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以後老朽的課你可自便!
一聲冷斥打斷了他。
出聲的,竟然是黃彥明。
葉衝傻愣在原地,滿臉的不明所以。
這時,張夫子深吸了一口氣,徐徐開口。
“不錯,解得很好。”
他的聲音裡,怒氣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眼神。
“平心而論,就算是老朽,也不可能比你解得更好了。”
“但!”
他話鋒一轉,目光重新變得銳利。
“這,也不是你在學堂上恃才傲物,不尊師道的理由!”
葉淵神色依舊平靜。
“夫子,學生自己溫習,一未曾擾亂課堂,二未曾打擾他人,何談不尊師重道?”
這……
張夫子一時語塞。
他不得不承認,葉淵說的是事實。
此子對《大學》的理解,確實遠超同儕。
他不想浪費時間,溫習別的科目,似乎……也說得過去。
念及此,張夫子沉吟片刻。
“好,葉淵,老朽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
“這樣,老朽再出一題。”
“你若能答出個所以然來,以後在老朽的課上,只要你不擾亂課堂秩序,無論你看書還是寫字,老朽都由得你。”
“但你若答不出,則證明你對《大學》的研習還不夠精深。”
“日後老朽的課上,你便只能研習《大學》,不得旁顧,你可敢一試?”
葉淵微微躬身。
“謝夫子寬宏,學生願試。”
一旁,黃彥明等人見狀,心中嫉恨交加。
本是必死的栽贓局,怎麼反倒讓這小子得了夫子的另眼相看?
這時,張夫子卻又開口了。
“葉淵,你先不必急著答應。”
“這道題,其實是一道無解之題,莫說老夫,就連院長,也難做出完美的解答。”
“老朽以此題考你,確有以大欺小之嫌。”
“所以,你若答不出,也不必妄自菲薄,只是以後,在老朽課上,不可再開小差。”
黃彥明等人一聽,全都精神一振,臉上重新浮現出喜色。
連院長都答不出的題?
這葉淵,死定了!
然而,張夫子這番話,卻徹底勾起了葉淵的好奇心。
他抬起眼,目光中竟有了幾分興致。
“請夫子出題。”
張夫子看著他,緩緩說出了那個在儒學史上爭論了千年的問題。
“《大學》開篇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後又言,‘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層層遞推,終至‘格物’。”
“然,何為‘格物’?”
“請你,解此二字。”
此題一出,滿堂皆驚。
所有學子都皺起了眉,搖頭不語。
“格物”?這兩個字太寬泛了,是窮究萬物之理?還是端正自身品行?歷代大儒都爭論不休,這怎麼解?
誰知,葉淵聽完,嘴角卻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這確實是個經典問題。
經典到,它成了前世他大學期末的古漢語必考題。
至於答案,葉淵早就爛熟於心。
靜。
整個學堂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葉淵身上!
葉淵卻對周遭的視線恍若未覺。
他抬起眼,迎上張夫子銳利的目光,神色沒有半分波瀾,彷彿即將解答的不是千年難題,而是一道再尋常不過的課業。
他緩緩開口,聲音清朗,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格物者,非向外窮究萬物之理,亦非向內空談修心之性。”
第一句,便讓張夫子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否定了歷代大儒的兩個主要方向?好大的口氣。
葉淵頓了頓,繼續說道。
“格,是格除,是匡正。”
“物,是物慾,是私心。”
此言一出,堂中響起一片細微的譁然。
格物是格除物慾?這是什麼歪理邪說?
黃彥明嘴角已經翹起了一絲冷笑,看向葉淵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跳樑小醜。
葉淵的聲音依舊平穩。
“故,格物,乃是格除心中不正之物慾,匡正己身之私心。”
“心中物慾被格除,私心被匡正,心才得正。”
“心正,而後意誠;意誠,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
“這,才是由內而外,從人人都可做到的第一步,通往‘明明德於天下’的真正起點。”
話音落下。
葉淵微微垂首,不再言語。
學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張夫子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雙目圓睜,嘴唇微微翕動,彷彿神魂出竅一般。
周圍的學子們,則是一臉的茫然。
葉淵的解釋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
但又好像太簡單了。
歷代大儒都爭論不休的千古難題,就被他這麼幾句話解決了?
