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敲山震虎
馮三爺不在的這段時日裡,梁布泉是怎麼帶著眾人捉出綹子裡的內鬼,再加上劉乾孃變野婆、錢二嫂丟孩子扒皮的種種因由經過,全被杜老四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道。剛從外面回來的這群崽子,各個聽得揚眉瞪眼,直嘬牙花子。唯獨馮三爺和趙友忠在這中間僅僅是彼此交換了個眼神,隨後一直沉著臉悶頭趕路,也不多做言語。
在秧子房裡就一直嚷嚷著要見四炷香堂的宋掌櫃,在見著趙友忠的真人之後,反倒成了個啞炮,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畏畏縮縮地跟在人群后頭,就連正眼都不敢瞧他一下。
梁布泉心裡頭好奇,幾次三番地想要在人堆裡把宋掌櫃拽出來給他爹認識,可是那老傢伙不知是不是在對付惡虎的時候受了驚嚇,這時候竟然連他都要躲著。他想要把那杆菸袋鍋子還給宋掌櫃吧,宋掌櫃卻只推說是“好物贈英雄”,這菸袋鍋就送給梁布泉了,只當交個朋友。
再加上那杜老四總是在和別人胡謅海吹的時候,刮帶著梁布泉,說到熱鬧的地方,還得攬著梁布泉的肩膀頭子,滿世界地宣傳自己新認的乾弟弟,反覆幾次,梁布泉也就把宋掌櫃的古怪給拋到腦後去了。
至於那杆震虎保命的煙桿子,梁布泉平日裡也不會抽菸,本來打算賣個人情送給別人。可想著遇見劉乾孃的時候,險些因為杜老四的青子誤事,這回多少有了個可以傍身的傢伙,隨手就給收進了衣襟裡頭。
只記得宋掌櫃在後來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把他認識四炷香堂的事,說給趙友忠聽。
那巨獸的虎皮,是個好物件。
但是這老虎是腦門中彈,壞了皮子的價錢要不上好價,留在綹子裡又像是在說“虎頭中槍,綹子不保”似的,也不吉利。所以到了糧臺老三那,乾脆把整張皮子扒掉,扔進了灶坑當柴火燒了。
這幾百斤的虎肉,叫糧臺老三和手下的幾個崽子做得了滿滿一大桌的肉菜,可是虎肉入口是又硬又酸,即便是這幾個有錢吃肉,沒錢吃土的糙漢子,也給噁心的沒辦法下嚥。
糧臺只得又把一大桌子的虎肉給撤了,重新換成醬牛肉和幾個乾巴饅頭。蒜泥就著醬油盛到小碟裡頭,一人分到手裡一塊,還有的人落不著吃。
按吳老三的話說,不當家的不知柴米貴,綹子裡將近半年都在山裡尋覓金礦的事,半年沒開張,已經快窮得揭不開鍋了。如果再這麼耗下去,用不上一個月,幾個當家的都得領著頭,跟崽子們喝米湯稀粥。
梁布泉想著自己剛醒的那會,光他一個人就吃了綹子裡的一個大肘子,現在全綹子都是勒著褲腰帶生活,心裡還有點不落忍。於是順道把手裡的乾糧,掰了一半塞給了杜老四,心說這人五大三粗的,一個饅頭肯定吃不飽。
但杜老四哪是一般人呢,蒲扇似的大手一揮,又把乾糧給梁布泉推了回去:“幹咱們這一行的,飢一頓飽一頓都他孃的習慣了,半塊乾糧撐不著,也餓不死!金礦能找著就找,找不著……大不了老子再帶著兄弟,下山幹他孃的一票!”
要說這杜老四是真傻嗎?
