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仙緣傳說
凌宵掌上燈,窗扉啟處,寒風撲進屋,油燈一暗,一個瘦小黑影跳進窗來。燈火搖曳中,雲揚立在窗邊,眉梢眼角,隱含愁思。
凌宵皺眉道:“六弟,你這般鬼鬼祟祟,要做甚?”他身上只一件貼身單衣,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胸口,後撤兩步,佯作驚嚇。
雲揚瞅他模樣,不覺莞爾,豎指嘴邊,示意他小聲些,莫要驚動其餘師兄師姐,又向他招了招手。凌宵莫名其妙,移步靠近,雲揚輕聲道:“五哥,你可知‘疏影洞’的所在?”
凌宵不假思索道:“在神女峰西北,你打聽這個做甚?難不成你想進去思過思過?”
“小弟正想去瞧瞧。”雲揚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五哥,那個……我還不會御劍,明日你帶我去看看吧。”
“好說,好說。”凌宵略略作態,擺出一副兄長模樣,“嘿,你去‘疏影洞’到底做甚?”雲揚道:“去看凌御風。”凌宵伸手摸了摸雲揚額頭,詫異道:“咦,沒發燒呀,這就奇了?”雲揚見他臉上寫滿了不信二字,決然道:“是真的。”隻字不提凌御風以寶貝相誘之事。
“我也去。”雲、凌二人聞聲望去,只見窗邊倒掛一人,一甩腰躍進屋來,昏黃燈火映出高高瘦瘦的身影,正是江寒。
“四哥!”雲揚、凌宵異口同聲。江寒對二人嘻嘻一笑,旋即說道:“六弟,你別聽五弟胡吹,他壓根就沒去過‘疏影洞’。”
凌宵謊言被江寒揭破,尷尬一笑。雲揚“啊”了一聲,愣愣望著凌宵,後者聳聳肩,嘿嘿而笑,忽聽江寒道:“‘疏影洞’根本不在神女峰西北,而是在神女峰北麓的天池之畔,除了罰過面壁弟子,少有人去。”
凌宵忙賣個好,道:“四哥,六弟不會御劍,明日我們陪他走一趟罷。”江寒詭秘一笑,道:“何須等到明日,現在就去。”
凌宵雙眼瞪得老大,滿是驚訝神色,道:“四哥,你開什麼玩笑,去神女峰北麓,得先過劍堂,要是給夜巡弟子抓住,可又得受罰,戒文明令弟子不得夜不歸宿。”
江寒笑道:“門規戒律,若不用來違反,那還要它頂個屁用,五弟,你怕了麼?”
“我……”凌宵心想明知故犯,必有重責,是以躊躇不定。
“膽小鬼。”江寒眼中閃過一絲嘲意,“六弟,夜闖劍堂,你敢去不敢?”
雲揚童心頑劣,虎膽雄心,此舉正合心意,莫說違反門規戒律,就算讓他去虎口拔牙,亮來也不會皺皺眉頭,當即道:“只要四哥願意帶上我,有何不敢。”江寒哈哈一笑,讚許道:“好六弟,你年紀雖小,卻比某些膽小鬼強多了。”眼神有意無意地覷向凌宵。
凌宵麵皮微熱,拉了江寒一把,悄聲怨道:“你瘋啦,這麼大聲。”江寒嘿嘿輕笑,不搭理凌宵,對雲揚道:“六弟,我們走。”
江寒、雲揚大步出門,寒夜如墨,冷風似刀。忽聽凌宵在身後小聲叫道:“等等,我跟你們去,大不了多抄幾遍門規戒文。”江寒與雲揚對視一眼,掩嘴偷笑。
凌宵穿好衣衫出門,道:“走罷。”三人中,雲揚功力最弱,因此由江寒與凌宵左右提著他一條臂膀,踏雪無聲,飛步奔往茫茫夜色。
三人去後,弟子居月洞門前,兩男一女,走出三個人影,瞅著雲揚等人離去,蕭霽哈哈笑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大哥,怎生處置?”