“噗嗤。”
一聲嗤笑打破了寧靜。
是黃彥明的一個擁躉,他捂著嘴,滿臉的鄙夷。
“我還以為什麼高見,原來就是胡編亂造。”
“格物是格除物慾?聞所未聞!簡直是曲解聖人之言!”
葉衝見狀,立刻抓住了機會,跳了出來。
他指著葉淵,義憤填膺地對張夫子喊道。
“夫子,您聽聽!這純粹是胡說八道,不懂裝懂!”
“他這般輕賤學問,隨意曲解經典,分明就是不尊聖賢,不敬師道!此等狂悖之徒,就該立刻將他趕出學堂,以免帶壞了風氣!”
然而,張夫子卻毫無反應。
他依舊怔怔地站在那裡,目光空洞,細細品味著葉淵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格除物慾……匡正私心……
心正,而後意誠……
是了……是了!
突然!
“啪!”
一聲清脆的巨響!
張夫子猛地一拍大腿,整個人像是瞬間活了過來!
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老臉上,先是震驚,隨即是狂喜,抬手投足之間隱隱有些癲狂之色,好似范進中舉一般!
“好!好啊!”
“解得太好了!”
他聲音發顫,看著葉淵。
“此解,震古爍今!”
這四個字,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葉衝臉上的煽動之色瞬間凝固。
黃彥明的擁躉們,那譏諷的笑容也僵在了嘴角。
滿堂,皆靜!
所有人都傻眼了。
黃彥明面色煞白,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往前一步,失聲問道。
“夫子……您說什麼?他……他解得很好?”
“他不過是一個入贅的廢物……”
“住口!”
張夫子猛地回頭,眼神嚴厲如電,呵斥道。
“黃彥明!子曰‘有教無類’!葉淵的出身如何,與他的學問何干?你身為學子,竟以出身論人,心胸狹隘,偏見至此,豈是君子所為!”
一番訓斥,讓黃彥明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羞憤地低下了頭。
張夫子卻沒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葉淵身上。
先前的嚴厲眼神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欣賞和激動。
他深吸一口氣,用一種近乎於傳道解惑的語氣,對眾人解釋道。
“你們都以為‘格物’,要麼是向外探究萬物,要麼是向內修養心性。前者,世界萬物無窮無盡,人力有時而窮,如何格盡?後者,空談本心,又失之於虛,難以落到實處。”
“這便是千百年來,此題無解的癥結所在!”
“但葉淵此解,卻另闢蹊徑,返璞歸真!”
張夫子越說越興奮,在堂前踱步。
“他將‘格’字,解為‘格除’、‘匡正’!將‘物’字,解為‘物慾’、‘私心’!這一下,就將一個宏大無邊的哲學問題,變成了一個人人都可以著手實踐的功夫!”
“你們想,《大學》之道,核心是什麼?是修身!如何修身?必先正心誠意!可如何才能正心誠意?無人說得清!”
“葉淵給出了答案!那就是‘格物’!格除物慾,匡正私心!這不正是‘正心’的功夫嗎?這才是源頭!是根本啊!”
一番話,如醍醐灌頂!
眾學子先是愕然,隨即細細品味,臉上紛紛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對啊!
格除物慾,所以心正。
心正了,念頭自然真誠。
這條路,清晰、簡單,而且人人可行!
黃彥明也聽懂了。
怎麼可能……
黃彥明身體微微發晃,喃喃自語。
這樣的答案,怎麼可能是這個廢物能想出來的?
這時,張夫子又斬釘截鐵地丟擲一句話。
“葉淵此解,比當年院長所答,高明瞭不止一籌!如果院長知道了,一定很開心!”
說完,張夫子竟是整了整衣冠,對著葉淵,鄭重地躬身一揖。
“管中窺豹,可見你對《大學》的領悟,確實遠在老朽之上,是老朽眼拙了。”
“古人云,達者為師,以後,在老朽的課上,你可自便!”
轟!
這一拜,讓所有學子腦中一片空白。
向來嚴苛方正,德高望重的張夫子,竟然……竟然對一個學生行此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