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八寶吞金
青子到手,挖坑砍樹,削木條定四方不在話下。
梁布泉連同四梁八柱的兩個人,和一堆崽子,從正晌午時一直幹到日落西山才算忙活完。
眼下這片空地上,被八根長短不一的木樁子合圍起來,每個木樁子旁邊,都放著兩個崽子挎刀扛槍,正對樹林而立。梁布泉拎著把小臂長短的匕首,大大咧咧地盤腿坐在空地中間,面前橫著個鋪滿了浮草的明晃晃的大窟窿,原本被他拿在手裡的那條鮮血包漿的鐵索,偏偏是不翼而飛了。
杜老四和宋掌櫃倆人,悄咪咪地貓在秧子房裡頭,隔著窗戶檢視外頭的動響。
那杜老四老臉憋得通紅,咬著腮幫子恨聲道:“你瞅瞅我那老弟,瘦得跟個乾巴雞似的,讓他守在外頭能行事嗎!我就說這種衝鋒陷陣的活,還得他孃的老子來……娘個炮仗的,越看越不靠譜!”
“換你上,沒準更他孃的不靠譜!”
宋掌櫃的手裡扥著根少說也有二三十米的麻繩子,眼神裡的緊張和驚恐,並不比杜老四少,“那崽子是四炷香堂的後人,趟嶺子對付邪物這種事,他可比咱們懂得多了。人讓幹啥就他孃的幹啥得了,綹子裡頭就他孃的數你廢話最多!”
“嘿——我說你個老癟犢子,你他孃的不會跟四爺好好說話是不是?”
杜老四剛要扭頭和宋掌櫃的分辨兩句,宋掌櫃的抬手一把就捏住了他的大臉,直把他的腦袋往窗戶縫旁邊推,用幾近耳語的聲音和杜老四咆哮道:“閉嘴!有東西要來了!”
只見原本還安詳寧靜的老林子裡頭,不知打哪吹起了一陣平地狂風,烏雲罩頂,濃霧障月,秧子房下頭這一片空地上立刻就沒了亮光。黑漆漆的樹葉子被風吹得“刷啦啦”直響,就活似林子裡頭有人唱起了戲腔,滿眼黑暗都跟著齊刷刷地拍手一樣。
見到眼下的這個景象,梁布泉也禁不住狠狠地嚥了口唾沫。
八方八門應八卦,榆樹入地,十六子護陣,做的是【八寶吞金】的死局。
八門【休、生、傷、杜、驚、死、驚、開】,分別應著【乾、坤、震、坎、離、兌、艮、巽】八個陣眼,這裡頭榆樹屬木,入土三分,取木由土生,生生不息之意;而火又由木而生,三昧神火,焚天下邪祟,護陣十六子裡如果混進了人皮倀鬼,陣法啟動,定將被老榆樹所引出的神火焚屍而亡。
雲龍風虎,虎屬巽位,所以大陣的東南方向,必然是猛虎來襲的入口。山林野獸最懂得靈氣鬼祟,梁布泉在佈陣的時候,特地將巽位的榆樹樁子裁短了三寸,合八門遁甲的杜門位,而真正的死門,則放在了自己的屁股下頭。
趙友忠曾經說過:“八門遁甲,吉門被克吉不就,凶門被克兇不起,天時地利人和,少了一樣都不行。尋嶺子摸山也是這個道理,別看見吉門就往裡面進,有可能一塊石頭,就壞了整個樑子的風水,那時候再想逃,可就啥都晚了!”
杜門原是八門遁甲裡的一平門,吉凶不定。
梁布泉把能入大陣的三個吉門全都用榆樹樁子封死了,生門難進,另一處中平的景門,又派了杜老四在暗中持槍把守,此番下來,只要猛虎入陣,那畜生必然是死路一條。
可即便是如此,聞見風裡那濃郁的血腥味,梁布泉還是忍不住出了一身白毛汗。從前小來小去的陣眼,他只是在往日和趙友忠的插科打諢時練過幾手,就連在當初萬蛇過境以後,專門替張洪山安排的九耀陣,都因為自己的一個疏忽而出了差錯。
這一手大陣,尤勝養屍宅裡的五品三才陣,而且從頭至尾,都是他梁布泉一人操辦。如果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差池,猛虎毀陣是小,他們一連十九條人命,都要在今晚葬身虎口。
梁布泉之所以不讓杜老四站在大陣中央,倒不是因為他偏要搶這個坐鎮殺虎的風頭;恰恰相反,整個大陣的陣物,就是陣眼之中的活人。從始至終都怕疼怕死的梁布泉,之所以甘願留在陣中活人做餌的主要原因,還是出於他對杜老四槍法的信任。
陣法再兇,面對著那隻潛伏在暗處的斑斕猛虎,他也不得不再留出一手殺招來。
杜老四的槍,就是他的殺招。
閒話少敘。
就說那老林子裡頭一陣陰風四起,濃霧障月,和梁布泉先前講過的“三箭射虎”如出一轍。幾個崽子立馬屏息凝神,卸下了扛在肩上的槍管子。梁布泉這邊繃緊了渾身的肌肉,捏著刀柄,剛剛換成跪姿,就聽見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榆木樁子,頓時響起了一陣“噼裡啪啦”的爆香。不道七寸的木樁,竟在一瞬之間燃起了三尺來高的火焰,這火舌夾著滾滾濃煙,彷彿一下子生出了七竅,照著陣眼中的兩個崽子就舔了過去。
再怎麼說,這十六個崽子都是曾在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見著弟兄被烈火吞噬,幾個義氣的崽子,作勢就要扔下手裡的槍管,上前去幫著撲火。
梁布泉見狀立馬扯著脖子高喊道:“扛槍守陣!那幾個是他孃的倀鬼!誰要是再敢把槍放下,老子立馬就叫人插了他!”
