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話
陸之初同黃恩榮將已然還未回過神的汪博睿扶出了福祿居的小包廂，又送上了汪少爺自己的車，瞧著司機將車子開遠，兩人很默契的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情——這個原本汪博睿常年包著的福祿居，怕是再也不會來了。
陸之初與黃恩榮站在福祿居的門口，又往來說笑了幾句，待到將黃秘書長也送走了，他才上了自己的車。
周天德給陸之初關好車門，又小跑著去副駕位，他跟司機交代了一聲回家，就開始跟陸之初彙報下午的事情。“倉庫只有兩個班，看見我們反抗都不反抗。”
陸之初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顧得柏死在劉大年手裡，陳勵學也知道吧？”
“應該是知道的，可是目前我們沒什麼證據。”周天德想了一下，扭身回頭看著陸之初，“這件事要讓寶珠知道嗎？”畢竟是幫顧寶珠的親爹報了仇，按說，應該要讓她知道吧？
陸之初望著車窗外倒退的街景，“讓她知道做什麼，多事。又不是為了她，我只是討厭煙土。”
周天德笑嘻嘻的看著陸之初，“是是是，表哥只是討厭煙土。”周天德因為這會是扭著身子對著陸之初所以發現他的身上竟然也濺了幾滴血。“表哥，你襯衫上……”
陸之初低頭看了眼自己，嘆了口氣，怎麼還弄到自己身上了。“去指揮部吧。”她可不想讓顧玥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
回了指揮部，那個今兒一天接了顧玥四個電話的小副官一看到陸之初還真是馬上就彙報了，可雖然陸之初也想著要早點回去，但因著在指揮部又處理了些事情，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顧玥本來都已經躺在床上看小說了，聽到樓下的聲音從被窩裡跳下床光著腳就往樓下跑。
“陸叔叔！”
“你怎麼不穿鞋。”陸之初發現了，顧玥是真喜歡光著腳丫子到處跑，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光著腳。
他看著天真爛漫的顧玥，不禁想起這個丫頭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老爹究竟因何而死，心下不免有些同情她。
陸之初看著顧玥長睡裙下露出的白皙小腿和那雙瘦小的腳丫子皺了皺眉，一彎腰就把顧玥扛在了肩上。
顧玥驚呼了一聲，長長的頭髮倒垂下來，接著她就“咯咯咯”的笑起來，“我今天太高興了！”
陸之初就這麼扛著顧玥，又把她送回到樓上的房間裡，一直放到床上去才算放開。“高興也不能亂跑，你腳才好多久。”
顧玥翻身起來跪在床邊上，仰頭看著陸之初，“我明天就可以去上學了！”
“嗯，明天讓司機送你。”
陸之初其實並不知道此時的他應該說點什麼，他回憶著自己登上去英國的輪船時父親說的話，發現並不適合說給顧玥。那麼母親呢？母親說了什麼？哦，母親根本沒有去送他，那時候，母親已經修佛很多年了，對誰都是避而不見的。
“你不替我高興嗎？”
“當然是高興的。”陸之初伸手去把顧玥亂糟糟的頭髮理了理，“明天就要去學校，你應該早點睡。”
顧玥笑著抓住陸之初的手臂，“可是我太高興了，我睡不著！”
她的情緒流露的那樣明顯，陸之初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就想起自己十來歲的時候獵過的那隻小鹿。
“你能陪我聊聊天嗎？陸叔叔。”
陸之初看了一眼顧玥房間裡的座鐘，“那你要躺好，我們再關上燈，我就陪你聊一會，你就要乖乖睡覺。”
“好啊好啊！”顧玥愉快的進了被窩，末了還不忘往裡面躺一躺，給陸之初留出了半張床。
開關在臨近房門的牆邊上，陸之初關了燈回來，藉著窗外的月光和院子裡的燈光，脫掉鞋子，倚坐在床邊上。
“你好幾天沒回家了，原來老顧也經常不回家。”
“晚了就住在小樓裡。”
想起老顧顧玥忽然想起了那些已經不知去向的姨娘和弟妹們。“陸叔叔，你結過婚嗎？”
陸之初在黑暗裡側頭去看被窩裡的顧玥。“怎麼問這個？”
“我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娶了二房咯。”
“我爸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也已經娶了三房。”
“陸叔叔，你究竟多大了？”他一直讓自己叫他叔叔，可是顧玥其實怎麼瞧他也不過就是給自己做哥哥的年紀。
陸之初想著，前陣子吃長壽麵的那日，應該是他二十八生日。可他已經很多年不過生日了，原來是因為太小，小孩子的生辰並不是什麼值得操辦的大事，後來他孤身出國留學，異國他鄉更沒什麼可過的。那時候反倒是不希望有任何值得慶祝紀念的特殊日子，不然，只會特別想家罷了。
“叔叔三十多了。”他也說不好自己為什麼要在年紀這件事情上說謊。
顧玥翻身趴在床上，雙手託著下巴，在黑暗裡望著陸之初的方向——從她的角度可以藉著窗外的光亮清楚地看到陸之初的臉。
“真的？那你看起來可真是不像。”
陸之初笑了一下，“你看像多少？”
顧玥咂了咂嘴，“嗯……我瞧著也就二十五六歲。”
陸之初伸出一個手指頭，對著顧玥的腦袋輕輕點了點，“躺好。”見顧玥聽話的又躺平了，他才慢慢的說，“我是有一個未婚妻的。”
“應該很漂亮吧？”
“為什麼這麼說？”
