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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徐達的背疽

洪武十八年的冬雪,落得比往年更急。

乾清宮的鎏金銅爐裡,龍涎香燃得再旺,也驅不散殿內的戾氣。

朱元璋捏著那份來自魏國公府的奏疏,指腹幾乎要將宣紙戳破——紙上的字跡筆力已弱,卻字字如針,紮在他心頭。

“陛下,魏國公的奏疏……”太監侯良成剛要開口,就被朱元璋猛地將奏疏砸在地上。

宣紙在金磚上滑出老遠,“減少殺戮”“莫波及無辜”“罰不當罪”幾個字,在風雪映進的微光裡格外刺眼。

“徐達!他敢教訓朕!”朱元璋的怒吼震得殿樑上的積塵簌簌落下,“朕殺的是貪官!是蛀蟲!他徐達跟著朕打了三十年仗,難道不知道貪腐能毀了江山?當年在應天,他為了追繳被剋扣的軍糧,親自帶人抄了糧官的家,怎麼現在倒替這群贓官說話了?”

馬皇后從暖閣走出,撿起地上的奏疏。

紙上的墨跡洇了又幹,顯然徐達寫得極費力,連“臣徐達叩上”的落款都歪歪扭扭。她嘆了口氣:“重八,你消消氣,看看這字——徐達怕是病得重了,不然以他的性子,絕不會輕易上書。”

“病?”朱元璋冷笑,可目光掃過那顫抖的筆跡,語氣卻不自覺軟了些,“他能有什麼病?上個月還送了北元的軍情來,說韃靼部又在邊境異動,字寫得比誰都有力。”

“是背疽。”馬皇后的聲音輕了下去,“上個月從北平回來就犯了,起初只是個小瘡,後來越來越重,現在已經腫得像碗口大,流膿水,高熱不退。太醫說……說兇險得很。”

朱元璋的動作猛地一頓。

背疽這病,他太熟悉了。

當年常遇春就是死在這病上。

徐達和常遇春,是他左膀右臂,一個善攻,一個善守,鄱陽湖大戰時,徐達率二十艘小船就敢衝陳友諒的主力艦隊,胳膊被流矢射穿,還笑著喊“再進三里”。

攻克元大都時,他軍紀嚴明,秋毫無犯,百姓在城門掛“大明柱石”的匾額,他卻讓人摘了,說“柱石是陛下,不是我”。

這些畫面像潮水般湧上來,朱元璋胸口的戾氣漸漸被什麼東西取代。

他想起徐達當年把賞賜的府邸讓給老兵,想起他女兒徐妙雲嫁給朱棣時,他只陪了一箱書,說“爵位是陛下給的,本事得自己學”,想起自己一次醉酒罵了他,他竟在宮門外跪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說“臣有錯,求陛下息怒”。

“他……真病得那麼重?”朱元璋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慌亂。

“臣妾讓人去看過,”馬皇后點頭,眼裡泛起淚光,“人瘦得脫了形,躺在床上連身都翻不了,說話都費勁。”

“這份奏疏,是他撐著坐起來,寫幾個字就喘半天,寫了整整三天才寫完。他不是偏袒貪官,是怕陛下殺得太多,寒了老臣的心啊。畢竟,那些人裡,有不少是跟著他守過北平的。”

朱元璋沉默了。

殿外的風雪拍打著窗欞,像極了當年鄱陽湖上的浪濤。

他忽然走到案前,翻出那份郭桓案的處決名單,指尖劃過“涉及武將十三人”的條目。

那十三人,都是徐達當年帶出來的親兵,後來調到地方做了武官,竟也跟著郭桓分贓。

“他是為了這十三個人?”朱元璋的聲音有些發澀。

“不全是。”馬皇后輕聲道,“他說,‘貪者該殺,可殺了之後呢?北平的防務誰管?雲南的驛道誰修?這些年跟著陛下打天下的,剩下的不多了……’”

朱元璋沒再說話,只是望著窗外的風雪。

徐達的功勞,哪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

濠州起義時,他是第一個響應的。

和州被圍,他率三百人突圍求援,身上中了七刀。

南京城的城牆,是他帶著軍民一磚一瓦砌起來的。

北元的殘部,是他追著打了十年,才不敢南下牧馬。

他常說“徐達是朕的萬里長城”,可這道長城,如今卻病得快塌了。

“傳旨。”朱元璋終於開口,聲音沙啞,“讓太子和王平安去魏國公府,看看徐達的病。”

乾清宮的燭火跳了跳,將朱元璋的影子投在金磚上,忽明忽暗。

他手裡捏著份泛黃的軍報,是洪武元年徐達攻克元大都時發來的,字裡行間還能看出當年的硝煙味。

見朱標和王平安進來,他沒抬頭,只是指了指案前的矮凳:“坐。”

朱標剛要開口,朱元璋卻先道:“標兒,你還記得洪武三年,徐達北征回來,你纏著他教你射箭的事嗎?”

