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深夜食堂（二）
雖然容靖心裡對何意欣有那麼一絲莫名其妙若隱若現的好感，不過何意欣犯的錯誤還是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天子驕子常年學霸容靖的確從沒在病人身上有過這樣的失誤，他也絕不可能因為自己心裡對她的好感就說謊話安慰她。
何意欣心裡繼續涼了下去，她悠悠地說：“我家裡人為什麼要我學醫呢，我又為什麼要答應呢？我明天要不申請去做護士吧，有些科室還挺清閒，最主要是責任沒那麼大。唉，責任不大也是有責任，萬一再出個事呢？只要在醫院就要擔風險，我還是直接辭職算了吧？辭職了做什麼呢？不如去公交公司賣票吧？那應該不用開後門就能進，而且學起來很容易上手吧……”說著起身就要走。
容靖拉住她的手，說：“你以為去公交車上賣票就誰都能做？”
“難道不是？”何意欣驚訝地問。
“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一直都是站著，吃飯也要等，上廁所也要憋著，上車人多你得一個一個記住誰買了票誰沒買，逃票的被查到了是你的責任，你要自己墊錢出來，買過票的老是被你追問人家會罵你，你還不能還嘴，司機好相處的就算了，不好相處的你就總被人使喚，最重要的是……”
何意欣臉色逐漸暗淡下去，聽容靖說到這裡，自己也意識到了，很快就接上去了：“最重要的是，工資不高唄，估計還不如醫院裡的護工。”
“你知道就好，其實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你家裡人供你讀高中，讀大學，是為了讓你去公交車上賣票嗎？是為了讓你去做一個不需要很高學歷和很多專業知識的工作嗎？”
何意欣心裡覺得容靖說得對，嘴上卻還想抵賴一下：“話不是這麼說，職業不分貴賤，售票員雖然起步低，但是要做好肯定也是需要一些技能的。”
“我承認你說得對，但是重點是，我覺得做醫生價值不在於賺錢，雖然售票員和其它任何一種職業都創造價值，但是我還是認為醫生的不一樣，我們可以為人類的健康和生命做些什麼。你也許要說，售票員也可以為城市的交通和便利做些什麼，算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也不攔你了。”
容靖本來是想慷慨激昂地發表自己的見地的，但是他突然覺得不是每個人都跟他一樣的看法，尤其何意欣。自從他們認識的幾天以來，容靖已經發現她跟自己還是有些不一樣的，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的觀念強加給她呢。
有些人就是這樣，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如果前方沒有什麼障礙，他們會特別的遲疑和猶豫；當他們遇到了阻撓和障礙，他們會被激發鬥志，特別想要戰勝這些阻礙；而當阻力突然消失的時候，他們又會特別不習慣，反而會停下來思考原來的方向是不是正確了。
何意欣本來一直在跟容靖對著幹，想著法子不同意他的說法，可是當他不再勸阻自己的時候，何意欣心裡竟然想說，繼續啊，怎麼就不說了啊，你讓我去，我還偏就不去了。
容靖不說話了。
何意欣等了一會，發現他的確不想再說下去了，心裡有些愧疚，好歹他也是為自己著想，她好像太不領情了，於是她輕輕地說：“我就是隨便說說，我不會真去賣票的。”
容靖其實並沒有生氣，聽何意欣口氣溫順，心裡也軟了下來，說：“其實，人一輩子會犯很多錯誤，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有錯就改嘛。”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過不了自己這關。唉，我明天是不是該去醫務科自首啊？”何意欣悲慼戚地看著容靖，一雙眼睛裡有隱約閃現的霧水。
容靖心更軟了，自己也沒責罵她呀，就把她快要說哭了。心想，這孩子，之前不是表現得大大咧咧的麼，怎麼還這麼脆弱呢。
容靖有心活躍一下氣氛，說：“自首什麼呀，你殺人未遂而已，還不是故意的。”
一說這幾個詞，何意欣腦海裡又是孩子掉在地上的情形，不禁又打了個冷戰。容靖坐在她旁邊都好像感覺到了她的戰慄，似乎也發現之前的自己過於嚴厲了些，於是語氣就溫和一些。
“今天有人找你嗎？如果沒有人找你這事應該就算過去了。你也別去醫務科了。聽你說產婦是農村人，又是二胎，自己也是偷著生的，肯定不敢大張旗鼓找醫院麻煩，你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我不怕他們找麻煩，其實如果他們找我罵我打我，我心裡還舒服點，要不然我老覺得愧疚……”
“小孩不是沒事麼？別說得好像你真的殺了人似的。”
何意欣一想，對啊，幸好，從結果來看，的確什麼事也沒有。
“你受了一點挫折，能想到的就只是逃避嗎？”
“我也不想逃避，只是，真的不知道怎麼面對。”
“面對誰？產婦明天一出院，你面對誰去？”
“那我老師呢？彭老師呢？”
“他們不是都跟你聊過了嗎？你出事，責任更多在他們身上啊。”