謝冰吩咐道:“二妹三弟,你們留守弟子居,以防夜巡弟子察覺,我去瞧瞧。”說著,晃身沒入夜色,眨眼不見蹤跡。
蕭霽笑道:“大哥出馬,抓他們回來一頓好罵。”駱雪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大哥讓咱們留下應付夜巡弟子,便是不想暴露此事,他跟去,定不會過分為難。”
蕭霽愕然道:“不是吧,大哥一向嚴於律己……”駱雪嘆了一口氣,道:“你是豬嗎?怎就不明白,夜闖劍堂,若給人逮住,屆時搖光長老追究起來,身為掌門弟子,定不輕饒,可不是抄門規戒文那般簡單。”
“不給他們點教訓,他們怎會長記性……啊喲……”蕭霽話尤未了,駱雪狠狠一腳踩來,直痛的他連連跺腳。駱雪氣憤道:“幸災樂禍的傢伙,活該。”
蕭霽嘀咕道:“誰讓這三個臭小子不叫我。”駱雪狠狠道:“你還說?”蕭霽好漢不跟女鬥,怯道:“不說了,不說了。”
駱雪幽幽道:“被罰是小,大哥是不想事情敗露,讓師父操心。”蕭霽這才恍然大悟,不由暗自愧然。
三束光亮,兩前一後,忽隱忽現,穿越層層雲海。雲揚摟住江寒腰間,覷眼望去,但見一層光幕將二人籠罩住,雲霧撞上光幕,往兩側一分,迅疾後退。
將到“觀星臺”,江寒、凌宵御劍在雲層中盤旋數匝,避開夜巡弟子耳目,悄悄落地。二人全神貫注夜巡弟子動向,全沒察覺身後另有一道光亮跟來。
劍堂重地,自古以來,便設有禁制,以作屏障。若貿然御劍高飛,頃刻便會遭到禁制反擊。三人膽子再大,也不敢造次,當下躡手躡腳,潛進劍堂,伏於梅林暗處,勘察情勢。
但見校場中央,四周角落,均置有符篆。雲揚粗略數來,有數十張之多。每張符篆散發明光,將校場照得明如白晝。
閣樓上,校場中,夜巡弟子三五結隊,來來回回地巡視,全無一片死角,想要過去,恐怕不易。
凌宵見此情形,打起退堂鼓來,懦懦道:“要不我們回去,明日正大光明的去吧。”
雲揚聽凌宵言語洩氣,不免三分失望,愣愣望著江寒,生恐他也半途而廢。
江寒道:“膽小鬼,要是正大光明好玩的話,我們還偷偷摸摸作甚,腦子結冰了麼?”
雲揚聞言寬下心,凌宵著江寒一頓奚落,又沮又愧,著急道:“那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稍安勿躁。”江寒不慌不忙,若無其事,“先等等再說。”
凌宵惱道:“這有什麼好等的,巡邏得這般緊,你我又不會凌御風那等飛縱神技。”
雲揚道:“五哥莫急,四哥是在等待時機。”江寒一臉微笑,拍了拍他肩膀。
凌宵見巡視滴水不漏,篤定江寒沒有法子過去,嘲笑道:“我看最好的時機,就是在這裡挨一夜凍,等天亮了大搖大擺走過去。”
江寒只是冷笑,卻不說話。夜空中,雲揚眼珠一轉,喜道:“四哥五哥,小弟有個法兒,不知可不可行?”
凌宵道:“說來聽聽。”雲揚道:“這些人巡邏要不要換人?”話才開頭,江寒笑著介面道:“魚目混珠,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顯然他早已打算好,摸了摸雲揚的頭,兩人心意相通,相視而笑。
雲、江言簡意賅,語鋒點到即止,直把凌宵聽得莫名其妙,如墜霧靄,急道:“你們在說什麼?”
江寒瞥了凌宵一眼,道:“五弟,稍候你便知。”凌宵聽江寒大賣關子,心裡癢癢的,默然不語。隔了一會兒,聽雲揚悄聲道:“四哥,五哥,你們瞧。”
江寒、凌宵閃至雲揚身旁,循他目光望去,見四名夜巡弟子和身旁兩人交談幾句,旋即走離校場。凌宵瞧不出門道,一臉懵然,道:“或許是輪換夜值,亦或出恭,有甚稀奇?”
