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娘詭事(六)
夜裡,渡船上幾個懂術法的船工設下祭壇,把醃肉、醃魚作為供品,獻給海娘娘。
船頭點燃了無數支紅燭與香火,海風吹卷黑煙,將燭光拉扯成破碎的紅色旗幟,檀香與誦經聲四溢,在漆黑的夜幕下,渡船更顯得詭譎。
林其羽雖是七尺男兒,但他膽小怕鬼,死活不肯回自己屋裡,非要賴在向小園的房間。
燕芸也跟著過來,美其名曰保護向小園,畢竟林其羽雖毛都沒長齊但也是個小郎君,孤男寡女怎麼能共處一室呢?她必須在旁邊盯著林其羽。
向小園倒是無所謂,她出身微末,一切從簡自便,沒有高門大戶那麼多規矩。
夜幕降臨,向小園特地去敲了敲倪妙儀的房門。
很快,倪妙儀拉開門,探出頭來,小聲問:“小園,怎麼了?”
倪妙儀看著臉色蒼白,身體不大好,又見她捂住脖頸咳嗽,想來是今日海風吹多了。
向小園問:“妙儀,你夜裡敢睡嗎?要不要來我房間擠一擠?林其羽和燕姐姐都在。”
倪妙儀搖搖頭:“不必了,我夜咳嚴重,會有些吵。”
向小園笑了下,道:“這有什麼,林其羽還會打鼾呢!”
林其羽聽到好友在標緻小娘子面前汙衊自己清白,急忙跳出來,道:“胡說,我睡相那麼好,莫說不會打鼾,就連身上寢衣都燻了香。”
燕芸翻了個白眼:“我作證,真打鼾。”
林其羽以頭搶地,哀痛地道:“你們不要往外散佈謠言啊,要是讓那些美麗的小娘子聽到了,打鼾就成我唯一的缺點了,我明明那麼完美……”
倪妙儀抿唇一笑:“今晚我還是不去湊熱鬧了,我已經習慣睡這張床了。況且,我有佛珠庇佑,不怕海娘娘索命的。”
倪妙儀心意已決,向小園沒有強求。
三人又回到了房間。
他們昨日叨擾了槐雨,今日雖然也想槐雨來繼續當保鏢,但少年郎威壓太重,沒人敢招惹。
然而,這一次槐雨倒是一反常態,居然自己出現在向小園房門口,簡直就是自投羅網。
林其羽又一個飛撲,抱住了槐雨的長腿。
少年郎被人一撞,窄腰上系的蹀躞帶輕輕晃動。
槐雨蹙眉,正要發作。
向小園卻殷勤地拍了拍床榻,把本就蓬鬆柔軟的被子拍得更軟乎了。
向小園討好地邀請:“大人……呃,槐雨,請您上榻就寢。”
許是向小園的表情太過諂媚,槐雨抬眸,瞟她一眼,久久無言。
槐雨一聲不吭,好像個啞巴。
向小園張開手,等他進門,心裡不免想:白日的時候,槐雨明明還能和她說上兩句,怎麼到了晚上,反倒不說話了……
槐雨不進門,林其羽不敢撒手。
於是雙方都僵持住了,還是向小園認輸,訕訕收回手,轉頭去整理自己的地鋪,槐雨才像是恩賜一般,邁進房間。
向小園不免有點氣悶,覺得小郎君故意和她對著幹。
但當她抬頭去看,又無法從槐雨臉上覆蓋的儺戲面具,看出什麼特殊的表情。
那雙鳳眸還是一如既往的冷。
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向小園悻悻然,決定少招惹槐雨為妙。
今日大家都累得夠嗆,躺下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房間裡的鼾聲此起彼伏,向小園被吵得睡不著,她迷迷糊糊閉眼,後半夜聽到滾珠落地的聲音。
咚、咚、咚。
一共三聲。
向小園想,倪妙儀定是又睡死了,手裡佛珠掉地上都不知道。
然而,沒一會兒,船上又傳來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向小園一個激靈,連忙從厚被子裡爬起來。
沒等她揉一揉眼睛,一縷勁風已從她的頰側掠過,是槐雨摸來床側的銀蛇長劍,身法利落地衝出寢室。
向小園和燕芸對視一眼,決定一起去看看情況。
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方才的滾珠聲,倪妙儀還在房中沉睡。
向小園:“要不要叫妙儀也來看看?”
