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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風雪山莊(一)

向小園塗藥,有些跪不住,她身體前傾,竟扶著床架,彎腰壓了下去。

女孩肌膚雪膩的細腰就此又折了一道弧度,腰窩凹陷得更深。

槐雨若要為她擦藥,還得將掌心按得更緊,和皮肉貼得嚴絲合縫才行。

少年難得有幾分無措,他蜷曲指骨,半晌收回手:“好了。”

向小園直起身,又慢慢將衣裳穿好。

她腿骨發麻,穩了穩心神,這才踮腳,幫槐雨解下遮眼的髮帶,誠懇道謝:“槐雨,謝謝你。”

“小事罷了。”

槐雨眼前又恢復光明,他的掌心還殘餘女孩的體溫,無所適從地將手負到身後。

向小園按了按後腰,她扭傷嚴重,痛感雖然減緩不少,但藥還得上兩天。

小姑娘難以啟齒,開口詢問:“槐雨,我可能還要抹兩天藥,能勞你再幫幫忙嗎?”

“不行。”槐雨眉峰微皺,顯然是沒想到自己被向小園訛上了。

向小園嘆氣:“那好吧,我到時候問問燕師姐和林師兄……”

聽到林其羽的名字,槐雨的視線陡然鋒銳,他凝視著向小園,語氣冷硬:“你還要找林其羽?”

向小園無辜地眨眼:“若是燕師姐沒空,我也就和林師兄比較熟。況且,兩天後上鄭國公府,你有要務在身,抽不得閒,我找不到你……”

槐雨截斷她的話:“壽誕那日,我下值了再來幫你。”

“啊?真的?”向小園笑逐顏開,高興地點頭,“我等你!”

“嗯。”

槐雨沒再理她,轉過身,快步離開了女孩的閨房。

槐雨想著,他無非是知道向小園從小在鄉下長大,沒有男女大防的意識,為了避免其他男人唐突到小娘子,他才會出手相幫。

合情合理,絕非存有什麼偏袒小姑娘的私情。

兩天後,向小園應約,和燕芸一道兒前往鄭國公府。

這些年鄭國公沒在都城過年,反倒待在京郊的山莊裡頤養天年。因此,此次壽誕的筵席,為了讓老壽星方便,特地設在山中。

鄭國公比皇帝謝禛年長二十多歲,亦師亦友,皇帝不可能親去給臣子賀壽,但他為了表示自己極為看重舊時功臣,特地將年假多批下一日,以便百官有時間進山,為鄭國公慶生。

山中路途遙遠,一來一回加上吃晚宴,恐怕得要過夜。鄭家早年發家,家底很是殷實,不過招待百來個賓客住宿,這點閒錢還是有的。

因此,向小園多帶了一身換洗的衣服,做好在山中過夜的準備。

隆冬天寒,等到向小園抵達山莊的時候,山中已經飄起來鵝毛大雪,皚皚白雪覆沒天地,入目一片蒼茫。

向小園環顧四周,第一次見到生辰宴還能來這麼多的人。

山莊的門口,各色香車寶馬,絡繹不絕,裝滿金銀玉石的箱籠逐個被抬進屋裡,小廝和管事一手端茶點,一手提茶壺,挨家挨戶敲動馬車,奉上溫熱的茶水,供那些在外等待的賓客品嚐。

向小園舉目眺望,遠遠看到一個清癯的身影,少年郎一襲狐氅青袍,高鼻冷目,舉手投足間,皆是清矜貴氣,超塵拔俗。

是謝筠雪啊。

果真如槐雨所說的那樣,他今日會來鄭家。

沒等向小園想轍兒靠近皇太子,吳靜女已然在侍女的陪同下,緩步走向謝筠雪。

向小園今日參加筵席,穿的是尋常的玄麒司女弟子服,粉衫白袍,腰纏紅線,掛一枚九尾狐玉墜。她梳的是簡單的雙髻,烏髮尖尖,好似一對靈動的狐狸耳朵,加之向小園不過十四五歲,正是青春年少,唇紅齒白的小娘子,怎樣穿都有一種嬌嫩美感。

但吳靜女不同,她本就比向小園年長一兩歲,身段玲瓏有致,又著了一身牡丹紋橙色裙衫,不知是否為了和謝筠雪匹配,還特地罩了一身紅狐斗篷,即便厚緞也難掩她豐腴飽滿的胸臀,看上去便比向小園成熟得多。

吳靜女分明是奔著謝筠雪來的,她同他見禮之後,久久不肯離去,又是拿吳皇后說事,又是拿玄麒司的課業請教皇太子。

即便謝筠雪再不喜這位吳家表妹,於人前他也不會表露出分毫。

向小園遠遠望著這一對極其登對的璧人,心中莫名悵然。

“小園!”

“你來得好早!”