江寒喜上眉梢,轉頭對雲揚道:“六弟,就是現在。”說罷,踏雪而去。雲揚一拉凌宵衣袖,道:“五哥,快走。”
凌宵不知所云,愣愣跟在二人身後。三人鬼鬼祟祟,往閣樓掩去,匿蹤穿梭在光亮對映不及的樓角暗處。
一路上七拐八繞,避開樓頂夜巡弟子的目光,穿過一條樓間仄徑,正見那四名弟子背影,嚇了一跳,急忙回身躲在轉角處。
江寒輕輕拍了拍跳動的胸口,長吁一口氣,伸頭探去,那四名夜巡弟子並未發覺,身影漸漸去得遠了,回身說道:“機會稍縱即逝,我們冒充夜巡弟子走過校場,前往後山,五弟六弟萬不可出聲露出馬腳,一切由我來應付。”
雲揚點點頭,凌宵這才恍然,道:“原來你們要冒充夜巡弟子,魚目混珠闖過去,你們膽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江寒惱道:“臭小子,現在有進無退,你若怕死就等在這裡,哼。”凌宵心想若獨自留下來,他日還不被江寒拿住把柄嘲笑個半死,他性情怯弱,這時也不由生出幾分膽氣,道:“誰怕死?走就走。”
江寒老於世故,早有準備,拉住二人,取出一個包裹,開啟來,原來是三件夜巡衣。三人換置停當,江寒走在最前,舉止泰然,一看便知是個慣犯。凌宵緊跟江寒身後,雲揚個子最矮,走在最末,三人深吸一口氣,舉步往校場走去。
雲揚低頭跟隨,暗自竊喜好玩。凌宵心裡卻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起八落,風寒如針,根根刺在心頭,他生恐給人撞破,心裡害怕要死,如此寒夜,手心潮潤,竟在浸汗。
江寒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步步小心謹慎。將到校場中央,符篆光亮下,遠遠見兩名夜巡弟子迎面走來。凌宵心虛,身子不由自主哆哆嗦嗦,江寒聽他呼吸沉重,微微側頭瞥他一眼,悄聲道:“怕什麼?振作一些。”話音方落,那兩名夜巡弟子已近。
數千年來,劍堂不曾有外人闖入,安排弟子夜巡,原因有二。嚴防弟子夜不歸宿,貪玩喪志,此其一。夜巡當值,居安思危,也是一門修煉,此其二。因此不論男女長幼,夜巡當值一事,勢所難免,江寒便是鑽了這個空子。
那兩名弟子年紀較長,雙方擦肩而過,其中一人忽見凌宵身子不住顫動,目光在他身上停駐片刻,問道:“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身子不適麼?”言語中有幾分關切。
凌宵一顆心差點跳出腔來,只低頭不語,心中慌亂,不由暗暗叫苦。江寒見狀,忙上前來,詭秘一笑,湊到那人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那人聽得仰首大笑,目光玩味,不時覷向凌宵。凌宵頭皮發麻,不敢直視。
江寒道:“切莫說出去,不然師兄弟就沒得做了。”那人笑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說著轉身離去,另一人向他詢問,二人嘰裡咕嚕,邊說邊笑,彷彿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也莫過於此。
江寒看了凌宵一眼,沉聲道:“快走。”三人快步走過校場,踏入後山路徑,見得無人,方自鬆了一口氣。
雲揚捱到江寒身邊,問道:“四哥,方才你給那位師兄說了什麼?叫他那般高興,沒起疑心。”
江寒噗嗤一笑,恐惹來夜巡弟子,是以笑聲刻意壓得很低。凌宵也感好奇,不禁問道:“四哥,你就別賣關子吊人胃口啦。”
江寒瞅著凌宵,笑道:“五弟,確定要說麼?”凌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他話中含意,被他緊緊盯著,心下一怯,低聲道:“確……確定呀……”
江寒道:“好,我對那夜巡弟子說,五弟昨夜尿床,被我發現,他怕我拆穿嘲笑,因此戰戰兢兢,不好意思。”
凌宵聽得麵皮紫漲,氣上胸來,惱道:“江寒,你臭嘴裡吐不出好話,你才尿床。”江寒不以為意,笑道:“五弟,你雖沒有尿床,方才嚇得尿褲子卻是真的,不信你摸摸褲襠,是不是溼的?”
凌宵不由伸手摸去,了無溼痕,才知又被江寒捉弄,彎腰抓起一團雪向他擲去。江寒早有防備,嘻嘻哈哈地跳開,並未擲中。
凌宵被他嘲笑,惱羞成怒,抓起兩團雪追去。雲揚幸災樂禍,笑盈盈的尾隨其後。
劍堂後山路徑曲折,夜巡弟子罕至,三人倒也免去不少麻煩。沉沉黑夜中,難辨路徑,因離劍堂較近,江寒、凌宵不敢祭法寶光亮照明。在梅林中摸索一陣,來到背山之處,江寒方才取出仙劍,劍芒散開,照亮方圓之地。
江寒手指峰北,道:“‘疏影洞’乃神女峰七十二洞天最為偏僻的所在,飛過前面山巒,下去便是了。”三人兩劍,御劍向北,這一路竟沒半分阻擾。
飛過山口,風聲呼呼,寒風中夾著一絲怪異的氣息席捲而過。江寒眉頭一緊,御劍靠近凌宵,正色道:“五弟,我感覺到一絲似有似無的氣息跟著我們。”
凌宵聽得面色一白,不覺張目四顧,不見半分異狀,心疑江寒變著法兒嚇自己。但聽江寒說得嚴肅,不似糊弄,將信將疑,問道:“莫不是被人發現了?”江寒拿捏不定,道:“我探不出這人身在何處?可見功力在你我之上,這樣,四弟,我們兵分兩路,繞至天池之畔相會,沿途設法擺脫。”
凌宵咬了咬牙,把心一橫,道:“好,就這麼辦,四哥六弟,我去了。”說著,御劍向左飛去,須臾,光亮一暗,已看不見他腳下劍光。
江寒道:“六弟,抓緊了,我帶你去天池兜兜風。”雲揚摟在江寒腰間,手臂驀地一緊,笑道:“好。”但覺身子向後一仰,耳畔風聲急促,飛行愈加快捷。
江寒載著雲揚,御劍在山巒間大兜圈子。忽然間,那股氣息竟消失得無影無蹤,江寒心頭茫然一片,來回轉了數圈,以他眼下功力,只覺四周蕩蕩虛無,尋不出半分端倪,沒了神秘氣息威脅,江寒心中稍安,對雲揚道:“六弟,好玩嗎?”