林其羽伸懶腰:“算了吧,她不是體弱缺魄嗎?你喊她來看,萬一嚇掉了魂,夜裡又要做噩夢。”
向小園點頭:“有道理。”
她不再管倪妙儀,眼下還是去看看發生什麼事要緊。
除了向小園,其他的貴女公子們也聽到了那一聲慘叫,急忙跑到事發地點。
向小園剛擠進擁擠的人潮,孟瀚就衝殺上前,大手死死揪住向小園的衣襟。
向小園被一股強硬的力道抓起,腳尖堪堪懸地。
抓她的少年郎的手上還包紮著斷指,傷口忽然開裂,鮮血泊泊湧出。
孟瀚像是受了驚,睚眥欲裂,胸腔不住起伏喘息。
他高聲怒斥:“你這個禍害,都怪你,船上死了這麼多人。海娘娘既然要你人祭,你去死不就好了,連累我們做什麼?!”
向小園無故被人兜頭一頓罵,沒等她還嘴,遠處傳來一聲刺耳的還劍入鞘的響動。
劍光刺目,殺氣滿溢。
孟瀚脊背發麻,他知道這是槐雨的警告,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鬆開手,不敢再為難同僚。
向小園順勢扯回了衣領,她拍了拍揉皺的衣襟,懶得搭理髮瘋的孟瀚。
向小園轉頭望向地上的屍體。
這一次,死的女子是朱芳菲。
死相、死法,都與林晴一樣,甚至為了讓眾人辨認出她的死因,一旁的地上還放著幾顆含有劇毒的七味果。
向小園沒有去撿果子,她的目光落到一旁青石板上的幾隻蝴蝶。
半晌,死蝶復生,圍繞著向小園翩翩起舞。
死人的魂魄寄生在死蝶身上,彷彿要昭告天下,一切因果都源自向小園。
眾人見到詭譎的一幕,各個嚇得撕心裂肺地大叫。
“果然是向小園!”
“她就是海娘娘選中的祭品!”
“不把她獻出去,海娘娘不會停止獵殺的!”
“朱芳菲也死於七味果,是林晴的冤魂索命!都賴向小園!”
向小園受盡謾罵與指摘,林其羽和燕芸紛紛為她捏一把汗,他們幫忙辯解。
“胡說八道什麼!死人和小園有什麼關係?”
“就是啊!閉嘴吧你!”
然而,人言可畏,輿情既已釀成,一時半會兒又怎可能熄下去。
所有人都以為向小園會懼會怕,但看她神色淡然,處事不驚,心中又有幾分納罕。
這個鄉下來的女孩也太沉得住氣了吧。
向小園沒有搭理那些惡言惡語,她平靜地捻住一隻飛舞的蝴蝶,待蝴蝶掙扎,翅膀上的粼粉抖落,閃閃發光。
向小園福至心靈,忽然想到了什麼。
向小園望著遠處一心當裁決的槐雨,她借他的勢,大喊一聲:“槐雨!”
向小園在眾目睽睽之下招惹殺神,喊人還不帶尊稱,在場的諸位皆是心驚肉跳。
但看槐雨神情淡漠,好似也沒有生氣。
槐雨原本放空的鳳眸,又掃向了向小園。他理了理劍穗,好整以暇地問:“做什麼?”
向小園懇求他:“您能不能……幫我抓住這些蝴蝶?”
槐雨從容地落地,他閒庭漫步一般,嗓音慵懶地問:“要死的還是活的?”
“活的!”
“哦。”
話音剛落,幾枚細細銀針自槐雨的袖中飛出。
槐雨出手太過迅猛,誰都不知他的窄袖裡竟然藏了傷人的利器。
寥寥幾道璀璨銀光,看得人眼花繚亂。
不過一瞬息,那些蝴蝶的觸鬚被來勢洶洶的銀針貫穿,死死釘在了門板上。
每一隻蝴蝶僅僅刺中觸鬚,沒有傷及性命,翅膀還在不斷顫動。
旁觀者看到這一幕,皆是肝膽俱寒,誰都沒想到槐雨竟有如此敏銳的眼力!
