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剔骨
這一天,秦隕和往常一樣到前街肉鋪切肉賣肉。
日頭漸高,街上來了買肉的主顧,一個嫵媚多姿的年輕女子,來到肉鋪前對秦隕笑道,“夥計,要買八兩精肉。”說著便排出八枚銅錢!一雙桃花雙眸微含笑意看著秦隕。
“穆歆?”秦隕微微吃了一驚,“我以為你已經回西皇城了!”
“我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出來,險些死在歐陽狠的手裡,要是什麼結果都沒有,那未免太虧了。”
“你就留在這裡當殺豬賣肉的小夥計了?”她調笑的神情看著秦隕。
“要麼你瘋了,要麼……那位屠戶真的是刀邪前輩!”
“你可以自己去問他。”秦隕說道。
穆歆抿嘴一笑,“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得到了訊息,我那個弟弟正在往這裡趕來!為的也是尋找刀邪,希望能夠請刀邪幫我們對付屍神國,如果不是他得到確切的訊息,才不會來著邊陲之地!”
“淳于汲是不會幫你們的!”秦隕篤定說道。
“為何?”
秦隕看了穆歆一眼,“你們大庚朝能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來請他,換句話說,你們有什麼值得他出手的!”
穆歆神色黯淡,“這世上總有他需要的東西吧。”
“或許有,但你們庚朝穆氏肯定拿不出來!”
秦隕用布擦了下剛剛磨過的切肉刀,在豬腿上刷一刀切下一條精肉,噹噹兩刀將肉皮和肥肉切掉,用乾草捲了遞給她,看都不看一眼。“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我對你透露個秘密,刀邪在此隱居,是為了尋找傳承人,在完成這個目的之前,是不會離開碎月城的!”
“要麼你想法子成為他的徒弟,不過正邪兩道都想讓自己人繼承刀邪的傳承,你若是進來攪局,恐怕難以活著離開碎月城。”
穆歆拎著那條豬肉,怔怔發呆。
曹婧正好在一旁路過,“慢著!”她將豬肉奪了回來,“還沒上秤呢!”
“你看看,少了一錢不是?”曹婧挑釁地看著秦隕,“你雖然學得比我快,但看來基本功遠不如我紮實,你還是回去掃地吧!
穆歆勉強笑道,“這一錢肉我送給秦公子熬湯喝吧!”
“不行!規矩不能破,重切!”婧冷笑說道。“我們肉鋪一向童叟無欺,豈能因為你壞了名聲!”
秦隕搖搖頭,篤定道,“我切得肉不會錯。”
“不會錯?秤上明明白白顯示你少人家一錢!”
“那是秤錯了!”秦隕用抹布擦著刀說道。
曹婧瞪著眼睛看著秦隕,“你若不將這一錢肉還給人家,我就去找師父評理!”
秦隕則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絕不承認是自己切錯了,就這麼大眼兒瞪小眼兒僵持了起來。
淳于汲這時從後院走過來,曹婧立刻上前告狀。
“師父,秦隕少給了人家一錢肉!”
淳于汲拿起秤砣上看了一眼,扭頭對秦隕說道,“明天你去讓后街的張鐵匠重新打一個秤砣!”
他放下秤砣,對秦隕說道,“明天你不用在這裡切肉了!”
“那我做什麼?”
“剔骨!”
淳于汲瞥了曹婧一眼,“你壞我的規矩,這是最後一次!再有下一次,就算曹岇親自來,也救不了你!”
曹婧臉色蒼白,額頭汗如雨下!
“前輩……”穆歆這時鼓起勇氣說道。
淳于汲看了看她,“你和秦隕一起來的,看來知道我的身份了!”
“晚輩參見刀邪前輩!”
“你進來!”淳于汲帶著穆歆走入院中。
…………
肉鋪前院兒和後院之間,掛著許多牛骨架,有新有舊,有的上面有很多刀痕,淳于汲每宰一頭牛,就將骨架掛在上面風乾,久而久之攢了許多,秦隕剛來時每天晚上都聽見曹婧用刀劈那些牛骨。
淳于汲將一個牛皮包交給秦隕,很重,秦隕開啟後,見裡面是一排尖刀,足足有十把,刀刃十分鋒利,但過於鋒利便易於折斷崩口。
“用這十把刀拆這些牛骨,什麼時候能在不崩壞刀刃的情況下,將一具牛骨拆開,就算過了此關!”