雲揚嘿嘿一笑,點頭道:“好玩,好玩。”江寒笑道:“我們現在就去天池畔找五弟。”說罷,腳下劍光忽盛,往神女峰北麓筆直飛去。
雲揚問道:“四哥,天池有淮江大嗎?”他來天山之時,途見淮江浩浩,波瀾壯闊,二者相比,故有此一問。
江寒道:“我沒見過淮江,山下天池是神女峰雪水融化匯聚而成,就是一汪湖水,這湖水可大有來歷。”雲揚心中疑惑,道:“怎麼說?”江寒道:“在劍堂藏書樓裡有一本《天山志》,書上記載上古之時,祖師爺女魃來到山下,見峰頂雪水化成一灣小河緩緩流淌,河水清澈,祖師大喜,忽又感嘆:‘只可惜水流太小,否則能在水中沐浴,那該多好!’滄海劍仙夏簡得訊,不知用什麼手法掘出一個巨坑,又移來神女峰頭白雪融之,便成了一汪浴池。山頂雪水源源注入,後人稱之‘天池’。”
雲揚道:“祖師爺沐浴的地方居然這麼氣派。”江寒笑道:“那滄海劍仙本領也真大。”
雲揚年僅八歲,體會不到夏簡的深情用意,江寒雖比他大著兩歲,也不明世間情之一字,只覺夏簡行事乖張,不尋常理,道:“神女峰那一片梅花,也是夏簡前輩所栽,花開終年而不謝。六弟,我們到了。”說著,二人落下地來,四下裡風浪聲大作,卻沒凌宵蹤跡,江寒手持仙劍,劍芒時明時暗,向黑暗中凌宵示意。
雲揚腳下酥軟,並非雪地,而是茸茸軟草。夜風溫婉如手,輕輕撫在臉龐,溫柔滑膩,青草芬馥,隨風撲來,令人身心舒暢。
湖水拍在沙岸,浪聲起伏,前浪未歇,後浪又至,節奏分明,宛然一支天然樂曲,韻律亙古不終。
雲揚凝視天池湖水在黑夜中緩緩蠕動,沉醉浪潮之聲,心頭空明,隔了一會兒,忽聽半空中有人叫道:“四哥,六弟。”雲揚回神望去,一抹劍光徐徐落下。
江寒道:“我還以為你走丟了呢。”凌宵笑道:“我不識方位,若非四哥以劍光招引,還真要迷路。”
江寒詢道:“一路上可有什麼異狀?”凌宵搖頭道:“沒有。”江寒大惑不解,喃喃道:“奇怪,明明發現了我們,卻又為何不現身?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雲揚、凌宵不知他在嘀咕什麼?對望一眼,雲揚做了個鬼臉,凌宵亦扮鬼臉相還。
江寒沉思片刻,道:“莫非對方也是同道中人,哈哈,若是如此,就有趣了。”他所謂的同道中人,便是如他一般夜闖劍堂,目無門規戒律的志同道合之輩。
江寒琢磨不透對方用意,索性不去理會,道:“不管了,走,我們去‘疏影洞’。”御起飛劍,沿西北山勢斜斜高飛。兩道劍光,落在峰腰一處山洞,洞內空曠無人。江寒收劍歸鞘,對雲揚道:“六弟,到了,凌御風應該就在裡面。”
不一會兒,凌御風的聲音飛出洞來:“這大半夜的,誰在叫我?快進來說說話,這破地方,簡直要悶死人啦。”語聲糅雜期盼與孤獨,淒涼難以描繪。
“疏影洞”原是天然洞府,經匠人修築,四通八達,甚是寬敞。洞壁嵌有熒光寶石,寶輝綽綽,搖曳如星。
師兄弟三人舉步入內,落腳回聲,在深邃的洞府中幽幽飄蕩。走了時許,寒意漸漸襲人,洞頂上掛著長長的冰稜,越往裡走,寒氣越發凝重。
忽然,前路裂出一條深澗,黑幽幽的望不見底,一座石橋橫跨澗上,直抵彼端。踏上石橋,凌宵心裡暗笑,道:“想不到‘疏影洞’是這番模樣,凌師兄真會享受,竟跑這裡來面壁。”
須臾,凌御風的聲音飄來:“你既喜歡,便來呆上一兩日如何?”凌宵笑而不語。
三人走下石橋,前方岔洞並列,洞旁均鐫有天干之數,以作其名。三人駐足,不知何從,雲揚高聲問道:“小風,甲乙丙丁,我們走哪裡?”