他若是想殺一個人,豈不是揚一揚衣袖的事?
眾人被槐雨嚇到,要向小園贖罪的聲音漸漸消下。
向小園又高聲喊:“取甕來,我知道怎麼對付海娘娘了!”
她不信鬼,但是為了讓大家信服,只能用這個法子以毒攻毒。
船工們深知向小園和海娘娘的淵源,興許她確實有辦法剋制海娘娘?不然單憑她這樣瘦弱的小身板,如何活命至今?
船長沒有異議,急忙抱了個陶甕過來,顫巍巍遞給向小園。
“多謝。”向小園拆下銀針,把蝴蝶一隻只關進陶甕裡。
做完這些,她對眾人神秘兮兮地道:“海娘娘的一部分殘魂被我關在甕裡了,我昨日得到神仙點撥,需要做七天的法事,才能徹底根除災厄。這七天,我的神力無法保護諸位,你們就自求多福吧!”
說完,向小園也不管他們什麼表情,她抱著陶甕,馬不停蹄地往房間跑。
大家被向小園的一番話唬得一愣一愣。
一部分人說,向小園其實是在拖延時間,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被當成祭品丟下海,所以只能用這個藉口保命。
一部分人說,向小園明明被海娘娘盯上了,還能生龍活虎,不被索命。說不定她真的有什麼神通,要不……再等等?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方說到最後,竟動起手打了一架。
燕芸和林其羽趁機擠出人群,捱到向小園身邊。
他們聽到向小園把罪孽都攬到自己身上,很為她捏一把汗。
燕芸憂心忡忡地說:“要是七天後,你不能給他們一個交代,恐怕、恐怕……”
林其羽嘆氣:“恐怕真要被當成祭品丟進海里了。”
向小園沒有說話。
好半晌,她問:“船上有醫工嗎?”
林其羽納悶不已:“小園,你問這個做什麼?”
向小園:“你們去幫我討一包迷藥來,或者麻痺人的麻沸散,兩個都行。”
林其羽吃驚地道:“你是想把船上的人都迷暈了,也好逃出生天?”
燕芸斜了他一眼,嫌棄地說:“就你這腦子,難怪你爹把你送到京城來。”
林其羽被戳中痛處,氣得跳腳。
倒是向小園看著朋友們打鬧,無奈地搖搖頭,“我沒想用藥迷暈他們。”
“我就說,小園才不會那樣!”燕芸得意地挑眉。
向小園羞赧一笑:“主要是人數太多,我迷不過來。”
燕芸和林其羽:“……”
好吧,是他們把向小園想得太良善了。
向小園趁著朋友們去拿藥的時候,自己先抱著陶甕回了房。
剛進門,向小園撞見隔壁開門的倪妙儀。
倪妙儀顯然剛睡醒,睡眼惺忪,額前的碎髮還被海風吹得捲翹。
她以手掩唇,打了個哈欠,問:“小園,怎麼了?聽起來鬧哄哄的。”
向小園:“朱芳菲死了。”
倪妙儀的杏眼瞬間瞪大,她的神情難掩恐懼,忙問:“怎、怎麼會這樣?”
“她也是死於七味果的毒,明明那些毒果早就被清理了。有人說,可能是林晴的冤魂作祟。”
“聽說朱芳菲是林晴最好的閨中好友,她在地下寂寞,要拉朱芳菲陪伴,倒也說得通。聽說鬼魂都是一根筋的,所以才會有那麼多執念……”倪妙儀心有慼慼,說了一句,不敢再多講話。
她把話題繞回向小園身上,探頭探腦看了女孩懷裡抱著的土甕一眼,問:“這是什麼?”
向小園眨眨眼:“是朱芳菲的魂魄,她的魂魄寄生在蝴蝶身上,我就把那些蝴蝶帶回來了。”
倪妙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問:“帶回那個做什麼?你不怕鬼魂纏人啊?”
向小園:“我殺了那麼多豬,要纏早纏了。”
她說完,目光瞥向倪妙儀的手,皺眉問:“妙儀,你的手指被燙傷了?”