“那不對，最大的問題在我身上啊，給他們丟臉，辜負他們的信任。”
“那你就讓自己更強大，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把自己的問題解決掉，下一次讓他們不再丟臉，不再辜負他們的信任。”
這些道理何意欣何嘗不知道，只是鑽在了這個牛角尖裡一天裡，怎麼也轉不出來。
老師心裡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吧，只不過沒有明說。其實安慰一個人的時候明明很多都是廢話，可是有些話說出來跟不說出來又是多麼不同。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幾句勵志的話，其實就是現在何意欣最需要聽到的，她好像掉進河裡的人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繩子，就算是一根根本承受不了任何重量的稻草，將要溺水的那個人也會毫不猶豫地抓住。
何意欣突然很願意相信這些話，不管它們多虛多遙遠，她畢竟不是真的想要就這麼放棄。
“容靖，我還是有點對不起那個產婦，雖然孩子和她都安然無恙，但我心裡後怕。”
“如果這樣，你就去給她道個歉吧。”容靖認真地說。
“道歉？”何意欣萬萬沒想到，容靖給自己出了個這麼“老土”的辦法，“有什麼用？事情已經發生了呀。”
“有用，雖然不能挽回什麼，但能讓你心裡好受，讓病人心裡好受。”
“但病人，會接受嗎？”何意欣帶著一些虛無縹緲的希冀問容靖。
“只要你誠心，她接受不接受重要嗎？”容靖目光篤定地看著何意欣，神色莊重，讓人忍不住想去相信他。
“容靖，你知道嗎？其實道理所有人都懂，可是為什麼不是所有人都會那麼做呢？那是因為這個世界有時並不按常理出牌。”
“什麼意思？”
“有時你付出了勞動，並不一定能得到收成。有時你真心待別人，別人卻不回報真心給你。有時你滿心歡喜期待一件事情，卻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有時你想彌補，想嘗試，可是別人不再給你機會。”
“能不能做到，不試又怎麼知道呢。”就是這麼一句平平無奇的話，假到有時小學生都不願相信的話，在這個靜謐的夜裡卻好像有了魔力一般透進了何意欣的心裡。
她突然有點想哭。整件事裡，沒有人打她罵她責備她讓她受委屈，可當何意欣終於在容靖面前把這件事剝開來講透的時候，心裡突然感到一種經受了磨礪和碾壓後的那種脆弱感，讓人想哭。
為了掩飾自己眼眶裡就要流出來的淚水，何意欣開著玩笑說：“那個什麼，明天我是不是該叫你師傅了？你剛才不是還說要我有什麼不懂就問你嗎？你可以不許抵賴哦，以後我什麼都來問你，你也不許嫌棄我煩人哈。”
“那有什麼，人家說，知識學得最好的程度就是能夠教給別人，我就想試試我能不能達到這個程度。”
“喲，你還真不謙虛，一說你就燦爛了。”何意欣眼裡的霧水總算消失了，笑容清澈。
“呵呵，我哪裡不謙虛了，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我這個人比較實事求是而已。”若不是何意欣對容靖已經有些基本的瞭解，他這態度還真是有些讓人想打。而容靖呢，他其實就是這麼認為的，一點賣弄與炫耀的成分都沒有。
何意欣無語了，低頭看了一眼面前的泡麵，面已經三口兩口就吃完了，還剩半碗湯。空氣中漂浮著辣椒油的香味，何意欣端起泡麵碗，仰頭一口氣喝光了麵湯，真爽。
碗還沒放下來，突然有人肚子“咕咕”地響了幾聲，何意欣轉頭看容靖，說：“我的胃不至於這麼不知足吧？一邊喝湯，一邊給我發訊號說餓？”
容靖一臉真誠地說：“是我，我餓了，你吃得這麼香，我的胃自然也抵抗不住誘惑了。”
何意欣把那空空的泡麵碗伸到他面前：“那怎麼辦？連麵湯都不剩了。”
“等我。”容靖起身。
兩分鐘後，容靖端著兩碗泡麵進來了。
“你晚上也沒吃飯啊？還吃兩碗？”
“我是怕你看著我吃，你又餓了，你不是一天都沒吃東西嗎？另一碗是給你的。”
何意欣瞪大眼睛看容靖：“我在你眼裡就這麼能吃？”
容靖都沒猶豫一下：“我覺得你應該還可以。”
何意欣臉上出現了肅殺的神情，她逼近容靖，把他逼到後面的書架上，一手撐在容靖的臉旁邊。可惜她有些矮，撐那麼高有點辛苦，於是不得不調整了一下，把手挪下來一點，撐在了容靖胸前的位置。
容靖費了點勁才控制住自己想要翹起的嘴唇。他第一次遇見何意欣這樣的人，明明是個小矮子，卻想要假裝威脅自己這個大高個，把場面演得那麼搞笑。
何意欣憋住笑，惡狠狠地說：“容靖，算你厲害！”
容靖終於忍不住，還是笑了。
何意欣也想笑，不過她還沒演完。她瞪了容靖一會才鬆開手，像個惡霸一樣大搖大擺走到泡麵前面，把其中一碗拉到自己面前，說：“知道我是大胃王，知道我一碗不夠吃，知道我看你吃肯定要被饞死，再說了，你買都買了，泡也泡了，世界上還有那麼多人捱餓，我又怎麼能浪費糧食呢……”
然後她自己再也繃不住笑起來。
粗陋的圖書館裡響起簌簌的吸面的聲音。
那時的何意欣未必意識到了這些，但生活就是這樣，再大的不如意，有時候也能被簡單的食物治癒。再邁不過去的坎，最後也會泯滅於時光。愛自己，才能愛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