只聽凌御風道:“我是什麼人物,自然在甲字洞。”聽他口氣,敢情面壁思過,還有等級之分,身在甲字洞,頗以為榮。
三人走進甲字洞,甬道曲折,繞過幾處彎,忽覺寒風割面,暗香撲鼻,地勢遽變開闊,竟是洞口另一端。這洞口倚在萬仞絕壁,崖邊梅枝橫斜,雪裹瓊花,幽幽吐蕊。
洞口穹頂上,熒石輝光匯聚,透過一面水晶圓石,光芒聚而散下,將洞內照得一片通明。東首巖壁光滑平整,密密麻麻,刻滿文字。雲揚舉眼瞅去,不禁啞然失笑,這些文字,正是他抄寫十遍的門規戒文。
字壁前,置有一排排玄冰臺,兩個人影,盤膝坐在臺前。石天鴻身如嶽峙,凌御風瘦若竿竹,二人身前的冰臺上,擱著厚厚一疊紙,筆硯具全。
雲揚三人到來,石天鴻置若罔聞,奮筆疾書。凌御風卻咬著筆頭,模樣古怪,好似沉思。三人向凌御風圍去,見冰臺上抄了薄薄幾頁紙,硯中松墨早已結冰。
凌宵笑道:“凌師兄,一千遍抄完了?”凌御風舉起右手,五指伸開。凌宵疑道:“五百遍?”凌御風搖頭晃腦,凌宵又道:“五十遍?”凌御風抬眼看著他,道:“聽清楚啦,是五……遍。”數量雖不堪,卻說得擲地有聲。
凌宵瞳孔圓瞪,心頭先是詫異,隨即哈哈大笑,道:“哎呀……我說凌師兄啊,這都大半個月了,你才抄五遍,我記得當日搖光長老說,少一遍,加罰一月面壁,我看你要在這裡過一輩子咯!”
凌御風神色如常,絲毫未露憂色,只道:“庸人自擾。”凌宵道:“我是庸人自擾,看你怎麼交差。”凌御風站起身來,環臂胸前,盯著凌宵,道:“要不凌老弟幫我抄個百八十遍?”
凌宵斷然相拒,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凌御風嘴角微揚,輕輕一笑,道:“不稀罕,山人自有妙計,屆時管叫你們崇拜得五體投地。”
江寒好奇道:“凌兄,別竟吹破牛皮,照你這般下去,屆時你若真能交出千篇抄文,我還真期待你到底用什麼歪門邪道?”
凌御風眼神一亮,回眸望著江寒,笑容詭譎,道:“看來還是你瞭解我,不如你我就地結為異姓兄弟,從此肝膽相照,你意下如何?”
“別。”江寒一口回絕,“和你結拜,要倒八輩子黴。”
凌御風“切”了一聲,轉而對雲揚道:“雲兄弟,你怎麼才來?”凌宵笑道:“早來晚來有何分別?”
“說得也是。”凌御風鼻眼眉毛擠在一處,“我發誓,這次出去,一輩子也不要進來了,這個鬼地方,要悶死個人。”
雲揚、江寒、凌宵哈哈大笑,江寒瞅了雲揚一眼,道:“我六弟跟你交情不錯,或能幫你抄幾百遍。”
雲揚笑道:“能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的英才,抄寫戒律文這等事,自不會假手旁人。”這話既是推辭,無意中又將對方捧了一番。
凌御風聽得高興,道:“這個自然,我不過隨口說說,我還嫌棄你們字跡醜呢。”轉而對雲揚道:“雲兄弟,半夜來訪,深感榮寵,我送你一樣寶貝。”說著掏出一個半尺長的卷軸,拋了過來,道:“雲兄弟,接著。”
卷軸飛來,雲揚接在手裡,不由大皺眉頭,疑道:“這東西有什麼好玩?”
