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雙目和心眼
“追憶流年似酒水,卻連掌燈也忘了。”
無毒和尚嘀咕著,點起一支紅燭。
外面懸崖上晚風習習,果然已漆黑一片。
林不隱微笑道:“不知,我們是否都學了逍遙俠衣飛飛的習慣?白天雙目,暗夜心眼!即便身在黑暗中也用心去感覺生命的可愛。”
……
在樹林中,坐落著一個破敗的小屋。
樹林的上空不時有鳥兒飛掠著過去,紛紛地發出嘹亮悅耳的鳴叫聲。
小屋有門,木門。
木門的角落裡,有一隻蜘蛛悠然自得的,在不停結網。
在聲聲鳥鳴下,這隻蜘蛛好像陡然生了一雙活人的耳朵,終於聽見上空的鳥叫。它的身子做出了反應,快速爬移,居然一下隱沒在木門的另一面。
生物的本能,真是很奇怪。也許,它是很害怕鳥兒吞吃了自己——不管什麼鳥,都是很喜歡吃蟲子的。
這一會,小屋的木門突然被開啟,傳出“咯吱”一響,出來一個少年。
這少年明顯發育不良,面黃肌瘦的,但是個子卻很高,他穿著一身髒得看不清顏色的破爛衣褲。
少年抬起了頭,只見那一張臉上滿是落寞,這是一個孤獨的少年!他此時正抬頭,是想看一看那些在半空發出叫聲的鳥類。
驕陽在天,似火燒人。少年的一雙眼睛盯著,一會就被那強烈的陽光刺痛。他並非瞎子,紅日下,那瞳仁自然會反應。
少年的心眼卻也是多,一雙耳朵動了幾下,趕緊低下頭去望著地面。
他雙目一掃,發現旁邊的一個草叢裡“簌簌”有聲,竟有東西在動。嘀咕了一下:“莫非是一隻兔子?”
如果能捕捉到一隻野兔,那麼,絕對能暫時改善他現在的生活狀況。因為,一隻野兔可以拿到市場上,賣出很多的銀子。
“這隻兔子,我一定要到手。”少年如此想著,這時,他的心跳很快。一張臉也因為興奮得厲害,而變為通紅。
空手捉不到獵物,少年轉身進入小屋,去拿打獵的用具。
屋裡的光線非常不好,十分昏暗。一陣燻鼻的草藥氣味,在屋子裡有限的空間中,到處瀰漫!
有一個人躺在屋角的床上,嘴裡發出輕輕的呻吟聲,身子也在翻來覆去,顯得極不耐煩。
聽到少年的腳步聲,床上的人,很無力地叫起來:“你這不孝子,怎麼還不給我去採藥?”
聽這聲音是個女人,少年向她回話:“母親,今天採過藥了,都放在床底,等下就煎出來。”
那女人十分辛苦嘆出一口氣:“哦——”
也許覺得說話實在太累,接著就住口不語了。
少年對這間屋子的結構十分熟悉,他輕車熟路繞過幾處,一下走到一面土牆前,站定了。
打獵的用具,就全部掛在這面土牆上,可是土牆的上方,竟然只有一把弓和一些箭,再沒別的什麼。
少年一直以來,都只能靠這些自制的弓和箭去打獵,由於工具奇缺,所以他很少有收穫。他清楚記得,自己這半年多,僅僅打到過一隻山雞。
他抬手取下了弓與箭,心裡掛念著屋外的那隻野兔,悄聲出了門。
野兔,不動!少年在剛才發現的那一堆亂草,已不再蠢動不休。
——野兔可能跑了,從來就沒有一隻兔子,會長時間安安分分呆在原地。
聽著亂草叢再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心裡猜想著野兔已溜走並無蹤跡,少年手上抓著弓箭,心裡很沮喪、很失落。
“小飛!衣飛飛。”
少年聽到屋裡病人在叫,忙作回應:“我在這。”
屋裡那個病人叫道:“去通天客棧,找你的賭鬼老爸回來……”
“通天客棧”,在葉子巷。
衣飛飛牢牢記著“葉子巷”這個名字,快步穿過一條熱鬧非凡的街,終於進了一個小巷子。他在一座大屋前站定,臉上已全是汗水。
“僥倖!”他小心翼翼擦著額頭上冷汗。
從家裡到通天客棧的路線很複雜,他雖然獨自走過許多次,但他還是經常幾乎就走錯。
要不是陡地生出一個激靈來,這一次,他一定又身體直直的一個勁兒過去了,而不是轉個彎進入這條巷子來。
連剛才那一條街的街名是什麼,現在他還不知道呢!
