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嘉衍一面積極籌備著工廠的事宜，一面還要迎接即將到來的新年。發完最後一批貨，廠子就該放假過年了。
這日，他在廠裡安排財務發妥了獎金，隨即宣佈了放假與輪休的計劃，好讓工人們踏踏實實過個好年。
驅車返回家中，車剛駛近家門口，便瞧見一個年輕人在門前踱來踱去，愁容滿面，一副猶豫不決、始終不敢上前敲門的樣子。
陸嘉衍看著此人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名字。他讓小龍停下車，打算親自去問問。
小龍停穩車，先他一步推門下去，走到年輕人跟前問道：“你是什麼人？在陸府門口轉悠什麼？”
那年輕人躊躇再三，似乎不知如何開口，直到看見隨後下車的陸嘉衍，才怯生生地喊了一聲：“陸老師，我……我是季嶠，來給您拜年。”
陸嘉衍一下子記起來了。這是他在清河鎮陸軍小學教過的最後一批畢業學員，也就是改制前的末班學生。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這孩子家境雖一般，學業卻始終名列前茅。
“季嶠？你怎麼來了？”陸嘉衍認出是自己的學生，連忙上前拉住他，“快，快隨我進屋暖和暖和，這天寒地凍的，你等了多久了？”他深知年前京城的嚴寒，在外頭久站極易凍出病來。
幾人徑直進了廂房。林管家已提前在屋裡點好了爐子燒著水，火炕也燒得暖烘烘的。陸嘉衍招呼季嶠坐下，吩咐大壯上茶。
季嶠顯得有些侷促，猶豫著遞上帶來的禮品。陸嘉衍目光掃過那點東西，心下便覺出幾分不對勁。
按常理推算，這孩子畢業到現在已有幾年光景，如今該是從保定軍校畢業了，最不濟也該是營連級的軍官。即便在西北當個連長，月餉也有五十大洋左右。可眼前這光景，怎麼顯得如此寒酸？
“季嶠，我記得在清河鎮，你讀書很是用功。”陸嘉衍看著他關切地問道：“後來可曾去了講武堂深造？還是一直在軍中效力？”
“唉，說來慚愧，”季嶠嘆了口氣，頭垂得更低了，“家道中落，實在拿不出錢銀打點門路，在軍中一直不受待見。前些年去了保定，讀的是炮兵科。如今畢了業，卻不知該往何處去，這才……特來請教老師。”
聽他這麼一說，陸嘉衍的記憶才完全清晰起來。這孩子家世確實不一般，那可是正兒八經的書香門第，往上數十幾代都是考取過功名的。因此家裡長輩清高得很，即便前朝早亡了，那股子端著的架子卻始終放不下來。
這樣的門第，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就是子弟讀書根基通常紮實；壞處便是極易迂腐，家長墨守成規，家中長輩多是訓斥有餘而建樹不足，且一貫重文輕武。
這樣環境里長成的孩子，自有其抱負與傲骨，不願與軍中盤根錯節的傳統勢力同流合汙。季嶠多半是在外遭了排擠，回家又得受長輩苛責，眼下定是前路迷茫，走投無路才尋到自己這裡。
“季嶠啊，”陸嘉衍臉上露出讚許之色，“學炮兵好！這正是大有用武之地的時候。歐戰早已證明，火炮乃是戰爭之神。現代戰爭，就得靠炮兵開路！怎麼樣，眼下還沒定下去處？我給你安排去奉軍，你看如何？”
他深知這孩子臉皮薄，既是品學兼優的軍官苗子，就該給他一個歷練的機會。如今這各路軍閥裡頭，裝備像點樣子的也就直、奉兩系。他是炮兵，非得有大量實彈操練的機會不可，故而直接開口替他鋪路。
“好！”季嶠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侷促地搓了搓手，聲音低了下去，“多謝陸老師安排。”
陸嘉衍笑了笑，起身差人取來紙筆，詳細問了他的情況，提筆便要寫一封薦書。只是聽完了季嶠的敘述，陸嘉衍心裡直髮沉。
三年前自清河鎮陸軍小學前三甲畢業，實習半年後考入保定軍校炮兵科第九期，又是前五名的優等生！可是混到如今，竟然還只是個步兵排長！
這世道，終究是換湯不換藥。即便是在行伍之中，也學著讀書人那套，硬生生分出個三六九等！任人唯親，自設門檻。真正是敗壞了軍紀綱常，堵死了寒門子弟的晉升之路！
陸嘉衍心裡再清楚不過，這是軍中根深蒂固的頑疾，根本無從改起。莫說當下，便是再過許多年，兩個軍官見了面，頭一句保準還是問：“哪座學堂出來的？第幾期？”
留洋的瞧不上保定的，陸大的看輕講武堂的，保定的又未必把黃埔的放在眼裡，便是同校，前五期的也自視高過學弟。
彷彿那一紙文憑就囊括了軍人一切本事，至於在戰場上真刀真槍操作起來打得如何，反倒成了無關緊要的事。古人所諷刺的“紙上談兵”之輩，罵的正是這等自視甚高、不諳實務的“二愣子”！
陸嘉衍壓下心中憤懣，提筆為他寫好了薦書。寫畢，又讓林管家取來兩本裝訂整齊的筆記，連同薦書一併鄭重地交到季嶠手中：“這是推薦信。待開了春，你自己去一趟奉天，尋到楊參謀長或是郭教官，將此信呈上便是，他們自會為你安排妥當。這兩本筆記，”
他輕輕拍了拍封面，“是軍事培訓學院第一期畢業生的心得總結，裡面有不少西方新近的學識見解，於你定然大有裨益，權當為師送你的一份心意。”
他示意大壯端過一個布包，“另外，這裡是兩百塊現大洋，你且收下。既打定主意不靠家裡，就得靠自己立住了。好好拾掇拾掇，人靠衣裝馬靠鞍，在外行走，體面些總是好的。”
季嶠眼眶驀地一熱，重重的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哽咽：“多謝老師成全！這份恩情季嶠銘記於心，定不辜負老師一片苦心栽培！”
陸嘉衍在他肩頭拍了拍，語氣溫和的說道：“走，家裡常備著薄酒小菜，吃過飯再走。幾年不見，陪老師喝幾杯，也暖暖身子！你也該練一練酒量了，哪個當兵的不會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