“過了此關之後呢?”
淳于汲笑了一下,“你先過這一關再說!”
“那你什時候教我用刀?”
“你現在還不夠資格跟我學刀,你還不是我的徒弟。”他依然是那個理由。
秦隕從這一天開始用刀拆那些牛骨!
刀很鋒利,但在堅硬的牛骨之間一不小心就會被崩開一個豁口,一具骨架沒拆完,已經斷了三柄尖刀!想起之前曹婧每晚都在棚子裡劈砍那些牛骨,不知道她用了多久才達到刀老頭兒的要求。
肉鋪中的幾人,自那日攤牌之後,易無鄉經常找秦隕說話,再沒提關於刀邪收徒之事,所說都是修界中的趣聞軼事,秦隕發現易無鄉見識十分廣博,對正道和邪道之事都很懂,甚至有很多關於妖界的見聞。
閒談當中,秦隕說道,“刀老頭兒說我還不夠資格跟他學刀!”
易無鄉點點頭,“你的確還差點兒!”
“難道我之前做的那些,不是學刀嗎?就算不動用真元法訣,以我現在對刀的使用,早就超過很多用刀的修行者了!”
易無鄉嘿了一聲,“那算什麼,你現在會的不過是一點兒小小的技巧罷了!你沒見過刀老頭兒真正的刀功,等你見到了,就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刀’了!”
“但就刀而言,可以說是苦境最強!”
他忽然問道,“你說什麼是修行者?”
“吐納天地靈氣,煉化玄元真金,催生無上神力!”
易無鄉搖搖頭,“你說的是煉氣士,煉天地靈氣為己用!天下人已經將煉氣士和修行者混為一談了,在很久很久之前,煉氣士是煉氣士,修行者是修行者,修行者眼裡的煉氣士,就跟現在正道眼裡的邪道一樣,是一群為了法訣真元之力可以不擇手段的一群人。”
“什麼是修?什麼是行?”
“修為約束,行為處事之道,修行,便是約束處世之道!你來這裡時日也不短了,看出來刀邪的處世之道了嗎?”
秦隕說道想了想,“修界傳聞刀邪亦正亦邪,行事無忌,全憑心情,我也看出他對一切都很淡漠,好像沒什麼事能被他放在心上!”
易無鄉嘆道,“他不是一個修行者,他從來不修自己的行為!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以前是一名刀者,現在自認為只是一個殺豬的!”
“今天的事我聽說了,曹婧那小丫頭想要陷害你,結果反倒自己吃了虧!”
秦隕冷哼一聲,“那女人咎由自取,真不知道怎麼活到現在的!”
“她在剔骨這一階段停留了很久,一直無法突破,刀邪給她的十把尖刀已經被她崩斷了八把,還剩兩把,她就不敢胡來了,那些刀生脆易折,稍有不慎一塊指甲大的骨頭都可能將刀崩了!”
“她無法超越鄷天影,又不想被你超過,眼看著你切肉越來越嫻熟,所以才起了歪心,武聖城這些年人品跟著境界一同下降,也真對得起他們武聖人老祖宗!”
秦隕想起自己也已經崩斷三把刀了,還一直沒有找到剔骨的訣竅,不由輕嘆了口氣。
“你還剩幾把刀?”
“七把!”
易無鄉看了看他,沉吟片刻,“用不用我提醒你幾句?”
秦隕意外地看著他,“你是鄷天影的護刀人,我是他的競爭者,你幫我,不就等於叛主嗎!何況以你的身份說的話,我也未必信!”
易無鄉哈哈一笑,指著秦隕說道,“真是個謹慎的小子,做人謹慎點兒好!既然如此,我就不說了,如果你真過了剔骨這一關,倒是要出城背豬,我作為鄷天影的護刀人,按道理應該幫他清除前進路上的競爭者,到時我是出手,還是不出手?”
