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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 月是故鄉明

“鑫哥,到哪裡了?”

“我下了火車,現在在長途車上,差不多半小時,就到鎮上。”

“好,到了鎮上,我來接你。”

胡斌本來是劉鑫的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他倆同在村中學讀書,劉鑫高他一個年級。他們倆的家離得不遠,放學後一般都是結伴回家。偶爾遇到週末,他們會相約去溝裡、塘裡摸鱔魚。兩人趴在雜草叢生的岸邊,劉鑫就會把木棍子伸進洞裡,調皮地戳著,一旦鱔魚冒頭,這時胡斌立即中指一勾,夾住鱔魚往岸上一扔,扔得遠遠的。他們還會在月明的晚上,偷偷溜進人家的瓜地、果園,吃個肚飽。小時候一起戲謔,一起開心,兩個人的關係一直處得不錯。

劉鑫當時把傢俱廠轉給他,說你去湊錢。胡斌開玩笑說,要是沒有呢。劉鑫不在乎,也開著玩笑,沒有?胳肢窩長皰,叉(差)起唄。等賺了錢再給我,也行。人家胡斌也夠意思,當年就把款項悉數匯給了他。

這次劉鑫重返故里,還不知胡斌咋樣。掐指一算,劉鑫差不多七、八個年頭沒有回到這裡。偶爾在電話裡,胡斌說,廠子還行。

下了車,劉鑫沒見到胡斌,就直接去傢俱廠。廠子擴大了,立了圍牆,大門口安上了鋁合金的自動門,門口豎起寬厚的“鑫榮傢俱廠”的牌子。看來,這幾年胡斌沒少努力,把他當時留下的破敗廠子,硬是弄成了規模,漂亮。

“鑫哥。”

劉鑫聞聲,轉過身。

小汽車嗤地停在劉鑫身邊,車上下來的年輕人,戴著墨鏡,頭上油光水滑,腋下夾著黑皮公文包。他摘下墨鏡,劉鑫才認出來。

“胡斌。”

倆人久別重逢,緊緊抱在一起。

“我去車站接你……”

劉鑫擂了胡斌一拳。

“你小子,可以呀。”

“託哥的福。要不是你當初把廠子轉給我,我哪能有今天。”

真的沒有想到,劉鑫頓時感慨萬千。

難道我出去闖世界錯了?這幾年,在外漂泊,雖說賺了點小錢,但到底沒有打下屬於自已的疆土,屬於自已的世界。比起胡斌,他真實的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又如何開口朝他們借錢呢。

他感到很狼狽,像個溺水的孩子。

“哥,進去瞧瞧。大伯在裡面。”

大伯是劉鑫爸。他爸應該一直在幫胡斌,難怪劉鑫請爸去烏魯木齊,他爸推說有事,就是不去。

“哥,晚上在大興酒店為你接風洗塵。”

胡斌在二樓,吩咐一個年輕人:“叫劉廠長來辦公室一下。”

“劉廠長?你不是廠長?”

“哦,劉廠長,大伯,你爸。我現在是總經理。”

“我爸?”

“對呀,我聘的。”

走進胡斌寬大的辦公室,赫然眼目的是掛在牆中央的,市優秀民營企業的錦旗。一個人可以成長得這麼快嗎?真是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

“哥,我現在有三家廠,一家養豬廠,一家飼料廠,再就是這個傢俱廠。我成立了一家總公司。我們現在可是航空母艦式的鄉鎮企業。哥,趕明日,我帶你去參觀參觀。”

胡斌趾高氣揚地說著,話裡充滿了無比的自豪感。

而劉鑫呢,自慚形穢。

“胡總……”

劉鑫爸瞅見沙發上的劉鑫,驚詫不已。

“鑫兒。”

“爸。”

爸,兩鬢已斑白,人蒼老了許多,但精神矍鑠。

他爸問:“咋回來啦?遇到困難了?”

劉鑫支支吾吾,“我……”

“那好,我們回家去說。“

“大伯,我在大興訂了晚宴,吃了回去。”

“不了,改日吧。”

“哥……”

劉鑫看了一眼胡斌,那意思,聽他爸的。

“哥,那明天,還在大興。”

胡斌是真心待客,劉鑫點了點頭。

胡斌送他們父子到廠門口。

“揚子,送我大伯和哥回家。這幾日,你跟著我哥,他去哪裡,你就送他去。”

揚子從汽車視窗伸出頭,“歐啦。”

一路上,父子倆一言未發。父親知道兒子遇到難處了,但又不好問。兒子看到兒時的夥伴如今發達了,又羞於開口。倒是司機揚子問這問那,卻沒人理睬,只得自顧自地打圓場。

車進了村子,沿溝渠南北邊兩排一溜的漂亮小洋樓,真正的農村新氣象。唯獨劉鑫他們一家,依然是他離開時的那兩間破舊的小平房,顯得格格不入,非常扎眼。劉鑫在烏魯木齊時,不但把向爸借的十多萬還了,還每年給他媽匯錢來,按說照他們的家底,建一幢小洋樓是不成問題的,咋這樣呢。

“哥,晚上用車嗎?”