大敵當前,最怕的就是自亂陣腳。梁布泉特地沒敢把話說得太明,就是擔心林子裡頭還有其餘的倀鬼,聽見他在秧子房裡還設了埋伏,無端暴露了最後的手段。
結果還真如梁布泉所料,四個藏在大陣裡的人皮,前腳剛被大火燒成灰;後腳就聽深山之中一聲震天撼地的獸吼,兩顆馬燈一般,泛著幽幽綠光的大眼珠子,就在幾個閃轉騰挪之間,從林子裡躥了出來。
那隻老虎弓腰縮背,像是獵了多年耗子的老貓一樣,不緊不慢地走向了梁布泉的大陣。這傢伙趴在地上,都足有兩三米高,一身虎皮油光鋥亮,在榆木樁子的火光之中,滿身斑斕的虎紋,就像是烈火上頭蒸騰而上的熱氣一樣,流光溢彩。
早先在林子裡失蹤的一個崽子,此時正被它叼在嘴裡。原本一個七尺來高的漢子,落入虎口當中,就像只剛剛長成的小雞一樣。眾人見此,連忙壓彈上膛,對著那隻老虎就是一通火力傾瀉,然而大驚之下難免手腳發僵,槍法全都失了準頭。老虎叼著個死人,四隻虎爪在地上一蹬,輕輕鬆鬆地就避開了一通齊射。
留在陣眼裡的幾個崽子,連忙退出槍管裡的子彈,還準備開始下一輪的火力壓制,梁布泉立馬舉起了拳頭,大聲地對著眾人喊停:“別他孃的開槍了!那畜生在消耗咱們的彈藥!這麼大個老虎,一個活人肯定填不飽它的肚子,這傢伙吃人吃習慣了,咱這麼多人蹲在這,它肯定不捨得走!就在這耗,看看它孃的誰能耗過誰!不闖陣,不開槍!”
那隻老虎就好像能聽懂人話一樣,又挑釁一般地慢慢悠悠地從林子裡的暗處走了出來,大嘴一張,把那個死人扔在地上。
緊接著,就是讓所有人終身難忘的一幕。
只見那老虎先是側著腦袋,把那個死人翻了個面,隨後抬起一隻前爪,死死地按在死人的背上,用另一隻前爪的指甲蓋,從死人的頭皮上開始往下滑,從腦瓜頂,一路劃到那人的尾巴根,隨後揚起腦袋又是一通咆哮。
原本躺在地上的死屍竟然自己緩緩地動了起來,先是抬起胳膊扒掉了自己頭上的皮,隨後像是脫衣服似的,開始從脖子撕扯自己的皮肉,直到整張人皮被他完完整整地剝下,那張人皮才立刻像是充了氣的人偶一樣,將躺在地上的血肉攔腰抱起,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程給了那隻老虎。
梁布泉看得是頭皮一炸,幾個剛剛靠窯的崽子更是因為眼前血腥的一幕,而嚇得拄著木樁乾嘔起來。
“不想死的,就都他孃的精神點!那畜生是在那故意噁心咱們呢!”
梁布泉何嘗不想吐個痛快?可眼下那老虎當著眾人的面,給他們看了自己抽筋扒皮做人皮倀鬼的手段,何嘗不也是想以此動搖幾個人的軍心呢?
一隻縱橫山野的猛獸,就算是吃了幾百個活人,也不能長出這麼多心眼啊?再想起錢二嫂的那張攤在秧子房門口的人皮,一個恐怖的念頭,悄無聲息地爬上了梁布泉的心頭。
最早他們只是懷疑綹子裡頭出了內鬼,或者是虎披人皮進綹子害人,但是他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老虎怎麼會懂得人類的計謀?
這老虎,不是野物,是別人馴養出來的!
早先在養屍宅的時候,趙友忠就曾經懷疑過,是有人故意在老林子裡頭借屍體養毒蟲;到了現在惡虎食人,竟然也懂得“攻心為上”的陰謀詭計。錢二嫂的那張人皮分明是丁點破損都沒出現,既然沒有被人打殺的痕跡,她又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橫在秧子房門前。
養屍人和養虎人究竟是不是一夥的,或者說,蟲屍和老虎,難不成都是出自一人之手?這人想要幹什麼,佛頂珠的山頭上究竟藏著什麼東西,才讓那個高人這麼煞費苦心地,也要將他的綹子一網打盡?