“感覺唄，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陸之初想了一下，“指腹為婚。”
顧玥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啊哈哈哈……小說裡寫的原來是真的！”
“你是在嘲笑我嗎？”
“啊哈哈哈哈……不是的！”顧玥伸出一隻手，在黑暗裡準確地摸到了陸之初肩頭，她對著陸之初的肩拍了兩下，“你看著不像這種人。”
“沒大沒小。這種人是哪種人？”
“就是聽話的人。你看起來不像是聽話的人！”
陸之初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不適合同顧玥聊天，“你快睡覺，明天我先讓司機送你去學校，然後再回來接我。”
“可是我還不困呢！”
“不困也給我閉眼睛躺著，不許說話了。”
顧玥“哦”了一聲，之後果然不再說話。陸之初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黑暗裡坐了多久，直到身旁傳來顧玥均勻綿長的呼吸聲，他才提著鞋子，光著腳悄悄地走了出去。
顧玥是個插班生，這樣的身份註定讓她才一入學就足夠引起所有人注意。
老師們上課不點名，教室內每個人座位的位置是固定的，因顧玥來得晚，自然也就順著學號和排位坐了最後一排。
這一年的國文班開學之初一共三十六位同學，可開學不過一個多月，就只剩下三十三個人了。原來顧玥也聽說過，好多人會因為課業過重，往往半途而廢，但她理解不了，好不容易考上的學校，怎麼說不讀就不讀了……
她看著講臺上的老師，手裡默默的記著筆記，咻的一下，一個小紙團躲過正在寫板書老師的目光，準確的落在了顧玥的桌上。
她順著小紙團來的方向望去，之間右前方一個小姑娘正對著她笑。
小姑娘模樣有些古怪，小臉小鼻子小嘴，唯獨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生動靈氣。
顧玥對她笑了一下，慢慢展開皺巴巴的小紙團。
“你衣裳哪個裁縫做的？”
顧玥哭笑不得的看了看紙條上的字，又瞧了瞧自己今兒穿的衣裳。
按理說她是應該與其他同學一般穿著統一的校服，可她來得晚，定做的校服還得過兩天才好，沒有辦法她只能穿了自己平常的衣裳來。但她今日穿的並不花哨，一件珍珠白繡山茶花的旗袍，外面因著天涼，另穿了一件陸之初前些日子買給她的短款絲絨小西裝。
她從本子上也扯了一塊紙，“西裝是他人送的，旗袍是屏淮路周師傅家的。”寫完她也在手裡團成一個團，趁著老師不注意，又丟回給那個小姑娘。
兩個女孩子，上課時間趁著老師不注意，你來我往的在紙條上聊些亂七八糟的話題，一直到下課，才算是正經的說上了話。
“你叫顧玥對吧！我姓孔，直隸省的孔司令是我爹，你叫我瑞麟就好。”孔瑞麟揉了揉鼻子，“或者你可以跟那個壞人一樣叫我二寶。”
顧玥瞧著孔瑞麟的模樣，又聽了她說話的語氣，覺得這兩樣東西真是一點也不搭配。她的模樣在女娃娃裡也算是生的精緻可人的，可這言語間的語氣一點也沒有女孩子的樣子，大喇喇的倒是同男孩子一般爽快。顧玥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壞人是誰，兩人今日不過初次見面，她還是本本分分的叫了“孔小姐”。
孔瑞麟拍了拍坐在顧玥右側最近位置上男聲的肩膀，對著自己的位置“嗯”了一聲，那男生也識趣，拿上自己的書本就改坐了孔瑞麟的位子。
若是她沒有想錯，眼前這位頗有男子風範的孔姓小姐，應該就是老顧曾說過的，直隸總司令孔東來的二女兒。
這位孔二小姐在直隸的時候很是出名，聽聞是自幼便喜歡槍馬，十來歲的時候槍法就已經很好。後來長大些，家裡人更是管不住，終日裡做一副男裝打扮，朋友也都多是些男性。
顧玥看著這個穿著小立領八分袖黑絲絨上衣，深灰色過膝裙，黑襪黑皮鞋的孔瑞麟，腦海裡不禁想著她穿男裝的樣子。
“你怎麼不在北平讀書？”
“嘁。”孔瑞麟右手立在桌上撐著自己的下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爹說我就要無法無天了，他看見我就煩。本來是要讓我嫁人的。”她說到這裡“呸”了一聲，“他要把我嫁給一個四十來歲的老頭子，我就跑我姑媽家來了。”
先不說四十來歲斷然還不至於被稱為老頭子，就說關於孔司令給這位二小姐找的夫婿，顧玥也從老顧的嘴裡聽說過——是個三十多歲的才俊，非軍非商，出身書香門第，想必孔司令也是想著互補的。
“我姑媽太煩了，我剛來就收了我的槍，她說我要是不好好上學，就派人把我送回北平去，到時候我爹要把我嫁給誰，她都管不著。”
“讀書比結婚好，我也差點就結婚了……”
“嘿，這點我們倒是挺有緣的！”孔瑞麟恍然大悟的樣子，“哎呀，所以說你跟那位陸軍長原來是這種關係！”
顧玥知道她誤會了，連忙搖頭，“不是的，陸叔叔跟我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我姨娘當時讓我嫁的是別人……”
“怎麼家家都有不省心的姨娘，不提也罷，反正我才不要回去，也不要跟不愛的人結婚！”
孔瑞麟拉著顧玥聊了一個課休，顧玥對這個人已經有了些初步認識——孔司令這位二小姐，頗有些鬼見愁的意思。
但孔二小姐的一些觀點顧玥是很贊同的，她也覺得若是跟自己不愛的人過一輩子那真是太無聊了，還不如自己一個人多讀一本書，多看一場電影，多吃一塊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