“不用,你回去吧。”

“那我明早來接你。”

揚子開車走了,劉鑫推開大門。家裡一貧如洗,空蕩蕩的。

“你媽,還在地裡摸,我去叫。”

“爸,我去吧。”

天已入冬,雖無大雪,但寒風料峭,劉鑫禁不住一陣顫抖。光禿禿的田野,遠遠望去,劉鑫媽弓著腰獨自在地裡,拾掇枯萎的大白菜。

劉鑫走到跟前。

“媽。”

他媽也老了,費勁地用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鑫兒。”

他媽看著兒子,眼淚就下來了。

劉鑫對不起他們倆老,不能侍奉在他們身邊,幫他們蓋房子,陪他們頤養天年。

兒子不孝啊。

他媽在廚房做著飯菜,父子倆坐在桌邊,依然無話可話,沉默不語。

打劉鑫記事起,他父親只是出現在他夢裡。劉鑫除了過年,平時很難見到他的身影。他爸常年在外奔波,箇中辛苦、孤獨,劉鑫經歷過,現在才深有體會。他知道父親為了他們這個家,真是含辛茹苦。

他爸倒了兩杯酒,然後端起一杯,一飲而盡。

“鑫兒,遇到啥困難了,說吧。”

“爸,我……”

他爸又自個兒倒了杯酒。

“來,幹啦。像個男子漢。誰沒有遇到過困難,挺直腰報,沒有過不去的坎。”

父親說得擲地有聲,劉鑫似受到了鼓舞,端起酒杯,憋著氣,一口悶了。

“爸,我在吉爾吉斯辦了一家廠,還差些錢。”

“哪?”

“吉爾吉斯。”

“外國?”

“嗯。”

父親眉頭舒展了。

“不錯呀,生意做到國外去啦。做哪一行?”

“還是傢俱,老本行。”

劉鑫細細述說,他們從國內運到吉爾吉斯的傢俱大多出現了裂口,才被迫去開廠的。

“好啊,好。只要不被打倒,就是我們劉家的後代,就是我的兒子。”

劉鑫回到鎮上感受到的落差,回到鄉下的垂頭喪氣,被父親的一頓讚許,一陣風似的一掃而光,頓覺精神煥發,人就大不一樣了。

“爸,我目前面臨著資金的一個巨大缺口,原本回來,找胡斌碰碰運氣的。”

“你大概差多少?”

“一兩百萬吧。”

“哦。胡斌手頭恐怕也不多,他的錢都投進去了。不要緊,我來幫你湊湊。”

他媽把菜端上桌。

“老伴,你先坐。你看看,咱們家還有多少錢?”

“怎麼啦?”

“兒子需要。”

他媽進裡屋拿出幾本存摺。

“六十多萬吧。鑫兒,你拿著吧。”

“爸,媽……”

劉鑫明白,父母對子女,那絕對是隻有付出不求回報。可劉鑫不敢伸手,這可是父母一生的積累,是他們的養老錢,是他們的棺材本。做兒子的已經對他們不孝了,還敢拿他們的錢,天理不容。

“兒子,你先救急。”

“鑫兒,拿著吧。”她媽幾乎都不知道兒子要錢幹什麼。

劉鑫瞅著父母期待、懇求的眼神,顫顫巍巍接過存摺。

“謝謝爸,謝謝媽,我很快就會還給你們的。”

他媽說:“一家人,說什麼還呀還的。”

他爸趁著夜色出了門。

劉鑫幫他媽收拾碗筷。

“媽,別人都蓋了小樓,我們家咋還這樣?”

“我們等你回來,你不回來,我蓋個樓有啥用。”

劉鑫心裡酸酸的。

劉鑫爸帶著村裡的人,十好幾個,年長的叔叔阿姨、伯伯嬸嬸進了屋。他們熱情跟劉鑫打招呼,詢問吉爾吉斯在哪裡,冬天冷不冷……

屋裡擠滿了人,僅有的幾把椅子讓給年紀大的老人。

看來,劉鑫他爸已把他的情況,全都跟村裡人說了。他們沒有嫌棄他,冷落他。這一個方面是村裡人天生的純樸、敦厚,熱心腸。另一方面就只能他父母在村裡的為人了,他們的兒子遇到困難,也就是他們遇到困難,誰還能不伸出一把手呢。

他們一個個,掏出存摺,放在桌上。

紅紅的小本本,堆起一摞,彷彿黑夜裡點點燭光。

劉鑫筆直地站著,右手緩緩移過頭頂,給鄉村們鄭重敬了個軍禮,許久,他的手定在空中似的。然後,劉鑫給鄉親們挨個鞠躬。

謝謝!

劉鑫爸媽也給大家鞠躬致謝。

劉鑫眼眶溼潤,一股暖流遍及全身,湧上心頭。

他送他們離去。

皓月初圓,暮雲消散,皎潔似澄碧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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