著老夫?
莫非……此事有什麼難處?”
賽哈智不語,扭頭看向一旁的朱瞻墡。
“看我幹什麼,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們都是給太子看家,同心戮力把事情辦好,比什麼都重要,不要搞這一套!”
賽哈智聞聽此言,連忙拱手低頭。
旋即緩緩直起身子,看向一旁的楊士奇和權謹。
“此事……倒是沒有什麼難處,我們錦衣衛,奉旨辦差罷了……
只不過……”
一聽‘只不過’三子,楊士奇和權謹紛紛皺起了眉頭,心說又有什麼么蛾子。
卻聽賽哈智緩緩開口說道:“那日,二位大人也是在殿下跟前的,想必殿下所言,二位大人亦是聽得真切吧?”
“那是自然。”
“那不知……通政使司,什麼時候給我錦衣衛下傳旨意?”
賽哈智這話一出,權謹心裡咯噔一下。
只見賽哈智拱手面向朱瞻墡,沉聲道:“非是下官懈怠,實在是……下官回去之後,遲遲未曾等到通政使司的文書……”
朱瞻墡聞言也皺起眉頭,繼而不解的看向權謹。
而站在一旁的楊士奇則是心裡暗道了一聲糟糕。
楊士奇終於想通了問題出在哪裡。
權謹也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只聽賽哈智沉聲道:“二位大人,並非本官不近人情,也非是錦衣衛刻意為難。
詔獄探視,茲事體大……
若是按照祖制,詔獄是沒有過探視先例的……
齊王殿下開恩,準了官眷探視……
二位大人也是知曉此事……
非是本官冒犯,此事,是不是通政使司下個批文?
亦或者,內閣遞個條子?”
聽到賽哈智這麼說,朱瞻墡也是扭頭看向了站在身旁的二人。
“通政使司沒有下條子?內閣也沒有嗎?”
聽到朱瞻墡的問話,楊士奇和權謹二人叫苦不迭。
不等二人回答,看兩人一臉苦瓜相,朱瞻墡心裡就得到了答案。
一旁的賽哈智見朱瞻墡責問二人,也是不落下風,連忙補刀。
“二位大人,錦衣衛向來是奉旨辦差的,何必為難我等……”
一聽賽哈智這話,楊士奇連忙打哈哈道:“此事,倒是我等疏忽了,待回去之後,內閣便……”
楊士奇的話未說完,權謹便輕拽楊士奇官袍,示意其住口。
大殿裡,除了侍立的宦官,便只有朱瞻墡四人。
這樣的小動作,逃不過任何人的眼睛。
三人紛紛將目光望向了權謹。
在三人注視下,權謹心中不禁連連叫苦。
可事情砸到了頭上,躲是躲不過去的。
權謹拱手,看著朱瞻墡,緩緩開口道:“好讓殿下知曉……
通政使司,上傳下遞,卻……
卻……卻沒有給錦衣衛遞條子的說法,內閣,也沒有……”
聽到權謹這話,方才心裡就覺著不對勁的楊士奇也恍然大悟。
“殿下,此事,內閣處置,卻為不妥……
錦衣衛所屬為軍事,軍事,當屬都督府……”
一聽楊士奇這話,朱瞻墡不禁皺眉道:“既如此,也好辦,父皇遺命,張昶輔政總理軍務,這事,就……”
“殿下!”
權謹連忙開口,打斷了朱瞻墡的言論。
“又怎麼了?”
“錦衣衛之事,所屬軍務不假,應由都督府遵旨署辦也不假,只是……”
“只是什麼?”
“錦衣衛乃陛下親衛,雖為軍務,卻不曾由都督府署辦……”
聽聞此言,朱瞻墡扭頭看向賽哈智。
賽哈智見狀,連忙拱手道:“好讓殿下知曉,錦衣衛辦事,歷代都是奉的陛下中旨。”
“既如此,那日我同爾等說了,你便辦了就……”
朱瞻墡一頓,說到一半的話,硬是嚥了回去。
一旁的楊士奇和權謹,心中也是升起百般無奈之意。
邏輯漏洞出現了!