“難!”
…………
心境之內,茫茫無物,秦隕坐在湖心,身披茫茫白霧。
身後站著那纖細而高挑的女鬼,在如鏡的湖面上婆娑做舞,一縷金色的光芒隨著她的舞姿繞著她變換成不同的姿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在空曠而蒼茫的湖面上回蕩。
“不要呆呆坐在那裡,我們一起來玩兒嘛!”
她蹦蹦跳跳來到秦隕面前,彎腰一張臉湊到他面前,一張清麗無雙的面容!卻帶著明媚的笑意。
“跟我一起來玩兒嘛!”
“你很喜歡這裡?”
“當然了,比我之前去過的那幾個人的心境裡面好多了,他們的心境氣象萬千,不像你這裡這麼空曠,但就是太小太脆了,我在裡面走上幾步,便踩碎了他們的心境!”
“你還去過別人的心境?”
女鬼微笑不語。
秦隕說道,“和你認識了這麼久,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你是問我以前的名字,還是現在的名字?”
“你喜歡哪個就告訴我哪個吧!”
“那你叫我美人吧!”
“美人……”
“怎麼?難道我不是美人嗎?”她轉了一圈兒,蹲在秦隕面前說道,“告訴你,你在煩惱什麼?說不定我能幫你。”
秦隕看著這個和自己越來越熟稔的‘女鬼’,“淳于汲讓我拆那些牛骨……讓我在不崩壞刀刃的前提下,將牛骨拆開!我已經崩斷了三把刀!”
美人在他面前坐下說道,“你的刀太差了!”
“這樣吧,我來幫幫你!”她起身張開雙手,笑道,“你的心境裡面太空曠了,白白浪費了這麼好的資質!我讓它豐富一點!”
心境湖面之上湧起層層波紋,隨後疊起如漫過的雲流。
澄澈如鏡的湖面長出一朵朵嬌豔的花卉,青草。
她揮了揮手,天上的霧氣褪去,露出碧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無際的大湖變成一片無垠的草原!
“怎麼樣?現在好看多了吧?”
秦隕驚訝地看著周圍的變化,“你竟然能夠改變我的心境!”
美人抿嘴一笑,“只是幻夢而已,你看那裡!”
秦隕順著她白皙纖細的手指看去,遠方的山坡上,聚起一團青氣,漸漸凝實,化為一頭巨大的怪牛!體型如一座小山。
“荒牛!”秦隕心境之中一陣震盪,雙目欲裂,這頭荒牛,正是當年洗墨山中追殺他和弟弟易克的那一頭!時至如今回想起當日,還依然感到背後發冷,那是他少年之時最大的恐懼之一。
“我窺探了你的內心,從你最恐懼的幾件事物當中挑出這一個!”
“你恨懼怕這頭畜生?”
秦隕咬住牙關,恨聲道,“沒有一天不想將它宰了涮肉!”
他手中出現一柄修長的彎刀,狀如牙月,刀柄呈月白色,刀刃氤氳著一層霧氣,寒光內斂。
荒牛狂奔而來,大地為之震顫,眨眼間來到眼前,一雙血紅的牛眼瞪大如兩盞紅燈,鼻孔中噴著火焰,牛哞如雷霆震盪!
秦隕握刀的手開始顫抖,一如回到了當年,在被這頭巨大的荒牛追殺時的無助和絕望!
“不要怕,我就在你身邊!”身邊一聲耳語,手中彎刀傳來一陣律動,秦隕猛地向旁邊閃開,荒牛從他身邊掠過,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溝壑,轉過身體頭一甩再次撞來。
“先眼後手!”
“先眼後手?”
美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看仔細了,看清它的頭尾角蹄,看清它的毛皮肉筋,看清它在奔跑時,骨與骨之間的縫隙……”
大如房屋的牛頭撞來,掀起一陣罡風,秦隕頭髮亂舞,身體也隨之抖動,但他的心卻靜了下來!
荒牛不再是荒牛。
而是一具奔跑的骨架,是一堆收縮與伸展的肉和腸子。
他在案板上切過無數次,要切一兩就不會多出一錢,要切絲就絕不會切片!