朱標一怔,隨即點頭:“記得。那時魏國公剛從太原回來,盔甲上還帶著箭痕,卻陪著兒臣在演武場站了一下午,說‘射箭要準,更要穩,就像守江山’。”

“他就是這麼個人。”朱元璋終於放下軍報,語氣裡帶著難得的柔和,

“至正十三年,朕在濠州被孫德崖圍困,是他帶著二十個親兵,從城牆排水道爬出去搬救兵,回來時渾身是血,手裡還攥著半截斷矛。

“至正二十三年鄱陽湖大戰,陳友諒的火船衝過來,是他第一個跳上對方船板,一刀劈了舵手,硬生生把火船引向淺灘——那時候,他背上中了三箭,愣是沒吭一聲。”

他看向王平安,聲音沉了些:“你是醫者,該知道背疽這病,多是累出來的。”

“徐達這幾十年,守北平防韃靼,修長城固邊防,連過年都在軍帳裡過,他的背,早就被風霜浸壞了。”

王平安躬身道:“陛下說的是,臣定會盡力。”

“盡力不夠。”朱元璋突然提高聲音,眼神銳利起來,“他是朕的兄弟,是大明的魏國公,你得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太醫院的藥材,你隨便用;需要什麼人手,錦衣衛給你調——朕要他活著。”

朱標和王平安同時叩首:“臣遵旨。”

可朱元璋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冷:“但有一條,你們給我記好了。”

他盯著朱標,一字一句道,“到了魏國公府,看脈、開方、敷藥,都要仔細記下來,事無鉅細,回來一一稟報。他醒了說什麼,吃了什麼,哪怕咳嗽一聲,都得報給朕。”

朱標微怔:“父皇,這……”

“這什麼?”朱元璋打斷他,龍袍的袖口掃過案上的軍報,“他是功臣,可也是手握兵權的國公。如今他病著,朕念舊情;可若他好了,是不是還能像從前那樣聽朕的話?標兒,你記住,功臣的病,不能只看皮肉,得看心。”

王平安心裡一凜,終於明白朱元璋的深意。

他既盼著徐達好,又怕徐達好了之後功高難制。這份矛盾,像根無形的線,纏在帝王心頭。

“陛下放心,”王平安躬身道,“臣會每日記錄病情,呈給陛下過目。用藥之前,定會先請示陛下。”

朱元璋這才滿意地點頭,卻又補上一句:“尤其是他若問起郭桓案的事,你們什麼都別答,只說‘陛下自有聖斷’。他若要遞奏摺,你們得先把內容抄一份給朕,原件再遞上來。”

朱標望著父皇鬢角的白髮,忽然覺得眼前的帝王蒼老了許多。

他知道,父皇不是不信任徐達,是被胡惟庸案、郭桓案嚇怕了,怕功臣變成權臣,怕辛苦打下的江山出亂子。

“兒臣明白。”朱標沉聲應道,“定不會讓父皇憂心。”

朱元璋揮揮手,重新拿起那份軍報,聲音裡帶著疲憊:“去吧。記住,他是徐達,也是魏國公——這兩個身份,你們都得掂量著。”

走出乾清宮時,朱標回頭望了眼那扇緊閉的殿門,對王平安道:“你聽見了?父皇的意思,是既要治好病,又要看好人。”

王平安點頭,心裡沉甸甸的。這場診病,哪裡是看病,分明是帝王對功臣的又一次試探。他忽然想起徐達背上的疽瘡,那膿水下面,或許藏著的不只是病痛,還有伴君如伴虎的無奈。

寒風捲著雪沫子掠過宮牆,朱標緊了緊衣襟:“走吧,去魏國公府。但願……能讓父皇和魏國公,都鬆口氣。”

