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死了
喬姜空有一身武藝,卻不敢還手,到最後只能抱頭蹲下捱打。反正小丫頭一個,打在身上和撓癢癢也差不了多少。
漸漸的,他發覺不對勁,側頭就見小芳滿臉淚水,嘴角已經咬出血。
喬姜頓時慌了,搶了她手裡的掃把丟到一邊,半跪在地上,捧著小芳的臉,把大拇指伸進她嘴裡,救出那已經破了口子的唇瓣。
“你這丫頭真是個小瘋子,你哥揍人是往死裡打,你倒是好,自己能把自己咬死。嗷嗷嗷,你咬我幹什麼?”
喬姜整個人都麻了,面對一個幾歲大的小姑娘,打吧,不敢打,罵吧,不敢罵。他那股子桀驁戾氣,對上小芳沒有半點用處。
若說之前的他像一匹狼,此刻就像是被小主人踩住尾巴的家養狼犬。回過頭呲牙咧嘴看著小主人,咬是不敢咬的,只敢嗷嗷叫。
即便是呲牙咧嘴,也要收斂氣氛,怕嚇到小主人被毒打一頓。
有點兇,但不多。
容玉覺得這人還挺有意思,然後就見小芳鬆開嘴,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哥死了,我哥已經死了啊!”
喬姜呆愣原地,渾身僵硬扭動脖子,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姑娘,臉上的表情茫然與震驚交織,最後凝固成憤怒。
“你哥怎麼死的?”他大聲質問。
小芳哭得說不出話來,她這次是真的傷心了。積蓄已久的悲傷傾瀉而出,完全沒了平日裡那股子能一邊哭一邊賣慘告狀的勁兒。
“趙玉兒!你說,趙狗娃怎麼死的?誰殺的?”
說話間,喬姜已經跳起來,去廚房拿了菜刀。兇戾少年站在庭院中,雙眸染著血色,渾身緊繃,如同一張即將射出箭矢的弓。
他聲音低沉冷厲,好似只要容玉說出答案,他就能衝出去把對方殺了。
容玉站在廊下,地面落差讓她能居高臨下看著這個與趙狗娃年紀相仿的少年。往日在別人口中聽到的有關於趙狗娃的形象,在少年喬姜身上一點點浮現。這人如同另一個趙狗娃,乖戾不服管教,變臉堪稱翻書,玩世不恭,逞兇鬥狠。
趙狗娃,你就是這樣嗎?
容玉將碎髮籠在耳後,定定看著喬姜,輕聲道:“戰死沙場。”
喬姜聽她回答,轉身就往外跑,到了大門口才意識到容玉說了什麼,猛地停住腳步,不可置信回頭。
“你說什麼?”
“趙狗娃死了,朝廷徵兵,三戶一丁,他被選中上了戰場。七月十五中元節,就是他的祭日。”容玉道,“不足三個月人就死了。朝廷的撫卹銀兩已經下發,戶籍已消。”
那個她沒見過的少年,名義上的夫君,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午後上了戰場。
又在一個大雨連綿的中元節永遠閉上眼。
她不知道趙狗娃長什麼樣子,不知道趙狗娃究竟是何性情,她所知的,都是旁人眼中的趙狗娃,唯獨沒有她自己眼中的。
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死在了戰場上,不知是如何死的,不知死的時候痛不痛,不知臨死前有沒有想念千里之外的家。
容玉知道,盛朝有許多兒郎與趙狗娃一樣,死在了戰場上,在不為人知的時候,悄無聲息死去,最後留下的,不過是花名冊上一道硃筆勾畫。
賭場有規矩,人死債消。
戰場上也有規矩,人死勾名。
趙狗娃死了,而無數個和趙狗娃一樣的,百姓的孩子,前仆後繼在送死的路上。
戰場便是如此。
她以往不明白這個道理,只覺得那不過是卷宗裡數都數不清的名字罷了,百姓有很多,這樣的名字有很多。人口增長衰減,戰亂饑荒,都是史書裡記載過的,不過是一次次重複,一次次輪迴罷了。
父親卻說並非如此,父親說每一個被勾去的名字都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這條命背後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家。
那時候她聽得似懂非懂,那人卻調笑說她不需要明白這些,這些不是她需要懂得的事情。
【小玉兒啊,你只需要玩樂就好。】
【只需去看海清河晏的盛世,安樂此生;何必看那些生死,徒增煩惱。】
容玉清楚記得,那人說這話時,父親眉頭緊鎖,極為不認同。
她終究是看到了父親想讓她看到的,看到了父親所努力守護著的。
“他死了。”容玉重複道。
昔日見過的硃筆白紙的卷軸在她腦中次第展開,看不清的名姓,已經被硃砂蓋住,一同看不清的是密密麻麻的籍貫——卷軸很長很長,跨過臨水齋堂,穿過九曲迴廊,繞過攢珠頂翠柱琉璃瓦的六角小亭,飛躍太湖石堆砌而成的枯瘦假山,到那掛著歷代大儒畫像的花廳,又路過數不清的客卿,最後飛出那高高的門庭,如春日裡斷了線的風箏落入尋常百姓家。
每落下一個,便是一家哭嚎。
那重到捲起來需要兩個兵士去抬的卷軸,輕飄飄飛入千家萬戶。
那是喪鐘。
她不曾去過邊關,不知哪裡是否有許多孤墳,不知是否有新舊的鬼徹夜嚎哭。
不知凡幾的名姓組成一折子戰報,滿滿一桌案摺子大抵換史書兩語三言。
她再次想起了,明白了,父親那時候的想法,知道了他為何總是睡不著。如今,她也有些睡不著了。
喬姜手中菜刀落地的同時,也坐在地上,看著哭嚎的小芳,久久不曾言語。
良久後他道:“我不知道。”
此刻喬姜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對小芳而言,是多大的衝擊。他以為自己捱打了不還手,就是對著小妹子最大的寬容,卻不知自己字字誅心,要將人的心挖出來踩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喬姜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他也有些想哭了。
“我真不是個人啊。”
屋內,正在做針線的魯氏淚流滿面,繡繃子上的繡花針,不知何時刺入指尖,一片血跡暈開,染紅了繡到一半的碧綠蘭花。
腳步聲從外頭傳來,劉重山衝進來,目光越過院落,停留在容玉身上。
“侄媳婦兒,你怎麼還在家?縣太爺要見你呢。”
容玉突然回神,立刻道:“收拾好了,這就走。”
她險些忘了,還有一場不知福禍的邀約。
谷山縣令孔司彥,是哪一屆的進士?不,不是進士裡的,那是舉孝廉?容玉心中亂糟糟,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孔縣令的生平。
是忘了,還是她漏看了?
梳著婦人髮髻的少女朝大門口走去,腳步緩緩,面上不動聲色。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