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慧佳人冷眼觀亂局 夏金桂初施宅門計
這邊廂陳斯遠應承下來,紅玉心下熨帖,待別過陳斯遠便出了陳家。行不多遠,便在巷子口進得一家客棧裡。
一徑尋到地字號房方才駐足叩門。
少一時,房門開啟,便見佳惠雙目紅腫。見來的是紅玉,緊忙將其讓進內中。
兩女甫一落座,佳惠便泣不成聲道:“紅玉姐姐,到底如何了?若遠大爺能收留我,我便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姐姐的恩情。”
紅玉笑道:“老爺應承了……不過中路院多的是榮國府來的奴僕,你來了只怕不大好。我思來想去,莫不如將你安置在沙井衚衕呢。”
佳惠愕然,道:“沙井衚衕?”
紅玉道:“那處住的是尤氏兩位姨娘,二姨娘不好說,三姨娘看著性子驕矜,卻是個憐貧惜弱的,你過去好生服侍了,旁的不好說,保你一時平安還是行的。”
佳惠聞言緊忙起身要叩頭,紅玉慌忙將其拉扯住,嘆息道:“早先同在綺霰齋時你便與我親近,都說咱們親如姊妹,你此時落了難,我又哪裡會袖手旁觀?”說話間又自袖籠裡翻找出一些散碎銀兩,用布帕包裹了一股腦遞過去,道:“這些銀錢你且拿著防身。”
佳惠收了銀子,又抽抽搭搭痛哭不已。
紅玉安撫了佳惠幾句,自個兒也是心思雜亂。榮國府亂象已生,不日那夏金桂便要進門,到時候只怕會更亂。偏生爹媽貪戀府中權勢,一直不肯脫身。紅玉心下就想不通了,再是府中管事兒也不過是奴才,哪兒有放了身契置辦些產業來的自在?
暫將心思壓下,臨別之際紅玉又道:“明兒個我與太太告了假,一早兒領著你往沙井衚衕去。”
佳惠抽抽搭搭應下,扯著紅玉的衣袖分外不捨。
轉天一早兒,紅玉果然領著佳惠去了沙井衚衕,一應安置等事俱不多提。
倏忽幾日,陳家平安順遂,三房各自為寶玉婚事預備賀禮。黛玉尋了塊九子墨,寶姐姐隨意淘弄了冊古籍,二姑娘預備了一件多子多福的玉佩。
薛姨媽與曹氏在此間住了月餘,曹氏倒是住得爽快,偏薛姨媽越待越彆扭。幾次提出迴轉老宅,幾次都被寶釵強留。到得二月中,薛姨媽再也待不住,寶姐姐眼見挽留不得,只得將薛姨媽與曹氏送回了老宅。
這日陳斯遠迴轉家中,先往二姐姐、林妹妹處說了會子話兒,這才信步往東路院而來。
誰知入得內中便見寶姐姐手託香腮暗自蹙眉。陳斯遠腳步一停,趕忙看向伺候著的鶯兒,鶯兒不好說什麼,只呶呶嘴搖了搖頭。
陳斯遠心思通透,暗忖定是薛姨媽臨行前說了子嗣之事。
說來也奇,上月丁道簡便診治過,說寶釵身子業已調養好了,說不定何時就能有了身孕。偏生月餘光景下來,寶姐姐依舊不見動靜。
陳斯遠挪步上前,探手在寶釵面前晃了晃,笑著道:“妹妹想什麼呢?”
寶釵趕忙回神,起身勉強一笑,待招呼陳斯遠落座,又為其親自斟了溫熱茶湯,這才說道:“媽媽也是,說好了要多住一些時日,偏生月餘便急著回去。”
陳斯遠笑道:“雖說東路院姓薛,可到底多了個我,想來岳母是有些不大自在。”
寶姐姐嘆息一聲兒,默然頷首,也當是如此。
陳斯遠探手將寶釵扯進懷中,低聲問道:“可是岳母又說了什麼?”
寶姐姐癟著嘴不言語。
老生常談的話兒陳斯遠不知說了多少回,情知多說無益,因是陳斯遠便朝著鶯兒遞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趕忙悄然退下,陳斯遠乾脆將寶釵橫著抱起,大步流星便往梢間而去。
寶姐姐須臾方才回過神兒來,紅著臉好一番捶打道:“哪兒有白晝宣淫的?快,快放我下來!”