傻人也揣著傻心眼。
他這句話,表面上是說給梁布泉聽的,實際上也是在敲打馮三爺。全綹子裡的崽子一個個嚇得趕緊端起飯碗把自己的臉給擋上,生怕馮三爺那股火竄得不對勁,再燒著了自己。
這杜老四打從馮三爺一窮二白的時候,就跟著他闖江湖。一道上摸爬滾打,從不知名的流匪再到現在的“佛頂珠”,杜老四是鞍前馬後,一句怨言都沒有。
這倆人在綹子裡的關係,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他是個什麼人,馮三爺比誰都清楚,整個綹子裡頭,也唯獨是他杜老四,才有膽子和馮三爺這麼說話。
馮三爺的面色不改,把手裡的海碗放在桌上剛要開口,杜老四那邊先一仰脖,把碗裡的烈酒給幹了。
“大哥……總瓢把子!你先彆著急,話都到這了,兄弟先說兩句!”
杜老四紅著個老臉,晃晃悠悠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胸脯拍得山響,“我知道哥哥你是為了兄弟們著想,你想讓咱綹子裡的弟兄們……都有個正經營生,你是好人,我杜老四明白!但是你看看咱綹子裡的這幾塊料……從他孃的糧臺、字匠再到插千的跟水香頭頭,咱有一個像是會下礦的人嗎?你說咱幹著鬍子幹得好好的,雖然說名聲不好吧!但是咱搶的是些個什麼王八鳥蛋,咱自己心裡頭有數……咱他孃的不熊(不欺負)老百姓,咱自己行的端坐得正就行唄?管那幫王八犢子願意說啥呢?咱當啥金匠啊……”
杜老四說著話,還拿胳膊肘懟了懟梁布泉,“下礦的是不是叫金匠來著?”
梁布泉倒是沒喝幾口酒,可是被杜老四這麼一問,他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趕緊埋著腦袋咬牙切齒地應了聲:“是!你他孃的是不是喝多了……趕緊坐下吧,別跟這丟人了!”
“丟人?我他孃的丟啥人了,都是自家兄弟,我杜老四有啥說啥,我他孃的咋就丟人了?”
杜老四說著話,語氣裡頭竟然又帶了哭腔,“哥哥呀,你是不知道。咱們乾孃……咱們乾孃為了幫著咱找著礦眼,讓她孃的不知道從哪來的高人給忽悠(騙)了,好好一個小老太太,變得跟他娘怪物一樣!是我,我杜老四一槍給老太太送的終!我從小沒娘啊,我把劉老太太當成咱的親孃那麼看待,結果到頭來……我這王八犢子沒給老太太盡孝,反倒是一槍給人家打死了!我他孃的該死啊!”
這七尺大漢說到傷心處,竟然抱著梁布泉嚎啕大哭起來。
梁布泉是死的心都有了。
杜老四的嗓門大,力氣也大,一瞬間就給他的臉給勒成了醬紫色,那大嗓門直把梁布泉的耳朵給震得嗡嗡直響。他求救般地把目光投向了馮三爺,後者連忙冷著張臉從正位上霍然起身。
“娘了個炮仗的,喝了點馬尿,上這耍哪輩子的酒瘋!”
馮三爺一拍桌子,指著杜老四罵道,“宋掌櫃的,叫幾個崽子把這牛犢子拉下去,等他酒醒了,讓他自己去你們秧子房領罰!我他孃的才出去了幾天,你們一個個想咋的?都要翻天啊?”
“得令!”
宋掌櫃悄咪咪地瞄了趙友忠一眼,隨後如蒙大赦似的,招呼著幾個崽子架起杜老四就往外撤。
“吳老三,半年之內別給那犢子酒喝,他要是和你鬧,你就讓他來找我!”
馮三爺說著話,又朝四下的崽子們掃了一眼,“你們幾個,吃飽喝足了就哪來的回哪去吧。明早四點鐘給老子爬起來幹活,大先生在咱們山頭髮現了一處礦脈,明早開始,咱們下礦摸金!”