在牛頭離他只有半步之遙時,秦隕迎上前踩著牛頭飛身越過它的脖頸,手中彎刀在荒牛轉頭的剎那,嵌入它頸骨的縫隙之中。
如蟬翼劃過清風,如蜻蜓在水面飛過留下的一道淺痕。
碩大的牛頭被荒牛自己甩了出去,沉重如小山般的軀體向前崩跑了幾十丈才轟然倒下。
秦隕穩穩落在地上,氣息微微急促,回身看荒牛的屍體,無頭牛屍冒出一股白煙,散成霧氣!
周圍景色周邊,花草與天空消失不見,欺負的山坡湧動起來,如波浪隆起又平息,碧綠的山坡急速褪色,眨眼間變成平靜的湖面,秦隕依然站在湖心,手中的彎刀不知何時消失了。
美人淺笑盈盈看著他。
“明白了嗎?”
秦隕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點點頭,“好像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運動之物,比靜止之物更易於斬殺!動則生勢,生勢則生隙,生隙則有破綻!反之最強的防守不是躲得很快,而是讓自己沒有破綻!”
美人的眼睛一亮,“你的悟性比我想象的還要高一些,在你之前那幾人,他們只想到了進攻,而沒有想到如何防守!”
秦隕單膝跪下,“多謝前輩指點!”
美人側身笑道,“我可不是前輩,只是覺得你和別人不同,所以不想讓你像他們一樣失敗而已!”
她喃喃嘆道,“我已經等了太久,不想繼續一個人了!”
秦隕自入定中醒來,窗外夜色如水,明月當空。
夜風吹過庭院,秋夜微寒,月色卻凜冽如酒,掛著棚子裡的牛骨被風吹動,發出嘩嘩的聲響,好像一曲嘈雜的鼓樂。
秦隕來到如林的骨架當中,身邊的牛骨晃動著,雖然都是牛的骨架,但每一具都不盡相同,而被風搖動的幅度和頻率也不同,秦隕拆牛骨已經有一些日子裡,卻從未發現過這些細微的差異,也並未理會這些細節。
他深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睛,他不再看那些牛骨,而是聽聲音。
被剔的乾乾淨淨的牛骨架,關節在滑動時,傳來的細小的律動,就像心湖當中的水紋漣漪,越往外越平緩,但漣漪的中心,卻是驚濤駭浪。
秦隕就要透過這些細小的律動,逆推漣漪中心的浪潮。
手中尖刀倒映著月光的森寒,在牛骨之上一閃而過,一根腿骨落下,如枝頭沉甸甸的果子落在沙地上,飽滿而醇熟。
緊跟著他刀光閃爍,鋒利而脆弱的刀鋒遊走在骨與骨之間的間隙,一根根風乾的牛骨像被拆開的榫卯,落在石板地面上不斷髮出沉悶的聲響,眨眼之間,一具牛骨只剩下被吊在樑上的牛頭。
秦隕仰頭看著那顆森白的頭骨,手一揮,牛頭分成兩瓣,從他身邊落下。
後院兒月亮門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秦隕,目光驚訝而嫉恨。
“為什麼,為什麼你比我更早突破剔骨!難道我曹婧的資質還不如你這麼一個沒有來歷的醜小子?”
這時一隻幹皺的老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曹婧猛地回頭,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下巴上留著一撮山羊鬍。
“叔祖……”
他聲音沙啞而冰冷,“不要總想著嫉恨別人,多看看別人的好處!”
“他剛剛出刀的訣竅,你看清了嗎?”
曹婧一愣,低下頭不語。
“如果連偷學別人的本事都沒有,你還是別在這兒給我武聖城丟人現眼了!”他揹著手走回自己房中,剛走了兩步,回頭看了曹婧一眼,嘆了口氣。
“快冬天了,夜風冷!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風為什麼能穿過那些牛骨架?因為它是動著的!”
“動著的……”曹婧眼中漸漸亮起一抹恍然的光芒。
北屋正房之內,淳于汲手中擎著一柄彎刀,細細擦拭,目光溫柔之中帶著無盡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