陳斯遠只是不理會,待到床榻上方才將寶釵放下,笑道:“勸說的話兒就算我沒說膩,只怕妹妹也聽出繭子來了,既如此,莫不如少說多做呢。”
寶姐姐大羞,掙扎著從陳斯遠懷中掙脫,紅著臉落座一旁,嗔怪道:“夫君又沒個正經!讓人瞧了去可怎生是好。”
陳斯遠嘿然不語,只覺寶姐姐愈發秀色可餐。說來如今這三位夫人,真真兒是性子全然不同。
二姑娘自覺高攀,床笫間千依百順;寶姐姐極好臉面,白日裡有多拘謹,夜裡就有多主動;至於林妹妹,如今尚且不曾圓房,不過性子頗為自在。許是白日裡扛著小花鋤葬花高興了,下晌便會尋了陳斯遠痴纏上一回。
更為難得的是,三位夫人都是聰慧的,換做前世叫做認知極高。
何謂認知高?能共情,體諒陳斯遠的不易。懂的事兒,能幫著出謀劃策;不懂的事兒,會仔細傾聽陳斯遠言說。
陳斯遠待其好,其心下感恩,轉頭兒定會加倍奉還。便是偶有爭執,也是以道理為大,不會因著小性子而固執己見。
略略點算,陳斯遠身邊兒認知高的女子可不算少。迎春、寶釵、黛玉三位夫人,邢岫煙、紅玉、晴雯、尤三姐。誒?這豈不是三妻四妾了?
至於如尤二姐、司棋、鶯兒之類認知低的,陳斯遠有欲無情,待其自是另一種法子,不會與其掏心掏肺。
心思電轉,陳斯遠笑著憊懶起來,忽地翻身躺在寶姐姐膝上,逗弄道:“夫人何必掛懷,咱們往後多多努力就是了。”
寶姐姐氣餒,也不知為何,被其一攪合,心下的不快竟消減了幾分。見其一副憊懶模樣,寶姐姐便探手為其揉捏起太陽穴來。
想起晌午時賈家來人遞了信兒來,便道:“榮國府來了信兒,好似寶兄弟的婚事定下了?”
陳斯遠頭不抬眼不睜道:“二姐姐說了,太太拿了主意,寶兄弟要娶個兩頭大。”
寶釵撇嘴道:“兩頭大總要分作兩頭,那夏金桂還能不進榮國府不成?”
陳斯遠悠悠道:“一則太太拉不下臉面,二則榮國府入不敷出,可不就要拿夏家的嫁妝填補虧空?”
寶姐姐慶幸著頷首,正待說些什麼,忽地膩哼一聲,卻是陳斯遠這廝不知何時將手伸進了衣襟裡。
寶姐姐嗔怪不已,抬眼見鶯兒早已避了出去,這才不曾說什麼。
抬手在陳斯遠鼻子上點了下,寶釵這才說道:“今兒個瞧邸報,好似又有御史彈劾甄家?”
陳斯遠應了一聲兒,說道:“甄家還想負隅頑抗,卻不知自個兒早成了砧板上的魚……”睜開眼來,陳斯遠低聲與寶釵道:“聽聞前歲甄家老太太回了金陵之後就不大好,年前便病入膏肓。甄家上下惶恐不已,一直用參湯吊著老太太命,就想熬過這場官司。”
寶姐姐蹙眉道:“聖上總要給太上幾分顏面的。”
陳斯遠卻嗤地一聲笑了,道:“老太妃一去,太上這二年深居簡出,你可曾聽聞太上召見過哪位臣子?”
寶姐姐又不是傻的,頓時瞠目結舌,道:“莫不是——”
陳斯遠一手點在寶姐姐丹唇上,道:“有些事兒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妹妹且想,連太上都如此,今上又豈會放過甄家?如今不過是熬著,只待甄家老太太一去,甄家只怕就要入罪。”
寶姐姐慨嘆一聲兒,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陳斯遠心下卻嗤之以鼻,所謂‘雷霆雨露’,說的是那起子依附皇權卻沒什麼本事的臣子。他這等不黨不群,偏生還有些能為的,只消日後不行差踏錯,便是城頭變幻大王旗也奈何不得他。
說過此事,陳斯遠忽而反應過來,道:“妹妹何時開始看邸報了?”
寶姐姐略略赧然,道:“夫君前朝為官,往後家中與諸般誥命往來,若不知前朝之事,豈不要拖累了夫君?”
陳斯遠哈哈一笑,起身摟了寶姐姐好生親熱。二人正是情熾之時,忽聽得院兒中腳步聲漸近,旋即便有紅玉與鶯兒道:“老爺與寶太太可在?”