下頭的人一通竊竊私語,大抵無外乎是一些讚歎趙友忠爺倆有能耐有本事,綹子裡半年多沒辦成的事,人家三兩天就給解決了之類的說辭。向梁布泉和趙友忠投來的目光,也從最初的鄙薄變作了崇拜和感激。
綹子裡頭雖然都是些個刀尖上舔血的糙漢子,但是這裡頭的規矩說道,江湖心機,也不比外頭的少上多少。倆人自此,才算是在綹子裡頭站住了口風,然而趙友忠這翻垛的轉角梁能不能坐穩,還得看明天下礦時候的成果。
幾個綹子裡頭主事的人,也要跟著崽子們的人潮往家裡撤,讓馮三爺一通乾咳給留了下來:“那個啥——四梁八柱留一下子,咱們還得商量點事。”
梁布泉一想,自己裡外四梁一個不佔,撐死了也就能從他爹身上藉著點光,綹子裡頭的正事,好了壞了的,恐怕有他不該知道的東西。這小子渾身上下都是心眼,趕緊起身抱拳,作勢準備開溜。
誰承想趕等幾位主事的剛剛落座,馮三爺又是一通乾咳:“那啥——那個小兄弟啊!都不是外人,你也留一下。”
梁布泉看了一眼趙友忠,那瞎老頭拄著根盲杖正在那閉目養神,也不說他應該走還是該留下。轉念一想,綹子裡出了那麼大的變故,他現在既然已經是其中的一員了,就理應把他看見的問題都如實彙報一遍。就也不再推辭,抬屁股又坐了回去。
前頭咱說過,綹子裡頭分裡外四梁,合成個四梁八柱的說法。
綹子裡頭除了主管糧草財務的糧臺吳老三之外,還有個不常帶在綹子裡的花舌子陳大膘子和負責寫個文書字據的字匠陳二膘子。聽名字就能猜出來,這倆人是一個娘腸爬出來的親兄弟,一個負責在外頭充當苦主的說客,一個負責書寫敲詐文書。
一高一矮兩個胖子,個矮的那個見著誰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可那笑容裡頭彷彿是帶著刀子,讓梁布泉看得渾身發毛。照著面相推斷,矮個子的那個,十有八九就是幹耍嘴皮子的陳大膘子了。
馮三爺又幹咳了兩聲,把桌子上的海碗端起來,剛把酒湊到嘴邊,又嘆了口氣,把海碗撂了回去:“兄弟們,折了不少啊!”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猜不透馮三爺說話是什麼意思,點頭稱了個“是”,又把嘴給閉上了。
梁布泉心說,這綹子裡頭能不少人嗎?讓老虎扒了皮的就足足佔了三分之一,外加上對付那隻老虎死掉的十來個崽子,整個綹子裡的有生力量,恐怕就剩下不到二十人。
“咱幾個出生入死這些年了,之所以想帶著大家轉行挖金子,實際上也是照著長遠了打算。”
馮三爺頓了頓,拿眼睛盯著那個海碗接著道,“像老四說的,咱們佔了這山頭的時候,一向乾的都是些個打家劫舍的買賣。這種活計,大家手拿把掐幹得都熟了,可是眼下這口風太緊。傳聞咱大清的小皇上,已經讓人給軟禁在宮裡頭了,現在真正說得上話的,是個腰裡彆著響的大將軍。將軍是啥,哥幾個心裡應該有數吧?那玩意可是掌兵有實權的傢伙。說白了,他看咱們這幾個鬍子順眼,當咱是蒼蠅蚊子不願意搭理咱們,咱還能有兩天肉吃;但凡他哪隻眼眶子看咱們發青了,到時候派兵下來,咱們這二十來人,還不夠他塞牙縫的呢!”
“總瓢把子,你也不用和我們講這些彎彎繞了!咱們都是粗人,聽不懂又什麼將軍皇上的,您就說,我們該怎麼辦吧!您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幹!”
梁布泉拿眼睛瞟著說話的金得海,他朝著馮三爺抱了抱拳,率先把碗裡的湯子(酒)喝了個乾淨,拿袖子一抹嘴,接著道,“如果您說咱綹子裡的人手不夠,那咱今天趁著夜下山,去附近的莊裡給您抓幾個勞力過來,明個保證不耽誤您開工!”
