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夜食堂（一）
從小賣部旁邊窄小的樓梯走上二樓，繞過掛在樓角屋簷下蓋著大燈蓋子的路燈，就是圖書館的門。
門是虛掩的，門口桌子上寫著“借書登記處”的牌子後面空空蕩蕩，並沒有人。
圖書館裡面屋頂是有幾盞燈的，但是現在只開著最裡邊的一個，瓦數還不太夠，還不如外面那盞用作路燈的大蓋燈亮。
還是沒有看到一個人，何意欣心裡有點發怵。背後突然了一陣風過來，大門晃了晃，隨之傳來老舊關節的“吱呀”一聲響，頓時屋裡顯得詭異無比。
何意欣猶豫著自己要不要進去，這裡跟電影裡的鬼片現場一個樣。
但是她轉念一想，自己是個醫生，堅定的唯物主義理論信奉者，怎麼能相信鬼神妖魔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於是她輕飄飄地走了進去。不是因為她在這鬼片現場想像鬼一樣走路，而是她餓了一天了，腳步虛浮。
何意欣在一排書架上找了一本醫學雜誌，看到裡面有些國外的文獻，有些單詞不是很懂。剛好不遠處有本英漢醫學詞典，只是比較高，於是她踮起腳費了點力氣把詞典拔了出來。但是畢竟餓了一天，手上沒有力氣，詞典沒拿穩，“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誰？”一個男聲問。
“啊！啊？我……我看門沒鎖……”何意欣心虛了一下，回答也結巴起來。轉念一想，圖書館好像是定義為公共區域吧，門沒鎖不就代表可以進來麼，我心虛什麼呢。
一個年輕男人從書架後走出來，身材高大，肩寬腰窄，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依舊曜曜生輝。正是容靖。
何意欣舒了一口氣，還算是個熟人，於是說：“沒鎖門，我想著圖書館應該是對外開放的。”
容靖其實也是透過不那麼官方的手段借到的鑰匙，醫務科的王科長賣了點面子給他老爸。可是剛才他覺得自己明明關了門的，也許是門鎖太老舊的原因，門又自己開了，或者被風吹開了。
如果容靖被醫務科值班人員抓住，雖然他們不會對容靖怎麼樣，但是給他一個人開後門也不合適，醫院暫時也沒計劃開設夜間圖書館，所以他肯定就得上交鑰匙了。但是如果來了也是一個想看書的人，他倒是可以把來人拖到自己一條船上來，而現今這個人是何意欣，那就更是好辦了。
不管她愛看不愛看書，容靖反正覺得她絕不會出賣自己。
容靖問：“你怎麼來這了？是不是在樓下就能看到燈光？會不會太亮？對，明天我得想辦法搞個手電筒過來，或者把書直接帶回宿舍，哎呀，那樣看完還要還回來，也是麻煩……咳咳，那個，圖書館其實現在不開放，我‘借’了鑰匙，但是被別人發現估計就不太好了，你能不跟別人講嗎？”
何意欣大約猜出他鑰匙是怎麼‘借’到的，於是識相地用手比劃著嘴唇做了個拉拉鍊的動作，表示自己是己方陣營。
容靖笑了，但突然看出何意欣臉色不好看，便問：“你怎麼看起來像餓死鬼投胎的樣子，這是沒吃飽飯嗎？”
“不是沒吃飽，是沒吃。”何意欣老實說。
“沒吃晚飯呢？樓下小賣部買點東西吃啊。”
“呵呵，沒帶錢。”何意欣繼續實誠著。
“我借你。”容靖摸摸自己的口袋，掏出幾塊零錢來。
何意欣搖搖頭：“沒胃口。”
“那怎麼行呢，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去給你買吧。”話音未落，容靖走出了門，出門時順手把牆邊上一根線拉了一下，整個房間都暗了下來。
何意欣服了他了，說：“唉，我還在裡面呢……”
話音還沒落，燈又開了，容靖說：“不好意思，我習慣了，忘了你還得看書呢。”
何意欣嘟噥著：“就算不看書，你就不擔心我害怕嗎？”
容靖在窗戶外面頓了頓腳步：“真沒擔心，我就是覺得你不會害怕。”
何意欣失笑：“算你猜對了，我還真不怕。”
“別怕，我就在樓下。”容靖輕聲說，人影迅即消失了。
兩分鐘都不到，容靖就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麵上來了，他把面放在桌上，說：“等三分鐘再吃。”然後把叉子遞給何意欣。
何意欣接過叉子，說：“謝謝。明天還錢給你。”
“不用客氣的，我請你吃。”
烽火城是個小地方，這裡的人江湖氣特別重。似乎是被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電視影響得太深，烽火城人但凡遇見熟人一起吃飯，必須要搶著買單，但凡遇見熟人一起坐車，必須要搶著買票，但凡遇見熟人一起購物，必須要搶著付賬。不積極付錢的那個人，會被認為小器，自私，不講義氣。
所以，容靖很自然就不要何意欣再還錢了。
接著，他又問：“對了，你想看什麼書？”
“不知道呢，我看好像有不少書呢，都看看吧。”
“嗯，我大概看了一下，雖然不算太多，不過有不少是外面比較難買到的書，況且有免費的資源在這裡，不用出去買就更好了。以後你要是想來看書，就來宿舍叫我。不過我們倆在這裡動靜有點大，很容易被發現啊。不行，明天要不還是不開燈了，我去買個手電筒，給你也帶一個吧？”
“不用吧，我們挪一張桌子到裡面的櫃子後面去，然後買個可以摺疊的小檯燈，再帶個插線板過來，裡面光線這麼暗，在下面不仔細看其實也看不出來，對了，要把門鎖修一下，或者放張椅子放在門後面擋住別讓它自己開就行。”