開詔獄,必須皇帝下中旨。
可皇帝大行,新帝未曾登基,現在大明沒有皇帝。
只有監國,兩個監國。
一個監國太子在南京——現在可能剛得到皇帝駕崩的訊息。
另一個監國的倒是在京城,卻是親王監國。
親王監國,何來的中旨一說?
若是能發中旨,朱瞻墡便不是親王了。
雖然是監國,可其說的話,卻不是口諭,其下的令,也不是中旨。
所以,為了其監國的合理性,以及行政權利的保障,朱高熾這才遺命內閣輔政,張昶輔政。
內閣保證朱瞻墡的王令能夠下到各部,張昶作為中軍都督,保證朱瞻墡的軍權。
相互制約,也相輔相成,這才形成了一整套監國的權利體系。
若是尋常時候,這一套體系的運轉,足以維持良久,甚至維持數年,乃至數十年。
可朱高熾大概沒有想到,其駕崩沒幾天,朱瞻墡這個好大兒就想著為父親出口氣,把進諫的大臣都抓了,下了詔獄。
這從側面,也反映出另一個問題。
那就是詔獄好進不好出!
朱瞻墡沒有權利讓錦衣衛開放詔獄探視之權,錦衣衛自己也不敢開這個口子。
可若是讓錦衣衛抓人,錦衣衛沒有不敢抓的。
有些話,賽哈智不好說在明面上,不然就太傷朱瞻墡了。
那就是,若是此時朱瞻墡準了詔獄探視,其無法向太子交代。
錦衣衛,是皇權自留地。
其實在當時朱瞻墡在宮裡口頭告知幾人的時候,賽哈智便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錦衣衛抓人是很簡單的,只要上頭有人頂著,有人負責,有一個比錦衣衛品級高的人站出來,錦衣衛什麼人都敢抓。
出了問題,落不到錦衣衛的頭上,就算鬧出亂子,對於錦衣衛來說,也不過是尋常事。
可要是開禁,讓錦衣衛放權,那可不能是一句話的事。
沒有個明明白白的條文諭令,錦衣衛不幹這種事。
賽哈智本以為,那日裡楊士奇和權謹都在,齊王交代的事情,縱使沒有皇帝中旨,可若是內閣與通政使司給個說法,探視,也不是不行。
日後皇太子回京登基,若是問起此事,賽哈智拿出內閣和通政使司的條子,此事也能應付過去。
畢竟,那是給下獄的文臣們開方便之門,大多,還是楊士奇江西的同鄉——對於這些人的資訊,賽哈智掌握的非常準確。
這事情於情於離,也應該內閣擔著,或者說,楊士奇擔著。
總不可能讓監國的齊王擔這個責任——中國官場,從有上下級觀念的遠古時代開始,就沒有上權擔責的說法——縱使上權為主導主權。
當然,這種事情只存在與封建官場,是封建王權時代衍生出的弊病。
可眼下。
賽哈智心裡恨透了以楊士奇為首的內閣,自然,也包括總領通政使司事務的權謹。
站在賽哈智的視角,這種開禁的事,齊王不擔責,內閣也不想擔責!
連個說法都沒有,就想著心照不宣的大開詔獄方便之門。
到最後出了什麼事,責任全都是賽哈智一人的。
說句公道話,這不合乎官場規矩。
說句良心話,稀裡糊塗的開了詔獄探視先例,賽哈智死後,真沒有臉面見太宗文皇帝。
當初,若是內閣第一時間遞了條子,按照齊王的意思,下了監國諭令,那賽哈智也就照辦了。
可是今天,二人竟然告狀告到了宮裡,告到了齊王這裡,那就別怪賽哈智按章辦事了。
賽哈智可是清楚的很,被內閣告狀,若是不佔理,下場會有多慘。
這也就是錦衣衛大牢,若是換個衙門的牢房,內閣這麼告狀,主官的仕途算是完了。
說白了,兩個人沒給賽哈智留餘地。
一旁的朱瞻墡思索片刻,隨即眉頭緊鎖,輕聲道:“也就是說,開詔獄,得下中旨?”