這人把話說得排場,直切主題,大有一副杜老四的模樣,看起來倒真是個忠心不二的主。
可是馮三爺也沒應他,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海碗:“人手嗎……咱倒是不著急。大先生說了,這礦脈裡頭興許藏著金……金啥玩意來著?”
“金精!”趙老瞎子仍是眼皮也不抬一下。
“啊對,金精!聽說這玩意是金中重寶,是他孃的金子中的金子,比尋常的金疙瘩都得沉上不少。”
馮三爺沒來由地嘆了口氣,“現在清兵和九里莊的人逼得又這麼緊,我那意思是……”
一路跟著馮三爺的張老五搶著道:“總瓢把的意思是,明個下礦,憑咱們的人手,少說也得三五天才能看見大先生說的金精,那時候金子重了抬不動,如果再遇上清兵和九里莊的人兩面夾擊,咱們忙活了一溜十三遭,命保不住了不說,錢沒準還得送到別人的手裡。”
“那咋整?”
大小兩個膘子對視了一眼,二膘子先開口了,“大當家的,依您的意思,這金子咱挖是不挖?”
大膘子懟了他一下,搶過話頭接著道:“我弟的意思是,大先生不是在林子裡頭安排陷阱了嗎?既然都做好埋伏了,為啥害怕金子到頭來讓人給搶了呢?”
“因為咱碰上的,是他孃的九里莊啊!”
馮三爺慢悠悠地又把海碗給端了起來,那裡頭就像是坐著個大美人一樣,讓他連眼珠子都不願意轉動一下:“他們人手比咱們多,還仗著有清軍撐腰。不過萬幸的是大先生站在咱麼這一頭,只有他才知道金精的位置在哪,又長成什麼模樣。我那意思是,能挖出金精就挖,挖不出來,他孃的放火給它燒咯!”
“燒了?”
眾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齊聲道,“這麼寶貝的東西,您要說不要就不要了?”
“沒說不要……”
馮三爺這才把海碗裡的湯子,給喝了個底朝天,“落不到我手裡的,別人也他孃的別想要!”
梁布泉一直閉著嘴,聽幾個人繞著那個“金精”翻來覆去的唸叨完。等綹子裡的大會開完的時候,外頭的天都有些見亮了。
趙友忠拍了拍梁布泉的後背,乾笑了一聲:“累嗎,小崽子?回屋躺一會?”
梁布泉抻了個懶腰,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大小夥子能熬,就是這馮三爺可真能絮叨(囉嗦),屁大點個事,墨跡了這麼長時間。”
正說到這,梁布泉轉念又想到,劉乾孃曾經提到過的那個贈藥的“高人”。
這高人出入綹子恍若無物,很明顯是綹子裡面出了內鬼,剛才光顧著聽馮三爺他們幾個羅裡吧嗦的一同通話了,竟然把這麼重要的事給扔到了腦後,轉頭就要往馮三爺的屋裡奔。趙友忠就像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一樣,沒等梁布泉轉過身呢,就一把給他的腰摟住了。
梁布泉不敢大聲張揚,只能趴在趙友忠的耳朵邊,小聲道:“爹,你把手撒開,這綹子裡頭……”
“綹子裡頭有鬼,是不是?”
趙友忠冷哼一聲,“不然你以為馮三爺為啥要囉嗦這麼長時間?他是個刀尖舔血的主,做豺狼的,還能讓豺狼給咬死咯?等著吧,明天咱就能看出來,誰他孃的是人,誰他孃的是鬼!”
梁布泉讓趙友忠給說得一愣:“啥玩意?馮三爺都說啥了?他也沒提叛徒的事啊?這都能抓住內鬼?”
趙友忠大笑著拍了拍梁布泉的後背:“江湖上的花花腸子多了去了,學著點吧,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