容靖點頭：“你說得對，就這麼辦。”
容靖又站回了書架後面，何意欣開啟蓋子，看著碗裡冒出來的騰騰熱氣，一股香味飄了出來，何意欣的肚子適時地餓了。
真是奇怪，她竟然有好大一會兒沒再想起那掉在產床上的嬰兒了，心情自然也開闊了不少。
她開始大口吃起面來，越吃越覺得泡麵從來沒有這麼好吃過，這碗香辣牛肉麵簡直好像是自己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
不久容靖動手挪了一張桌子到書架後面，又搬了一張椅子擋住了門，叫何意欣吃完就去後面坐。等何意欣吃完麵條，他已經看了好一會書了。
何意欣剛才也挑了書，可是真正翻開書就發現自己眼前的不是字，竟然還是那張粉紅色的臉。
何意欣以為自己剛才已經正常了，誰想到只要沒有外界因素干擾她，她就還是會胡思亂想。她心想，這樣不行，難道要把自己逼瘋麼？
何意欣把書放下，用手支著下巴，看著旁邊一絲不苟的容靖。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斜斜的陰影，更顯得他五官輪廓分明，英氣逼人。
可惜何意欣現在實在沒有什麼閒情雅緻欣賞美男，心裡一團亂麻，覺得再不說出來自己就要爆炸了，於是她說：“容靖，我今天出事了。”
容靖抬起頭看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醫療事故。”
“什麼？什麼事故？怎麼發生的？病人怎樣？最後怎麼處理的？”容靖連珠炮似的發問，何意欣就將事情經過給他講了一下，然後等著他評論。
鑑於他們倆也不過才認識三天，何意欣心知他一定不會有什麼讓自己豁然開朗的高見。但是，既然不熟，他應該會給自己一點面子，可能會說“沒事，以後多注意”吧，或者為了安慰自己，他搞不好會拿出自己更糟糕的失敗例子出來對比？
但，容靖抓抓自己的頭髮，半天才好像很為難似的說：“這事兒，我真沒想到，沒遇見你這樣處理的，你想啊，萬一這孩子掉到地上有個三長兩短，這可是條人命啊！或者即使孩子沒事，家屬卻不放過醫院要糾纏你，你該怎麼辦呢？”
何意欣心頭似一盆冷水澆下，心想：“就只會打擊我，我還不如跟毛妙講呢。”臉色更難看了。
容靖好像沒看見她的臉色，繼續說：“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哪裡知道啊，心裡煩著呢，感覺明天都沒辦法上班了。”
接著容靖又說了：“我這麼說，是給你敲個警鐘，下次不可以這麼處理了。”
何意欣想，這語氣，簡直比她老師還像她老師，不就是比自己多讀兩年書麼，也不會多了不起吧。而且，我也知道下次不能這麼處理了呀，還用你說。
容靖繼續說：“我估計你理論知識不太紮實，實踐操作可能也不純熟，沒事，這些都能提升的，只是，需要點時間。”
何意欣越聽越覺得他在看不起自己專科的學歷，對自己的前程也不抱很大的信心，心裡更涼了。
容靖還在繼續：“不過，我看得出來，其實你還是很想學的，要不然不會深更半夜跑來圖書館……”
何意欣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一開始是來小賣部買泡麵的。
“你要是不嫌棄，以後我來幫你吧，我在學校學得還可以的，雖然比不上你老師和其他經驗多的醫生，但是我好在天天都在宿舍，可以隨叫隨到，你用起來順手，稱心如意啊……”
何意欣臉色有些怪的看著容靖，容靖好似也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又不謙虛了一把，話頭一轉，說：“那個什麼，就是這麼個意思。希望你明白。”
何意欣點頭：“我明白的。”
她明白得不能再明白，容靖這個人說話直，做事也爽快，不是他覺得自己多麼了不起，而是他潛意識裡就這麼有信心。而且他似乎對朋友也很仗義，雖然他們才認識幾天，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朋友。但是容靖這種人，肯定是做不到朋友有難他卻袖手旁觀的，用江湖上的話來說，就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
何意欣心裡其實還是有點被容靖如此為一個才認識三天的人張羅學習的事情而感到訝異和稍許感動的。
她低下頭，有點不敢看容靖真誠等著回覆的目光，兀自說著：“我知道，非常感謝你，但是，現在，我心裡就放不下這個事，怎麼辦呢？”
“我在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適合做醫生，我們家祖宗十八代就沒出過一個醫生，我的各門學科都學得馬馬虎虎，考試前發狠背下來了，考完就忘得差不多了，雖然我很勤快，肯學，但是我也有些毛手毛腳，到了緊要關頭總會掉鏈子。”
“你說，這就不是做醫生的料吧？病人的性命在我手上不安全啊！”
“容靖，你說說看，你有沒有犯過比我這個更白痴更不可原諒的錯誤？你說出來讓我心裡好受一點，我絕不會告訴別人！”
何意欣斷斷續續地講了一大堆，也不管容靖跟沒跟上她的思路。
但容靖跟上了，還爽快地回答了她：“沒有。”
這斬釘截鐵的話說出口，真是一點面子也沒給何意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