凌御風咳嗽一聲,指著石天鴻,一本正經道:“你上次不是問這個大個子和我爭什麼寶貝嗎,喏,就是你手中的這個卷軸。”不止雲揚,江寒與凌宵聽了,也不由好奇心起,目光齊齊落在卷軸上。
雲揚正欲開啟,一旁的石天鴻突然開口道:“不可開啟,裡面沒什麼好東西,別上了這小子的當。”
凌御風神情閃爍,道:“石兄,你若真心想要,我送你一個便是,強奪不行,何必又欺騙小兄弟!”石天鴻呸了一聲,道:“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東西。”說罷,氣哼哼不理諸人。
雲揚三兄弟越聽越覺好奇,凌宵當先按捺不住,道:“六弟,開啟瞧瞧。”
“慢!不能在這裡開啟。”凌御風忙出聲阻止。雲揚大惑不解,問道:“為何?”凌御風笑容詭秘,道:“這可是全天下最好玩的寶貝,你們須在隱秘之處開啟,才會有奇蹟發生。”
“什麼奇蹟?”雲揚追問道。
凌御風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搖頭晃腦,道:“天機不可洩露。”三人心頭疑雲重重,將信將疑,雲揚將卷軸收入懷中。
只聽石天鴻粗聲粗氣的道:“身為掌門弟子,夜不歸宿,還和凌御風這廝鬼混,掌門師伯真是教導有方。”
江寒面色一紅,道:“石師兄不也是動手強搶凌師兄的寶貝麼?咱們半斤八兩。”
石天鴻重重一“哼”,再無隻言片語。凌御風道:“劍堂巡視森嚴,你們居然闖過來,有些小聰明。”
凌宵得意洋洋,含笑道:“這叫混珠借道,怎麼樣厲害吧!”雲揚、江寒相視而笑,這是江寒想出來的招兒,看著凌宵自吹自擂,當下也不揭破。
凌御風沉吟這六字精義,道:“利用輪換更值時辰間隔,魚目混珠,冒充夜巡弟子,借道而行,這確是劍堂夜巡唯一的破綻,高明!就算過了劍堂,疏影洞把守森嚴,你們又是怎麼進來的?”
凌宵道:“這深更半夜,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哪裡有人把守。”凌御風百思不解,道:“今夜怎會無人當值,怪哉!”
江寒思忖出來已久,要是被夜巡弟子發現,送來這裡呆上十天半月,那可大大不妙,因此催促道:“五弟六弟,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去吧。”
凌御風一把拉住雲揚,忙道:“誒,別走哇,時辰還早得很,多陪我說說話,這半月,我嘴裡都快悶出只鳥來了。”
雲揚眉眼一彎,笑道:“不是有大個子陪你作伴?”凌御風嘆氣道:“別提了,半月來,這傢伙就方才說了幾句話話,平時一個字也不說。”
“這也沒辦法。”江寒聳聳肩,“你是自作自受,還害我們抄了十遍,我們可不想來這裡陪你做伴,凌師兄,石師兄,再會。”說罷一拱手,轉身走去。
雲揚、凌宵笑嘻嘻地拱手告辭。凌御風挽留無望,不由大為沮喪,眼巴巴望著三人離去,大聲叮囑道:“雲兄弟,那寶貝切莫給他人瞧,切忌!切忌!切忌!”他連說三個切忌,以明事態非同小可。
只聽雲揚道:“謝啦,我會記住的,你好好面壁抄寫律文。”說著哈哈一笑,隱沒在甬道轉角處。
走出“疏影洞”,三人御劍原路折回。復至劍堂,已是寅時,這時夜巡弟子人疲神困,巡邏最為鬆懈。兄弟三人互使眼色,故伎重施,較之先前,容易矇混得多。
兩柄飛劍衝破雲層,落在仙霞峰僻靜處,走到弟子居外,躡腳靠近月洞門。這時夜空中飛起了雪花,探頭窺去,弟子居黑燈瞎火,一片寂靜。
三人暗自竊喜無人知覺,悄然進入凌宵房間,剛掩上門,房中燈火突地亮起,三兄弟心裡陡然一顫,不知究竟?
“大……大哥?”凌宵率先喊出聲來,江寒、雲揚聞聲瞧去,見謝冰著一身白衣,負手立在油燈旁,面沉如水,氣定神閒,不見喜怒。
江寒乾笑兩聲,硬起頭皮,問道:“大哥……怎會在此處?”謝冰並不作答,只大聲喊道:“二妹,三弟,都過來罷。”但聽雲揚、江寒各自房門一響,頃刻,駱雪、蕭霽兩陣疾風般捲進屋來,兩人臉上似笑非笑,打量著歸來三人。
雲揚察言觀色,心中豁然雪亮,道:“原來我們房裡都有人,不論回到哪一間廂房,都有人恭候,給我們一個驚喜。”凌宵不知謝冰怎生髮落,躲在一旁,低頭不敢說話。
蕭霽嘻嘻笑道:“聰明。”雲揚皺眉又道:“我當今晚之事神不知鬼不覺,不想大哥、二姐、三哥早已知曉。”蕭霽道:“的確。”駱雪忽道:“你們兩個有完沒完。”雲揚、蕭霽住嘴不語。
江寒望著謝冰,道:“方才神女峰那股氣息,莫不是……”謝冰冷然道:“是我,我以氣息向你示警,你和五弟不但不知難而退,反而想甩掉我,‘疏影洞’若非我打點,你以為你們進得去嗎?”江寒這才恍然,喃喃自語道:“難怪洞中無人把守!”