魏國公府的門開得極慢,門軸吱呀作響,像位喘著氣的老人。朱標和王平安走進府裡,才發現這裡比想象中簡樸——沒有雕樑畫棟,沒有奇花異草,只有幾株老槐,枝椏上積著雪,像披了層白霜。

正房裡瀰漫著濃重的藥味。徐達躺在榻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卻仍能看出身形枯瘦。他的臉燒得通紅,嘴唇乾裂起皮,原本挺直的脊樑彎得像張弓,右肩的位置明顯腫起,把棉被頂出個難看的弧度。

“太子殿下……”徐妙雲迎上來,眼圈通紅,聲音發顫,“家父他……剛退了點燒。”她身後的徐輝祖,這位繼承了徐達勇武的青年,此刻也垂著頭,臉上滿是焦慮。

朱標走到榻前,輕聲道:“魏國公,孤來看您了。”

徐達艱難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在朱標臉上停了停,嘴唇動了動,卻只發出嗬嗬的聲響。

他想抬手,可胳膊剛抬起寸許,就疼得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溼了額髮。

“魏國公別動。”王平安連忙上前,示意徐妙雲扶住徐達的頭,自己則輕輕掀開棉被的一角。

一股濃重的腐臭味撲面而來。

徐達的右背生著個碗口大的疽瘡,瘡口已經潰爛,黑紫色的膿水順著皮膚往下淌,周圍的皮肉紅腫發亮,輕輕一碰,徐達就疼得齜牙咧嘴,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呻吟。

王平安拿出銀針,在酒精燈上烤了烤,小心翼翼地刺入疽瘡周圍的穴位。

他邊刺邊說:“疽瘡已經潰膿,熱毒入了血,得先放膿,再用清熱解毒的藥。”他又摸了摸徐達的脈搏,眉頭皺得更緊,“脈象浮數而弱,正氣已虛,得用參湯吊著,不然撐不住。”

徐達似乎聽懂了,渾濁的眼睛望著王平安,又轉向朱標,嘴唇翕動著,像是有話要說。

徐妙雲湊過去,側耳聽了半天,才對朱標道:“家父說……郭桓案的那些武將,有三個是被脅迫的……求殿下……看在他們守過北平的份上……”

話沒說完,徐達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背疽震顫,疼得他眼淚直流。

朱標連忙按住他的肩膀,柔聲道:“國公爺放心,標記下了。您先養病,別的事都不重要。”

徐達這才稍稍平靜,閉上眼睛,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王平安開了藥方,遞給徐輝祖:“按這個方子抓藥,濃煎,每日三次。另外,用金銀花、蒲公英煮水,溫敷患處,每次半個時辰,能幫著排膿。”

他又叮囑,“千萬別用發物,肉、蛋、魚都不能吃,只能喝些小米粥。”

徐輝祖接過藥方,重重點頭:“謝王御醫。”

朱標望著榻上昏睡的徐達,心裡沉甸甸的。

這位開國元勳,曾是何等威風——當年北征歸來,他騎著白馬從德勝門入城,百姓夾道歡呼,他卻在馬上躬身行禮,說“功勞是將士們的”。

可如今,卻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還要為那些犯錯的舊部求情。

“妙雲,輝祖,”朱標站起身,語氣鄭重,“你們好生照料魏國公,缺什麼藥材,儘管去太醫院要。我這就回宮稟報父皇,定不會讓國公爺的心意白費。”

走出魏國公府時,雪下得更大了。朱標回頭望了眼那簡樸的門樓,忽然對王平安道:“你說,父皇會聽國公爺的嗎?”

王平安望著漫天飛雪,輕聲道:“陛下或許會怒,但他心裡,終究是念著魏國公功勞的。畢竟,那是陪他從泥裡爬出來的兄弟。”

乾清宮裡,朱元璋正對著徐達的奏疏發呆。

當朱標把徐達的病情和遺言稟報後,他久久沒有說話,只是拿起那份處決名單,在“涉及武將十三人”的條目上,用硃筆圈了三個名字。

“這三個,貶為庶民,流放遼東,永不錄用。”朱元璋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剩下的十個,按律當斬。”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讓太醫院把最好的藥材都送到魏國公府,告訴徐達,他的話,朕聽了一半。”

馬皇后站在一旁,看著朱元璋鬢角的白髮在燭火下泛著銀光,悄悄鬆了口氣。

這場因郭桓案而起的風暴,或許不會因為徐達的勸諫而平息,但至少,在這位病重的開國元勳的懇求下,終究留下了一絲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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