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釣魚
雞鳴破曉。
觀音山東麓的狼口崗子上,嗚嗚泱泱地聚了六七十號大老爺們。
趕等梁布泉和趙友忠走上狼口崗的山頭,只見金得海正指揮著多出來的三十幾人分發採金工具,什麼叫鎬頭,哪個是鐵鍬,光是十來斤的大錘就準備了五六個之多。看那幾個人的面相,一個個全是生面孔,哭喪著老臉,好像別人欠了他幾百吊錢似的。
“都他孃的給老子麻利點!”
金得海一手叉著腰,一手拎著響子,拿槍口衝著天,“活幹得快,老子不但放你們回家,還給你們分錢;要是誰他孃的跟老子耍心眼……別怪他孃的子彈不長眼睛,不認人!”
倆人站得遠,金得海一時之間也沒瞅見他們。梁布泉測過腦袋,扯了扯趙瞎子的衣袖,對他耳語道:“這他孃的是金得海連夜抓回來的勞力?”
趙瞎子笑而不語,翻翻著大眼皮子,只是一個勁地頷首點頭。
梁布泉接著道:“我*操!這姓金的可以啊!他這是一宿沒睡,光忙活今天開礦鑿井的事了!”
趙瞎子仍舊淡淡地扯著嘴角,順嘴小聲吐露出了一句:“無利不起早……”
無利不起早?
梁布泉聽得一愣,趕忙又小聲追問,“爹,你說這話啥意思啊?我瞅著金得海是個挺忠貞不二的主啊,他能圖啥……”
剛說到這一環,梁布泉一下子把後面的話又吞了回去。
昨晚議會,馮三爺的核心宗旨就是狼口崗上不但埋著金子,還藏著金中之精。可眼下綹子里人手不足,金子能不能挖出來不好說,挖出來金子又能不能鬥得過九里莊和清兵的合圍,也不好說。
那次議會說白了,就像是在告訴幾個當家管事的,“咱家裡有錢,可是咱保不住”一樣。眼瞅著要下礦陶金了,馮三爺身為總瓢把子不給大家振作士氣不說,反倒還要給兄弟們潑冷水,但就這一點而言,就很不合理。
話又說回來,若讓趙瞎子給人摸骨算命,梁布泉可能還在心裡頭打個問號。可是論及佈陣設陷阱這種買賣,他趙友忠絕對是祖師爺級別的人物。這佛頂珠的綹子山勢曲折,草木茂盛,佔盡了地形上的優勢,即便是換做梁布泉來設定陣法機關,也絕對有自信將那幾個不長眼的金匪強盜打個鎩羽而歸。
可為啥馮三爺還說他害怕九里莊的突襲呢?
仔細回想一下馮三爺昨晚說過的話,他不單單交代了自己的身上有肉,還交代了只有趙友忠能找著這塊肉的所在。
“能挖出金精就挖,挖不出來,就一把火給他燒咯!”
這是馮三爺的原話,如果趙瞎子的陷阱當真應付不了九里莊的話,他又為啥偏要下礦呢?這時候不應該是做好了準備,和九里莊的人拼個你死我活嗎?
一想到這,梁布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馮三爺在釣魚!
釣那個出賣綹子,勾結清軍金匪的大魚。
他那一頓酒席,不單能試出誰是叛徒亂黨,還能找出誰是忠心耿耿願意跟綹子共存亡的好兄弟,誰是樹倒猢猻散的牆頭草,最關鍵的,還能借著亂黨之口,把錯誤的資訊傳給九里莊。
正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九里莊的人如果真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價值連城的金精,幹啥還要自己動手下礦尋金呢?他們的人,肯定會等著盼著佛頂珠能第一時間地挖出金精,自己再趁機出兵來搶,坐收漁翁之利。
這一招叫“一箭三雕試金石”,越是著急見著金子的,就越有可能是綹子裡的叛徒。
直到想通了這一點,梁布泉才給佩服得連連點頭:“我還以為馮三爺和杜老四一樣,是個記吃不記打的傻子呢!誰承想,他這是在扮豬吃老虎……孃的,我還真是太嫩了!這馮三爺差點連我都給哄過去了。”
“你這小老弟,你他孃的說誰傻呢!”