雲揚想起一事,說道:“我當時前來尋五哥,四哥既知曉,自然也瞞不過你們,可真笨,早該想到的。”蕭霽介面道:“六弟,又說對了。”
江寒不解問道:“大哥,我們準備夜闖劍堂,大哥為何不出來阻止?”
蕭霽正欲介面,忽見駱雪寒目瞥來,剛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咽回肚子裡,掩嘴而笑。
“你們既生此意,目無門規,阻止了今夜,卻阻止不了明夜,後夜。”謝冰道明心中所慮,“為了不讓你們事情敗露,給夜巡弟子抓住,我一路為你們鋪設,眾弟子才沒跟你們為難。”
雲揚笑道:“早知如此,一開始就應該叫上大哥,省得一路提心吊膽,苦思對策。”
“大錯!特錯!”蕭霽嘿嘿笑道,“大哥的意思是,他阻止不了你們違反戒律門規,就等你們回來再收拾。”駱雪沒好氣道:“就你話多。”雲揚、江寒、凌宵心裡擂鼓,不知謝冰怎生處置。
謝冰緩緩道:“若你們被夜巡弟子抓去戒律堂,身為掌門弟子,搖光長老定要加倍懲罰,以儆效尤。師父心繫天下,派中事務又繁瑣,屆時還要為你們分心。”
雲揚童性頑劣,小腦袋卻甚靈光,聽謝冰一說,麵皮滾熱,當即歉然道:“大哥,小弟知錯了。”
謝冰頷首道:“六弟,你初上山來,這事就此作罷,不可再犯。”雲揚點頭應允。江寒一拐凌宵,凌宵會意,齊聲道:“大哥,我們也知錯了,不敢再犯。”
六人中,謝冰頗具威嚴,見三人藉機下臺,也不便多加為難,只道:“身為掌門弟子,要以身為正,不可讓派中長老們抓住把柄,指點師父的不是。”此言顧慮周祥,大局為重,一眾師弟師妹甚是信服。
“六弟。”謝冰對雲揚道:“凌御風可不是什麼好角色,少與他結交。”雲揚道:“是……大哥。”這事他嘴上答應,心裡卻不以為然。
謝冰掃視諸人一眼,道:“此事過了,就休要再提,大家早些歇息吧。”說罷,走出房門,回自己廂房去了。
蕭霽盯了歸來三人一眼,道:“三個臭小子,好運氣可沒下次。”
江寒臉上閃過一絲不快,謝冰是掌門大弟子,亦兄亦師,眾人受他言傳身教,自以他馬首是瞻,不敢違拗。蕭霽同江寒一起入門,這時聽他嘮叨,可不大服氣,當即反問道:“三哥,你想學大哥教訓人呢?”
“切。”蕭霽白了江寒一眼,知他心意,“好心當驢肝肺。”
江寒眼神一亮,瞅著雲揚,道:“六弟,凌御風給你的是什麼寶貝,這裡沒有別人,快拿出來瞧瞧。”
餘人聞言,均被勾起興致,目光投來,眼神中透著期盼,雲揚見此情形,掏出卷軸,擱在桌上。凌宵移來松油燈,諸人圍攏,目不轉睛地盯著卷軸,雲揚徐徐展開,一副紅梅圖映入眾人眼簾。畫面筆法線條呆滯刻板,匠氣尤重,但顏色鮮豔奪目,透著一股纏綿意蘊。梅圖旁題著四個硃砂字“滿園春色”。
江寒皺眉道:“不過就是一副普通的梅花圖,弄得如此神秘,凌御風這傢伙的話,半句也信不得。”
“還說會有什麼奇蹟。”凌宵嘆了口氣,大失所望,“就會吹牛。”
蕭霽笑道:“你們大費周折,就弄來這麼一幅梅花圖,這裡又沒人懂書畫,照我看,你們被那小子給耍了,哈哈……”江寒氣憤道:“要你提醒,我不知道麼。”
雲揚也頗覺失望,頓沒興致,將畫合上,棄之不顧。五人中,只駱雪對這幅梅花圖頗為好奇,尋思:“梅花開在苦寒之時,為何題字卻是‘滿園春色’?”拾起卷軸,緩緩開啟,忽然“啊”地一聲尖叫,刺破寒夜,驚得眾人心口一跳。駱雪丟下卷軸,推開眾人,掩面疾奔出門。
“怎麼了二姐?”