很快,燕芸和林其羽一左一右拍上了向小園的肩膀。

向小園被推得一個趔趄,腰傷險些復發。

她堪堪收住腳步,臉上的失落褪去,重新浮起笑意:“燕師姐、林師兄,好巧!”

許是他們三人的笑鬧聲太大,沒等向小園寒暄幾句,謝筠雪就朝她的方向看來。

向小園對上皇太子的視線,微微一怔。

她身為下屬,又怎能不給上峰請安?

隨即,向小園硬著頭皮上前,抱拳行禮:“卑職見過太子殿下。”

“嗯。”謝筠雪一雙寒目逡巡,瞥向她的腰間蹀躞帶,細細的牛皮帶子上懸掛一枚玄麒司的牙牌,一枚丙級弟子的狐狸牌,還有一個裝著碎銀的荷包,唯獨沒有他的贈物。

謝筠雪長睫低垂,若有所思地問:“向仵作,為何沒有佩戴孤送的玉珏?”

“啊?”向小園沒想到謝筠雪會忽然發難,他說這話好沒道理,難道他送的東西,她都要成天戴在身上賞玩嗎?

向小園忍下心中不滿,低聲答覆:“卑職怕殿下的贈玉貴重,拿取的時候不慎損壞,是以一直珍藏家中,不敢隨意把玩。”

謝筠雪漫不經心地道:“既是贈物,便是你的東西。碎了、損了,孤都不會怪你,佩著吧。”

“是。”向小園還想著伺機親近皇太子,自然不會悖逆他。只是她對謝筠雪的強勢又有了新一重的瞭解,他送的東西,不管向小園喜不喜歡,都要掛在身上,因他會時刻驗看。

謝筠雪吩咐完,跟著福生公公先一步邁進山莊中。

燕芸和林其羽都鬧不清楚皇太子為何專門找向小園的茬,就連向小園都覺得謝筠雪性子冷傲,似是想將她這個出頭鳥打下去,唯獨吳靜女看出了一絲不同來——

謝筠雪素來目無下塵,何時會在意一個下屬有沒有佩他御賜之物?他分明是留心向小園,才會那麼匆匆一眼也能看出,她腰間佩綬之物沒有他的玉珏。

吳靜女看著向小園,如臨大敵……吳靜女沒得到太子青睞不算什麼,但這個村女捷足先登,先她一步得到謝筠雪的疼愛,入主東宮,那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絕對不行!

思畢,吳靜女冷哼一聲,瞪了向小園這隻小狐狸精一眼,趾高氣昂地走遠了。

向小園無緣無故被翻了一記白眼,她摸摸鼻尖,茫然地問:“我惹吳師姐了?”

燕芸冷笑:“別理她,這人有病。”

林其羽:“就是,走走,咱們送完賀禮,先去定客房,去晚了就不能分在一個院子裡了。”

想到夜裡一起庭燎烤羊肉串的大事,向小園沒二話,跟著朋友們跑遠了。

向小園不過玄麒司的一個小差役,夜裡送完賀禮,便跟著燕芸去了招待小輩的宴席。

燕芸和林其羽去隔壁院子抬酒,留下向小園一人在桌邊等待。

沒一會兒,鄭國公的幾個孫女代替長輩來招待小輩,小娘子們日後出嫁,都是要管家中宴飲待客,自然要提前歷練。

幾房的姐妹穿著帶橙色織金的衣裙,瞧著年紀相差不大,鬢邊簪花,美眸靈動,皆是秀麗動人。

只是鄭家女孩們聯袂而來,倒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遠遠綴在後頭,沒人搭理。

孤零零的一個小姑娘,唯有侍女作伴,瞧著怪可憐的。

如此孤立,也不知是不是姐妹們置氣。

鄭家二娘子與吳靜女相熟,一見她就迎上來:“靜女,可算見著你了!要不是我祖父壽誕,我看你還不肯來尋我玩吧?”

吳靜女笑著握住她的手:“怎會,我也好想你。”

鄭二孃拉著妹妹們給吳靜女介紹:“這是三娘,我同你說過,她可愛制香了,這是四娘……”

鄭二孃說到最後,看了一眼落單的八妹,冷哼一聲:“那一位就不說了,是去年從鄉下尋回來的。之前帶她去家宴,她連白妙妙的飛花令都接不上,可丟我大臉!白妙妙逢人就說我有個草包妹妹,還疑心是不是連我身上都沾染了鄉下村女的氣質。”

鄭二孃抱怨連連,明明是阿姐,不幫著妹妹遮掩,反倒在外人面前,同自家八妹割席,生怕別人把她也歸為鄉下野丫頭,私底下嘲笑她粗鄙。

吳靜女輕笑一聲,沒有幫鄭八娘子鄭思柔解圍,反倒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向小園一眼,道:“那你這個八妹妹,和我這位向師妹都在鄉下久居,想來她們會很有話聊。”

吳靜女一指向小園,諸位小娘子的目光立馬齊刷刷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些目光,有探尋、驚訝、譏諷、嗤笑……總歸都沒有善意。若是她們待向小園親厚,豈不是對外宣稱,她們也認同毫無規矩的村女?