梁布泉正在那自顧自地念叨呢,肩膀頭子猛然一下被個蒲扇似的大手給攥住了,這突如其來的一下招呼,當即給他嚇得渾身一哆嗦。
聽這破鑼一樣的嗓門,梁布泉就是不用抬頭也能猜得出打手的主人是誰。
“四哥……沒說你傻,我說你是……啥也不怕的真英雄,真爺們!”
梁布泉天真地仰著腦袋,滿臉嚮往地盯著杜老四的一雙牛眼,就這副做派,他自己都覺得噁心。
您列位想想,梁布泉能覺出噁心的事,到了杜老四的眼裡,那不是更噁心?
這糙漢子老臉一紅,連忙乾咳了兩聲,把大腦袋扭到了一邊:“咳——那啥……英雄……嘿嘿……英雄不敢說,老子……嘿嘿嘿……哎呀!老子有時候確實腦袋不太轉彎,但是老子有心眼,老子可不傻!”
這直性人就是好忽悠!
梁布泉一聽,話頭竟然這麼輕易就能給遮過去,連忙趁熱打鐵:“那啥,哥呀!你這是醒酒了?”
杜老四把腰板一挺:“啥叫醒酒了?老子也沒喝醉啊!”
“可不說呢!我四哥那是千杯不倒的鐵血硬漢啊,那點馬尿還能給我哥灌醉咯?那不能夠!”
梁布泉也是把腦袋一揚,好像杜老四的酒量好,和他有多大關係似的,也擺出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聽說大當家的要給你限酒了,往後你要是饞酒……”
“沒事!”
杜老四的腰都要被誇得撅上天了,“啪嗒啪嗒”地拍著梁布泉的後背,“大當家的也就是隨口那麼一說……實在不行,老子下山找個人家討點酒喝也不是不可以,娘了個炮仗的,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咯?”
“啊,是嗎?”
梁布泉“嘿嘿嘿”地在一旁賠笑,拿眼神勾著旁邊的趙友忠,“我四哥的本事,那我知道!想要找口酒喝,那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
杜老四樂得嘴唇都蓋不住牙花子。
“好說好說,那是那是!”
趙友忠在旁邊聽得真切,那手裡的盲杖悄咪咪地戳著梁布泉的腳後跟,那表情就像是在說:“你騙個傻子,良心是讓狗給叼去了嗎?”
梁布泉的一通馬屁,可算是給杜老四拍舒服了。這爺們站在山頭上笑夠了,才留意到下頭越聚越多的勞力,插著熊腰,眯縫著眼睛又清點了一遍人數,不由得又嘖聲道:“這傢伙……綹子裡頭啥時候又多了這些崽子啊?娘個炮仗的,這要是和九里莊打一個照面,誰贏誰輸還不知道呢!”
梁布泉又拿眼睛勾了一下趙友忠,打鼻子眼裡哼唧出一句:“那得謝謝金爺出力了!”
“金爺?誰呀?金得海?”
杜老四的眼珠子一亮,掏出腰間的盒子炮,就對著山下大吼道:“老金!操*他個姥姥的,可真有你的!這幫崽子都是你招呼來的?”
讓杜老四這麼一吼,在下面忙忙活活的金得海,才算留意到山上的三個人,也對著他們揮手,至於那表情是哭是笑,離著太遠,梁布泉也看不真切。
“啊!四哥,昨晚上一宿沒睡,尋思幫著咱綹子充充人氣!”
“那行!”
杜老四作勢就要往山下跑,“那咱啥時候出發啊?”
金得海給聽得一愣:“出發?出發上哪去啊?”
“娘了個炮仗的,還能上哪去!找九里莊的那些王八犢子幹仗啊!”