寶姐姐正是意亂情迷之際,聞聲呼得趕忙推開陳斯遠。卻一時不查,陳斯遠誒唷一聲兒從床榻上摔了下來。
寶姐姐愈發慌亂,趕忙拉起陳斯遠,嗔怪道:“又作怪!”
陳斯遠沒皮沒臉嬉笑不已,此時鶯兒答對過紅玉,便與內中道:“老爺、太太,紅玉姐姐來了。”
寶姐姐拾掇齊整,紅著臉兒吩咐道:“進來吧。”
外頭答應一聲兒,須臾便有鶯兒引著紅玉入內。
刻下寶姐姐一副端莊嫻靜模樣,見了紅玉便道:“可是二姐姐有吩咐?”
紅玉笑道:“我們太太說今年入夏早,這才二月中便已熱了起來,便打發我來邀寶太太商議夏裝之事。”
寶姐姐聞言笑著頷首,道:“便是二姐姐不提,明兒個我也要去說的。也是古怪,這才二月中,春衫便穿不住了,晌午時熱得趕上夏日裡了。”
紅玉附和著說過半晌,這才笑吟吟告辭而去。陳斯遠正待與寶姐姐重敘舊情,誰知又有小鈿來尋,道:“老爺,不好啊,我們姨娘方才不小心割破了手指,這會子正哭呢。”
陳斯遠唬了一跳,別過寶姐姐趕忙往東廂去瞧寶琴。待其走了,寶姐姐這才不緊不慢翻了個白眼。
……………………………………………………
轉眼到得二十八,寶玉大婚之日。
因二姑娘月份已大,不好隨意走動,是以此番隨陳斯遠來的便只黛玉一個。至於寶姐姐,薛家自有薛姨媽走動,她心下恨極了王夫人,乾脆就不去了。
榮國府僕役眾多,又有鳳姐兒、賈璉操持,自是不用勞煩小兩口。是以陳斯遠只在前廳安坐吃茶,黛玉看過賈母,便尋了探春、惜春、湘雲說話兒。
至申時過半,寶玉披紅掛綵,蔫頭耷腦騎了高頭大馬往夏家而去。不過申時末,便接了花轎回府。
酒宴時,寶玉更是提線木偶一般由著賈璉指派,木著一張臉朝各桌敬酒。
待酒宴散去,陳斯遠與黛玉同車迴轉,小兩口俱都吐槽不已。
寶玉木著一張臉給誰瞧呢?你若不想娶夏金桂,早幹什麼去了?如今女兒都兩歲了,後悔的是不是有些遲了?
吐槽過寶玉,黛玉貼在陳斯遠心口又道:“雲丫頭在園子裡待不了多少時日了。”
陳斯遠道:“是保齡侯催逼得緊了,還是老太太鬆口了?”
黛玉蹙眉道:“寶玉時常去尋湘雲說話兒,也不知怎地,就有不好的風聲傳出來。雖說老太太發了火兒,鳳姐姐拿了兩個多嘴的婆子,可沾上這等名聲,湘雲又哪裡好腆著臉繼續住下去?”
陳斯遠心思一轉,便道:“只怕此事與夏家脫不開干係。”
黛玉一時想不分明,納罕道:“她今日才進門,哪兒來的這般大能為?”話才出口,黛玉便恍然道:“是了,那寶蟾一直留在了綺霰齋!”
陳斯遠悠悠道:“誰得利,誰的嫌疑就大。我看夏金桂不是個省心的,往後榮國府只怕要多事了。”
黛玉幽幽一嘆,不置可否。
仔細想想,如今的榮國府可不就一團亂麻?賈赦時日無多,大房、二房之爭愈發厲害。
二房之內也不安穩,有個得了偏寵的傅姨娘,如今又來了個心思歹毒的兒媳婦,再加上各自站隊的奴才……嘖,簡直就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煙塵!只等老太太一沒,就要改天換地啊!
不提小夫妻兩個私下唏噓腹誹,卻說洞房花燭過後,轉天一早兒寶玉、夏金桂來榮禧堂拜見賈政與王夫人。
入得內中,夏金桂挑眼便瞥見了側面端坐著的傅秋芳。
二人依著規矩敬過茶,賈政說過幾句沒營養的話兒,便起身領著傅秋芳去了後頭。
王夫人便與寶玉道:“也不急著去見老太太,你且先回去,我們娘們兒說會子話兒。”
寶玉應下,悶頭扭身而去。
待內中只餘二人,王夫人好似尋見主心骨一般,拍著身旁的椅子道:“我的兒,你且坐下說話兒。”
夏金桂嬌滴滴應了,挪動蓮步落座王夫人身旁,又殷勤地為其揉捏肩頭,說道:“太太,方才那女子便是傅姨娘?”