鄭思柔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咬住下唇,道:“我已經會背那些帶花的詩句了,我很努力在學……”

她哽咽說出一句,卻還是沒有得到高門貴女的理解,反倒是看她當眾落淚,一個個又要掩唇發笑。

鄭思柔無措間,手指被另一隻小手緊緊攥著,暖意烘上掌心。

她錯愕地偏頭,迎上向小園友善的目光。

向小園抓緊了鄭思柔的手,對吳靜女道:“吳師姐的意思是,我久居鄉下,很丟人嗎?”

吳靜女故意陰陽怪氣地開口,就是為了暗諷向小園,她領會意思便也罷了,還要這麼直愣愣地問出來。

吳靜女哪裡能坐實這個尖酸刻薄的形象,今日晚宴,謝筠雪也在場啊。

若太子知道吳靜女幫著外人,欺負玄麒司同門,恐怕有她好果子吃。

吳靜女當即辯解:“不……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不過是說,你們際遇相同,定會投緣罷了。”

向小園瞭然點頭:“那就是說,吳師姐也覺得鄉下極好?”

吳靜女黔驢技窮,不甘地頷首。

若非畏懼玄麒司頂頭上峰謝筠雪、暗衛之首槐雨,她不至於連個村女都不能敲打。

向小園幫鄭思柔掰回一成,她沒有戀戰,拉著小姑娘離席。

等到了內院的月洞門,向小園鬆開她的手,道歉:“我是一時意氣幫你解圍,倒不知是不是給你帶來了麻煩,如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向小園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倒忘記鄭思柔願不願意和她沾邊了,若是她多此一舉幫忙,反倒惹得鄭思柔不滿,那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幸好,鄭思柔還算一個知恩圖報的小娘子,她噗嗤一聲笑,對向小園搖搖頭:“向小娘子肯幫我說話,思柔心中感激不盡。我從來不覺得住在鄉下有什麼不好,鄉下的日子明明比京中舒服多了。”

那時候,鄭思柔還沒有被鄭家四房找回來,她和養父母住在鎮上,爹孃待她親厚,將她當成親生女兒疼愛,會給她置辦新衣,兄長每次縣學回家也會給她帶可口的糕點。

什麼好吃的,都是緊著鄭思柔來。

可她回到了鄭國公府,明明是平民百姓遙不可及的崢嶸門第,她卻覺得每一日都過得這樣艱辛……兄弟不待見她,姐妹嫌棄她,無論鄭思柔怎麼討好,怎麼乖巧,都不會有人正眼看她。

便是父母親尋回她,也不過是不想讓本家血脈遺留民間……

鄭思柔並不討人喜歡。

向小園無意與她深交,轉身要走,可鄭思柔卻拉住了她:“我叫鄭思柔,從前阿兄喚我小柔,向小娘子有沒有小名字?”

這是要深交的意思。

向小園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笑意:“你可以喊我小園。”

向小園陪著鄭思柔聊了許多鄉下的生活,回到客房,已是月上中天。

她疲乏地推門入內,隱隱看到木樨花紋錦緞屏風後,露出一道狹長的身影。

向小園一窒,心生警惕,沒等她抽出腰間別著的匕首,腕骨已被幾根修長的指骨制住。

“是我。”

聲如水擊玉璧,清寒溫潤,是槐雨。

向小園驚喜:“槐雨,你是來給我上藥的麼?”

身著黑衣箭服的少年輕嘆一口氣,點了點頭。

向小園從善如流地爬到梨花木榻上,把藥油塞到槐雨手中。

待他遮好眼睛,又幫她重重推拿的時候,向小園問:“槐雨,太子殿下議親了嗎?”

向小園第一次問起謝筠雪的事,反倒讓槐雨怔住,他手上動作猝不及防停下,鳳眸被布條遮擋,看不清向小園的神情。

他不知她的用意,只在內心琢磨了一番,淡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向小園愁眉苦臉,她當然想的是親近謝筠雪,也好儘快面聖啊。

可他今日同吳靜女走得近,明日同鄭娘子走得近,若他早有心儀物件,她倒不好做些水性楊花的事,以免惹人猜忌。

向小園說出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在我們鄉下,若是誰同已有婚約的男子走得近,家門是要被潑豬血的。”

槐雨細思半天,隱約明白,向小園似是想要接近皇太子。

為什麼?

少年的眉峰微蹙。

他猶豫許久,才緩緩說了一句:“殿下……沒有婚約,亦無心儀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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