“正是……”
“可我只是個親王,對吧?”
一聽朱瞻墡這話,楊士奇和權謹連忙拱手,腦袋壓進了懷裡。
而一旁的賽哈智則是直接跪倒在地。
“殿下恕罪!”
“起來起來……”
朱瞻墡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隨即繼續自言自語道:“親王,就算監國,也沒有中旨這一說……
那就只能等大哥回來了……”
話音落下,朱瞻墡抬起頭,目光掃過三人,心情無比沉重的說道:“此事,怪我。”
“殿下言重了!”
“下官惶恐……”
“你們做的都是對的,不必惶恐。
等太子返京,此事,我定會請罪,自領責罰。
做出這等荒唐事,真是有負父皇囑託,有負父皇在天之靈啊……
好在沒有釀成大錯……”
一聽朱瞻墡扯到大行皇帝,這下子楊士奇和權謹也站不住了。
二人連忙跪下,楊士奇朗聲道:“殿下此言,讓臣等無地自容,是臣等考慮不周,乃至出了這等差錯。
臣等,枉負大行皇帝陛下!”
話音落下,楊士奇和權謹的腦袋跟大殿的金磚來了個親密接觸。
朱瞻墡此言,落在楊士奇耳朵裡,可謂誅心!
見楊士奇二人這般反應,朱瞻墡連忙上前扶起二人。
“兩位大人乃是朝廷肱骨,二位大人一言一行,本王都看在眼裡,盡心盡責,何來‘枉負’一說?
倒是本王不通朝政,不懂這其中關鍵,以至於,諸位大人像疑至此,是本王之罪……”
一邊說著,朱瞻墡行至賽哈智身旁,將這位在地上跪了好一會的指揮使扶了起來。
朱瞻墡輕拍賽哈智臂膀,語重心長的說道:“好在各位都信得過本王,今日在這大殿中,將話都說開了。
既如此,事情也便明瞭了。
各位都無錯!
日後,本王到太子面前自領責罰。
倒是諸位,話說開了,心裡的疙瘩也該解開了。”
說這話的時候,朱瞻墡站在賽哈智身旁,看向了楊士奇和權謹。
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兩人連忙陪笑,拱手道:“這是自然……”
朱瞻墡扭頭看向身旁的賽哈智,賽哈智亦是拱手回禮。
“自然如此……”
“好!”
朱瞻墡的手,再次搭上了賽哈智的肩膀。
“左右不過十數日,我大哥也就該回來了,在這之前,各位還要幫助本王,把朝政,梳理個明白。
可千萬不要害的大哥回來,責罰本王啊。”
三人聞言,齊齊拱手應道:“臣等,定當用命……”
“好!父皇在天之靈,看到爾等如此這般,齊心戮力,想來,自是欣慰無比。
爾等,不愧是父皇,最信得過的人!”
“臣等惶恐……”
看著三個俯首之人的頭頂,朱瞻墡的嘴角微微上揚,浮現出一絲為不可察的幅度。
“楊大人,那些官眷的事情……”
“下官定然好生安撫……”
扭頭看向賽哈智,輕聲道:“不可探視,送些衣物飯菜,總是無妨吧?”
“下官出宮後,立馬便去詔獄,將此事告知看守。”
“好!既如此,我便不留各位了,去辦事吧。”
“臣等告退!”
三人行禮,紛紛退出了大殿。
賽哈智腿腳快些,楊士奇與權謹落後其數步。
朱瞻墡跟在幾人身後,行至大殿外,倚靠著殿外的廊柱,看著玉階下幾人漸行漸遠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