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御前三問
朱慈炫端坐於御座之上，看著眼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內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巨大的虛妄感。
這滿殿朱紫，這煌煌朝堂，平日裡爭權奪利、黨同伐異時是何等喧囂熱鬧，可一旦大難臨頭，清軍的鐵蹄真的踏過江淮，眼前這些人，又有幾個能靠得住？
見朱慈炫一直沉默不語，馬士英心中更是認定了之前的那個念頭。
他乾咳一聲，穩步出班躬身拜道：“陛下，臣與韓公公及諸位部堂大人已初步商議過了。
陛下春秋正盛，然社稷之重，在於早定根本。
您也是時候該考慮大婚，冊立中宮，以延國嗣、安人心了。”
一句話直接讓朱慈炫哭笑不得。
朱慈炫淡淡的回道：“閣老的心意朕知道了，但如今，先皇梓宮尚未奉安，國仇家恨未雪。
朕身為人子，既不能奉養於生前，又不能守孝於身後，卻先行婚娶之禮？此非人子所為，更非人君所為！”
朱慈炫口中的先皇自然不是崇禎，而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天啟帝。
此話一出，反而該輪到滿殿文武目瞪口呆了。
誰都知道，這位被崇禎皇帝在宮裡囚禁了十五年的少年王爺，懦弱無剛。
然而，方才那番話，引據禮法，斥責得體，更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殺伐之氣，這哪裡像是一個長於婦人之手、未經世事的懦弱藩王？
當然了，這其中也不乏一些真正的忠臣，比如眼前的這位鬚髮皆白，卻依然脊樑挺直、目光如炬的老人-左都御史劉宗周。
就在眾臣或驚疑、或不安之際，劉宗周毅然決然的站了出來，擲地有聲的說道：“陛下此言，方顯人君本色，此乃社稷之幸也！
國仇家恨未雪，豈能安享閨房之樂？馬閣老所言大婚之事，確非其時。
老臣懇請陛下，秉此心志，旌旗北指，克復中原，老臣雖年邁，亦當為陛下持節前驅，肝腦塗地，九死無悔。”
此言一出，如同在沉悶的死水中投下一塊巨石，殿內沉寂片刻，旋即波瀾驟起。
那些本就主戰、心懷激憤的大臣們彷彿找到了主心骨，他們紛紛出列，激昂附和道：“臣吏部侍郎黃道宗附議。”
“臣東閣大學士姜曰廣附議。”
“臣吏部尚書徐石麒附議。”
“臣刑部尚書解學龍附議…”
見到眼前這一幕，朱慈炫不禁會心一笑，然後便把目光轉向了馬士英和韓贊週二人。
韓贊周雖說是大內的第一人，勢力很大，但在大明，很少有太監敢直接反抗皇帝的，因為太監本就是依附於皇權而生的。
此刻，感受到皇帝那意味深長的目光，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提督錦衣衛的權閹，立刻微微躬下了身子道：“老奴附議。”
搞定了韓贊周後，朱慈炫繼續問道：“高閣老，你是何意啊？”
內閣的另一名大學士高弘圖緩過神來，輕嘆一聲道：“陛下有太祖之風，但臣有一事不明，還請陛下明言。”
“閣老但說無妨。”
“陛下此言是出自真心？還是有人蠱惑？”
朱慈炫微微一怔，然後非常嚴肅的回道：“朕若說，心中無半分猶豫畏懼，那是欺瞞諸位臣工。
中原淪陷，建虜勢大，朕每思及此，亦深感重任千鈞，如履薄冰。
然，朕之心志，絕非一時興起，實則是此志早已深植於心，如薪積於釜底，只待星火便可燎原。
前日朕微服出巡，機緣巧合，得遇兩位士子，這二人雖年紀不大，卻胸懷韜略，心繫社稷。
與朕縱論天下大勢，剖析時局利弊，其言錚錚，其志昭昭。
也正是這二人，讓朕真切見得天下人心向背，他們的赤誠之心，猶如明鏡，照見朕內心深處的志向，使之愈發堅定明朗。
故此，今日之決，非受他人蠱惑，實乃朕本心與外緣相合，天理與人情共證。”
“此二人是誰？”高弘圖立刻追問道。
“復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與刑部給事中陳子龍，此二人如今正在側殿等候。”
朱慈炫毫不猶豫的便將這二人給出賣了。
聽到陳子龍的名字後，禮部尚書錢謙益的臉色不禁一沉，無它，滿朝皆知，這陳子龍與他昔日曾是情敵。
當年為了名妓柳如是，這兩位江南才子之間曾有過一段沸沸揚揚的過往。
朱慈炫給田成使了一個眼色，田成便立刻去側殿把這二人給請了出來。
侯、陳二人見到朱慈炫，連忙躬身行禮。
朱慈炫擺了擺手道：“不必多禮了，站在一旁也聽聽吧。”
“諾，陛下。”
二人剛剛退下，受到刺激的東林領袖錢謙益突然站出來朗聲問道：“陛下此志，可昭日月，臣等感佩！然則，空有志不足以驅韃虜，空有言不足以復故土。
臣斗膽敢問陛下：旌旗北指，非止壯語，乃實實在在的兵馬錢糧，如今江南偏安，稅賦已重，國庫豈堪數十萬大軍常年征伐之耗？此其一。
其二，建虜鐵騎，天下驍銳。我軍承平日久，除江北四鎮、左良玉部外，堪戰之兵幾何？堪用之將又幾何？陛下是欲以忠義之氣，抗彼虎狼之銳乎？
其三，朝中今日戰和之論未絕，若陛下決意北伐，則政令必須出自一統，軍前最忌掣肘！敢問陛下，將以何策統籌全域性，使文武百官，內外將帥，皆能如臂使指，同心北伐？”
這三個問題，層層遞進，直指核心，錢、糧、兵、將、以及最重要的權力分配與統一指揮。
每一個問題都沉重無比，砸在剛剛被熱血充滿的朝堂上，讓許多衝昏頭腦的大臣瞬間冷靜下來，也讓所有人的心再次懸起，望向朱慈炫。
朱慈炫面色不變，不急不緩的回道：“錢卿此言乃老臣謀國之言，然事在人為！豈因噎廢食？
昔日太祖高皇帝起兵時，有何錢糧？有何精兵？全憑驅除胡虜、恢復中華之志！
錢卿有三問，那朕亦有三問：
這大明江山，是戰，還是降？
這漢家衣冠，是存，還是亡？
你我君臣，是做力挽狂瀾的中興之臣，還是做俯首稱臣的亡國之虜？”
也是三問，卻一個比一個尖銳，一個比一個震撼，如同驚雷連續炸響在武英殿中，震得所有人心神激盪。
這不是具體策略的討論，而是最根本的立場和氣節的選擇…
一時之間，殿內鴉雀無聲，就連最激進的劉宗周也是沉默不語。
畢竟選擇容易，但為這個選擇所要付出的代價，以及能否承擔得起隨之而來的如山重責，卻是需要莫大的勇氣與擔當。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此刻喊出“死戰”，便再無回頭路可走。
個人的身家性命、家族的榮辱興衰，乃至江南半壁的存亡，都將繫於這條無比艱險的道路之上。
這絕非一時熱血所能支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