“二姐?你沒事吧?”
“這……怎麼回事?”
餘人不知生何變故,須臾,但聽“砰”的一聲關門聲,便再無聲息了。凌宵生恐驚動夜巡弟子,站在門口張望,見並無動靜,才稍稍放心。
謝冰聞聲趕來,面帶詫異,詢道:“出了何事?”四人茫然相顧,不知所以,均把目光落在卷軸上。
雲揚抄起卷軸,拉開一瞧,不由得瞠目結舌,面紅耳赤。餘人見此異狀,紛紛圍來一看究竟,但見卷軸上,繪著一幅幅赤裸男女圖,畫面香豔,刻畫入微,卻又千奇百怪。
眾人尚沒緩過神來,謝冰怒上雙頰,身影忽閃,一把扯過卷軸。餘人如夢初醒,只見謝冰掌間寒氣縈繞,卷軸上頃刻間結了一層薄冰,手臂忽緊,寒勁迸溢,撲滅燈火,諸人臉頰透過絲絲冰涼,卷軸驟然爆裂,碎作一團冰塵。
謝冰大步出門,黑夜中雖瞧不清他臉上神情,但身上散發的一股怒意,卻令四人心悸。
雲揚好不尷尬,心裡將凌御風十八代祖宗反反覆覆罵了個夠,也未解心頭之恨。
四人一時無話,氣氛怪異,蕭霽當先笑出聲,道:“我先回房睡覺啦,明兒見。”說著轉身去了。
江寒咬牙切齒,道:“凌御風這小子,簡直可恨至極,難怪石師兄在擂臺上被他激得大打出手。當日就該揭發他,讓搖光長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他氣憤之下,恨不能立刻就去戒律院告狀。
過了一會兒,心下稍靜,反覆思量,又覺告狀不妥,一來證據被毀,二來豈不自招夜不歸宿、目無門規。這告不是,不告也不是,陷入兩難的境地,唯有空自發恨,宣洩無門。
雲揚回房入榻,但覺今夜之事,又好氣又好笑。若只是幾個師兄瞧見,倒也無礙,可偏偏駱雪在場,這下丟盡顏面,當真恨不能有條地縫,一頭扎進去,從此閉不見人。
此番受凌御風愚弄,雲揚又將他十八代祖宗罵了一遍。但想今後該如何面對駱雪?不禁大為頭疼。
斯夜,風雪聲嗚嗚聒噪,碎人清夢,叫人眠意盡去,好不煎熬。一連半月,諸人躲著駱雪,不敢與她照面說話,心下十分別扭。隔了好些時日,駱雪率先打破僵局,師兄妹間的窘狀才漸漸消解,重回昔日有說有笑的情景。
且說雲中秀、徐瀾夫婦身負師門重任,御劍南來,將抵蜀地,山勢漸漸低緩。飛行一會兒,但見沃野千里,平坦如鏡,阡陌交錯,縱橫如網。
夫婦倆按劍落在浣花溪畔,放眼林木蔥蘢,溪流淙淙。收劍歸鞘,少時,遠處密林中,忽有十餘道光亮糾纏交錯,衝入雲層深處,不消片刻,電閃雷鳴中,又破下雲空,轟然砸地,林木震動,驚鳥四飛。
夫婦倆見此情景,對望一眼,眸中均有疑色。徐瀾皺眉道:“什麼人在此鬥法?”雲中秀道:“瞧瞧去。”夫婦倆免露行蹤,在叢林間御劍低飛。
法寶破空交鋒之聲忽地消失,四周歸於一片沉寂。須臾,一縷笛音悠悠揚揚,瀰漫開來。
曲聲悅耳,撩撥卷意,頗有安魂鎮眠之效。不經意間,徐瀾生出莫大倦意,精神為之一洩,恨不能倚在樹邊睡一覺才好。不覺腳下赤芒忽暗,身軀一顫,幾欲墜落,她慌忙收住心神。雲中秀見狀,忙操劍過來相扶,眼中大有憂色,關懷道:“師妹小心,這笛聲大有古怪。”
徐瀾成名至今,從未吃過如此暗虧,心頭窩火,怒火燒上眉梢。雲中秀怕她莽撞,輕輕拉住她手掌,溫言勸慰:“師妹,切莫打草驚蛇,先看看再說。”徐瀾白他一眼,悶悶不樂。
夫妻倆悄然飛上一株古木,停駐樹梢,撩開枝葉掃去,但見深坑裂渠,橫亙林中,偌大一片林木蕩然無存,殘枝狼藉,天翻地覆,可想方才那一場廝殺何等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