倪妙儀看了一眼拇指,蜷曲手指,溫柔地笑:“沒事,我點安神香呢,不慎燙到手了。我已經上過藥,等一下就能好。”
向小園點點頭,似乎看不得那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有絲毫瑕疵,她囑咐了一句:“那你小心一些,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好。”
向小園見天光都要泛白,勸倪妙儀再去睡一會兒,她還有其他事做。
向小園一心想破死蝶復生的局,進門時並沒注意到房中立著一個人。
待她埋頭撞上一堵肉牆,“啊”了一聲,連連後退。
眼見著要摔到地上,一隻清寒的手,穩穩托住了她的後腰。
溼冷的烏髮垂落,擦過向小園的耳廓,帶來涼涼的觸感。
片刻,濃郁的蘭草香將她浸沒。
馥郁的花香還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鹹澀海味。
向小園意識到,眼前的人是槐雨。
果然,她一抬頭,正對上少年郎那雙清冷的眼睛。
槐雨不知是吹了風還是別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襯得他的薄唇上的紅色更豔,臉上五官雖被面具遮去大半,但向小園熟悉人骨,還是能從槐雨僅剩的五官辨別出,他的容色定是好看到張揚。
“多謝你的攙扶。”向小園直起腰,繞開槐雨的手。
她把陶甕放到桌上,凝神聽了一會兒,隔著薄薄的容器,裡面傳來蝴蝶振翅的聲音。
向小園想到槐雨方才幫她捕蝶,她有心和他打好關係,解釋了一句:“我雖是屠戶,但也不是生來就敢殺豬宰羊,有時候牲畜的性子兇殘,我還得用竹箭,將迷藥射進牲畜的身體裡。待迷暈它們,我才能下刀子屠宰。”
“我把這些蝴蝶帶回來,就是想看看它們能不能被迷藥迷暈。若是兇手在死者身旁放置迷暈的蝴蝶,等藥效一過,蝴蝶翩翩飛舞,就會造成一種‘帶著魂魄渡海’的錯覺,給人以‘海娘娘殺人’的假象。”
槐雨不愛說話,緘默如常。
甚至讓向小園以為,她說話很惹人發笑,槐雨興許在嘲笑她。
向小園尷尬地說:“若您覺得我在異想天開,那我也……”
“向小園。”
少年郎忽然開口,嗓音清冽,質感沙沙的,如天山寒冰。
這是槐雨第一次喊向小園的名字。
向小園驚得張嘴,輕輕“啊”了一聲:“怎、怎麼了?”
槐雨的鳳眸沒什麼情緒,說話的聲調也很冷靜平緩。
他說:“林晴是幽州節鎮之女,其父手掌九萬兵馬,曾趁契丹南侵邊城時,領兵鎮壓蠻敵,收復失守的疆土。但他懷有私心,以禦敵之名,強佔邊城長達一年,在天子的軍令鎮壓下,方才吐出吞併的國土。”
“而朱芳菲是永州節鎮之女,永州節鎮曾因收攬遊民,私自招募胡兵,拓展麾下軍隊,而被其餘軍閥忌憚、節鎮彈劾。陛下也花了數年時間,方才削弱其手中兵權,轄制住永州的軍力。”
向小園一時失語,她不蠢,能聽懂槐雨的話,但她不明白的是,槐雨為何要告訴她這些事。
小姑娘呆呆地望著槐雨,一雙杏眼迷茫而明亮。
槐雨垂下濃睫,看到向小園一臉蠢相,似在不解。
他淡淡地道:“倘若朱芳菲和林晴死在船上,那麼地方軍閥叛變,便是一腔父愛難掩,勢必要為枉死的子女討個公道。他們便是引起地方兵變,也算是師出有名。”
向小園忽然渾身戰慄,她聽明白了。
槐雨分明在告訴她,有人想利用這些節鎮的子女生事。
明明船上的世家子女不得父母親愛重,才會被送上京城當人質。但他們死後,卻成了父親心中的珍寶。
節鎮們完全可以將孩子的死,當成一個謀反的藉口,甚至可能趁此機會,聯手挑釁皇權。
這是槐雨不想看到的事。
而向小園心知肚明,槐雨說這番話,除了敲打她,還有另外一重意思。
槐雨想說:向小園,邪祟之事,與你無關。
向小園懂了。
槐雨色厲內荏,他在安慰她。
槐雨好像……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冷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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