不容梁布泉多想,那隻斑斕猛虎已然三口兩口地,把那攤血肉給吞了個乾淨。緊接著,它用自己一雙碧綠的眸子,挑釁般地瞪了梁布泉一眼,仰面朝天,又是一聲咆哮。
老林子裡歷時又傳來了一陣嘈嘈雜雜的響動,不出一個喘息,二三十個渾身湧著惡臭的人皮倀鬼,瞬間便把秧子房給圍了個水洩不通。
樹上的、地上的、趴著的、躺著的、認識的、不認識的、有男的還有女的,這二三十個倀鬼就像畜生似的抬鼻子朝著天上嗅了嗅,立刻爆發出了一通令人頭皮發麻的慘笑。
“有肉吃!佛爺有肉吃了!”
那張剛剛被老虎剝好的人皮,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惡狠狠地指向了大陣之中的梁布泉:“那裡頭有陷阱,他要害死佛爺!”
“誰要殺佛爺,我就殺誰!”
“給佛爺探路,給佛爺備糧!”
萬鬼齊鳴,幾個人皮倀鬼活像是猴子一樣,奔著大陣而來。
梁布泉把後槽牙咬得咯嘣直響,拎起了手裡的短刀匕首,憤然起身,對周遭的崽子們高聲道:“填彈上膛,和這幫人皮拼了!”
嵌在土裡的八根榆木樁子,彷彿是被觸動了某個開關,耀眼的火光沖天而起。
烈火熊熊,槍炮轟鳴,那十來個護陣的崽子在烈火的掩護之下,瘋狂地向著源源不絕的人皮倀鬼傾瀉著彈藥。但是清末民初那會的槍支咋也趕不上現代化的制式裝備,這幫崽子手裡的土*銃,打兩槍就得填一次彈藥,精度不高,射程也有限。
但是那幫倀鬼就不一樣了,四足著地奔跑起來像是瘋兔子一樣,要是沒有八條火柱給這幾個崽子打掩護,他們早就讓那些個倀鬼給扭斷脖子,託給老虎當下酒菜了。
遠距離射擊這些倀鬼,那簡直就是在痴人說夢,陣頭有幾個聰明的崽子開始互相配合著打掩護,等到倀鬼走近在交替射擊,可即便就是這樣,也只能說是堪堪延緩了倀鬼的進攻步伐。眨眼之間,護陣的十六子已經是傷亡大半,少數幾個仍在和倀鬼拼死搏殺的崽子,也都多多少少的掛了重彩。
大陣裡沖天的火光,映得杜老四的臉皮是又麻又燙,他眼瞅著自己的弟兄,一個接著一個地讓倀鬼撲殺掐死,隨後扔給老虎啃了血肉,再變成倀鬼禍害別人,眼眶子都要給瞪出血來了。
“娘了個炮仗的,這幫狗*娘養的王八犢子……”
杜老四擼開手裡的盒子炮,就要衝出屋裡頭和那些倀鬼們拼命,“我他孃的就說不靠譜!再過一會,綹子裡的這些兄弟,都他孃的讓那老虎給吃完了!不就是個死嗎,老子和那狗畜生拼了!”
“你快他孃的拉倒吧!”
宋掌櫃的一手扥著繩子不敢亂動,另一隻手摳著杜老四的褲腰帶,死活都不撒開。他一個乾巴老頭,哪能拽得動杜老四呢?眼瞅著杜老四跟個牛犢子一樣,拖著他就往門口奔,不由得又一把捏住杜老四褲腰帶的繩頭。
早先的人扎不起皮腰帶,褲子基本上都是拿一根麻繩系在腰上的。入夜了睡覺,沒聽說過誰還得穿著褲子上床,所以紮在腰上的麻繩,基本上沒有死結,一拽就開。
“我日你孃的,老癟犢子,你他孃的脫我褲子幹啥?”
杜老四眼珠子通紅,轉手拿著盒子炮指向了宋掌櫃的腦門,“你他孃的把手撒開!”
“不撒!”
宋掌櫃的現在兩隻手都在那懸空地擎著,沒過一會兩條胳膊就開始哆嗦上了,一張老臉也給憋成了豬肝色,“你他孃的冷靜點,現在要是暴露了的話,咱們就他孃的全完了!”
“我現在要是不暴露的話,兄弟們就死光了!”
杜老四說著話,竟然自己解起了褲腰帶,“你要是看上老子這條褲子了,老子現在就脫了給你!娘了個炮仗的,我就是光著腚出去,也得把那幾個兄弟給救出來。”
就在倆人爭執不下的這個檔口,只聽見外院大陣裡的梁布泉扯著脖子地大叫了一聲:“拉繩子!快!快他孃的拉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