杜老四連跑帶蹦地走到近前,一看那幾個剛被金得海拎來的崽子,一個個非但全都哭喪著臉,好像剛剛死了爸爸似的,手裡的傢伙事似乎也不大對,那臉色“刷拉”一下就變得難看了,“這他孃的都是些個啥呀?綁來的票子(人質)?你給他們那個鐵鍬鎬頭幹啥玩意?給你爹挖墳啊?”
“你這人說話咋這麼難聽呢?”
金得海也把臉色一沉,“大當家的要挖金子,咱綹子裡頭的人手不夠,所以老子才連夜下山抓的壯丁。誰他孃的要跟你去找九里莊拼命了?沒正事呢?”
“行!你行啊,金得海!”
杜老四一口唾沫噴在地上,“娘了個炮仗的,弟兄們幾天都揭不開鍋的時候,也他孃的沒見你這麼積極過,你是真他孃的見錢眼開啊你!得了,你們在這挖金子去吧,老子走了!老子領著那些崽子們找吃的去!”
杜老四說著話,正轉身要走,另一個山頭上有個大光頭冷冷地喝了一聲:“你他孃的要上哪去?”
這爺們一聽說話的正是馮三爺,立馬把腿停住了,可腦袋還是一副不服不忿的樣子,高高地揚著。
“幾天不見,你他孃的長本事了,沒人降得住你了,是不是?”
杜老四梗著脖子,從牙縫裡蹦出倆字:“沒有!”
“沒有?”
馮三爺冷哼道,“老金辛辛苦苦從山下給咱拎上來的兄弟,怎麼就得罪你杜老四了?”
“我……”
杜老四把眼珠子一瞪,又從牙縫裡蹦出仨字,“沒得罪!”
“老金他孃的一宿沒睡,翻過頭來,還得受你的熊?”
馮三爺的語氣是陰冷而果決,“跟老金道歉,咱兄弟這事就算翻篇,要不然……自己去秧子房領板子去!”
“爺,我昨天剛領了二十個板子!”
杜老四的面色一苦,叉著腰澀聲道,“那狗日的宋掌櫃,老子今兒早上一起來屁股還他孃的疼呢,你還要打啊!”
下頭的一眾人馬,見著杜老四的可憐樣,有幾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杜老四一看眾人取笑他,老臉一紅,又扯著破鑼嗓子高聲道:“笑個屁!娘了個炮仗的,把你們褲子扒了,讓秧子房給打幾棍子試試!也就是老子體格好扛得住,換你們,早他孃的下不來炕了!”
您瞧,他一個膀大腰圓的大老爺們,眼瞅著三十多歲了還被打屁股,非但不覺得丟人,反倒當成是個本事了。就這腦回路,恐怕一般人都跟他比不了。
總而言之,杜老四的一番說辭,也算是給即將開礦下井的幾個老少爺們緩和了一下氣氛。好在金得海也不願意追究,道不道歉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梁布泉在一旁卻看得直犯嘀咕,捅咕著旁邊的趙瞎子,又小聲問道:“馮三爺不是看出來姓金的有問題了嗎?咋還不動手呢?”
趙友忠只是淡淡一笑:“這才哪到哪,還不是時候……”
“行了,時候也不早了,大家活動活動,準備鑿井開礦!”
馮三爺指著山下的一塊插著紅旗的空地上接著道,“在掄鎬之前,列為兄弟先聽聽大先生的說法!這鑿井開礦的說道多,仔細聽好了大先生的教誨,誰要是給咱出了岔子。就他孃的家法伺候!”
他說著話,拍了拍腰上的兩把盒子炮,那意思很明顯,所謂的家法,恐怕正是子彈穿堂的死刑。
“各位兄弟,咱金門一脈說道的確比較多……往後的事和大家再一一細講,當下最要緊的事可千萬記好咯。”
趙瞎子拿手裡的盲杖用力地點了點地,“要圓不要方,就單不就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