王夫人立時蹙眉著惱道:“快莫提那狐媚子,老爺豬油蒙了心,如今她說什麼便是什麼,半點兒也不將我這個正室放在眼裡。”
夏金桂訝然道:“老爺博覽群書,哪裡有寵妾滅妻的道理?太太為大婦,何不懲治那狐媚子一番?”
王夫人為難道:“有老爺護著,偏生那狐媚子慣會唬弄人,我一時也拿不住她馬腳。”
夏金桂眼珠一轉,便笑道:“我聽寶蟾說,傅姨娘還有個哥哥,因著老爺,這才外放知州了?”
王夫人點點頭,夏金桂就又道:“想來傅姨娘以為有了親哥哥做依仗,這才不將太太放在眼裡。只是她有哥哥,太太莫非沒有?”
王夫人頓時動容,思量道:“我的兒,你是說——”
夏金桂壓低聲音道:“太太何不釜底抽薪?”
是了,沒了傅試做仰仗,傅秋芳便是再得寵又如何,還能逃得出自個兒的手掌心去?
王夫人苦悶了數月,可算露出點笑模樣,不禁握著夏金桂的手兒道:“我的兒,我便知沒白疼你。”
夏金桂笑道:“我與太太才是一家人,自然要為了太太著想。”
“好好好。”王夫人笑著不迭頷首。道:“回頭兒我往王家走一趟,定要給傅秋芳一個顏色看看!”
夏金桂見哄了王夫人高興,馬上便道:“太太,說來還有一事……我怎麼聽說,夫君與園子裡的雲姑娘不清不楚的?”
王夫人含混道:“雲丫頭打小便長在府裡,寶玉與之不過是兄妹之情,我的兒可莫要聽那些沒起子的亂嚼舌。再說了,湘雲也待不了多久,下月便要接回保齡侯府了。”
誰知夏金桂卻道:“太太誤會了,我說的可不是湘雲姑娘,而是……那個出身錦香院的雲兒。”
王夫人頓時臊得臉面通紅。親兒子造的孽,她這個當母親的都不知如何圓了。
當下只得道:“你也知寶玉性子頑劣,他不過是喜歡聽那雲兒唱曲罷了,倒未必有什麼旁的心思。他如今還沒長大,我的兒,往後說不得要你多加管束呢。”
夏金桂半真半假地嘆息一聲兒,道:“我倒是想管,奈何下頭的丫鬟只聽夫君的。”
王夫人肅容道:“哪個敢攛掇著寶玉淘氣,你只管打發出去便是了。”
夏金桂要的就是這句話,當下好一番奉承了王夫人,這才回轉綺霰齋,與寶玉又去見過賈母,其後又往東跨院走了一遭,這才罷休。
卻說那王夫人本就是個心思淺的,先前拿傅秋芳半點法子也無,只能自個兒生悶氣。此番得了夏金桂的主意,只覺如獲至寶,越琢磨越有道理。轉天便往王家去了一趟,尋了王仁書信一封,送去王子騰任上。
這書信往來,總要兩月光景,王夫人回府後也不理會傅秋芳,只每日帶了夏金桂在身邊兒,心下巴巴兒盼著王子騰為其出口氣。
夏金桂得了王夫人准許,在外裝乖扮巧,回得綺霰齋立刻跋扈不可一世。內中但有不合心意的丫鬟,真個兒是抬手就打、張口就罵。
幾個大丫鬟且不說,如春燕、芳官、良兒等小丫鬟,無不被去尋了錯處好生收拾了一番。
轉眼到得三月中,大老爺賈赦病重,賈璉、鳳姐兒自是要到病榻侍疾。鳳姐兒的管家差事只得撂在一旁,王夫人自忖良機天降,便領了夏金桂往榮慶堂尋了賈母道:“鳳姐兒須得往東跨院侍疾,家中無人管家只怕不妥,我看不若先讓金桂擔起管家差事來?”
賈母一時無法,只得道:“那便先讓金桂管著,等鳳姐兒得閒了,再讓鳳姐兒管家。”
王夫人笑著應下,心下卻思量著,請神容易送神難,這管家的差事易了主,又豈會輕易的還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