“這裡是飛花巷子,葉子巷離這兒,還隔著一條街。”他不停喃喃著,打算繼續趕路。
他的步子一團亂,心很急!
彷彿有一把巨大的鋸子正在慢慢地拉動,於是血一滴又一滴,就在血管中迫不及待地淌了開來,從他的心底緩緩流出,往下落著。
一番暴走,運動之後——身上的血液,本來就會比平常流得更快。加上心火的攻擊,衣飛飛頭已暈乎乎了。
“在哪裡?我到底在哪?”他差一點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正當他按著腦門,悄然沉思起來的時候,一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穿青衣服的小後生出現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就閃到他的背後,伸出大手來,準備捏住他的“七寸”!
“啪!”青衣後生用力拍了一下衣飛飛的肩膀,然後開口說話:“兄臺,請問?”
“誰——”衣飛飛體內潛伏的功力,立刻發揮了效用。
只聽“砰”的一聲!那青衣後生被渾厚的內功震出七步,已退到他原來躲著的地方,一扇門。
楊木做的大門!它用上好的漆刷過三五遍,油漆是古銅色的,由城內最出名的一家叫“王記金漆老店”的店鋪子賣出去。
這世上老有人專門像鬼,在背後動不動地裝親熱招呼別人。
衣飛飛,就很厭惡這一類人。他身體發揮的內功竟然未退,青衣後生撞上門板,結實的木板,便忽地裂出了一條細縫。
青衣後生,在睜著眼睛看著它產生所有變化,一切都來得好快——一聲輕響,一片灰土。
那一陣灰土,便是乾燥的漆粉和木屑。它們從木口子中使勁蹦出來,一下來到人世間。
陽光十分燦爛,空氣之中,有一層極淡極朦朧的黃霧在飄。這空氣,又突然變得很嗆,香得嗆人。
衣飛飛掩住了鼻子,連兩隻眼睛也微微閉了起來。
——香噴噴的東西,一定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香噴噴的白米飯,對一個乞丐來說,是最罪大惡極的一種誘惑。既得不到,還得看著它,一直到乾巴巴的餓死!
從來紅顏禍水,用“女人的胭脂”這一類物事,也不費吹灰之力的,就可以證明——香中,確有毒。
那個“偷襲”的冒失鬼,就算他不是很明白上面說的一些道理,至少也知道這股香氣來得古怪。
——要怎樣的漆,才做得這麼香?要怎樣的人,才會去做這樣的一扇門?
小後生的身手,和衣飛飛同樣的敏捷,他一被對方深不可測的內力反彈回來,就忙不迭地遮起了面門。他當然還不知道,眼前那位似乎迷路的人,姓什麼叫什麼。
杞人憂天——過了老半天,這裡雖然香氣滿天,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小後生人沒有倒下,衣飛飛也沒有。
衣飛飛已退開十幾米,這時,他又返了回來,想看看陌生後生的傷勢。剛才一接觸,他已知道這人也會武功。
那麼,也就是說:“這人,是江湖中人。”
“我是小偷!”後生道,臉帶菜色。
又道:“我已經十來天沒有吃上一頓好飯了。”
接著問:“我看閣下是一條既好商量、又講義氣的漢子,能不能先借一點銀子?”
一個餓得體力透支的偷兒,恐怕連逃跑也跑不出幾步遠了,居然在一個大白天,在鬧市區人來車往當中,對著衣飛飛這樣的一個人說話。
——開啟天窗,說亮話!莫非是他腦子餓出了毛病,又或者是窮得怕了,連命都不想要了?
衣飛飛卻在笑:“我借!”
他摸出了二十兩,越想偷兒越可憐,似乎嫌不夠,乾脆換上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說是借,他自己當然也知道,其實可憐的偷兒,已當場就連本帶利的,把銀錢還給自己了,實際上分文也無。
“天無絕人之路!”最後,衣飛飛還拍了一拍偷兒的肩頭,如此的勸說。
偷兒拿著銀票,喜氣洋洋地問:“兄弟,咱們交個朋友好麼?我是鹿空天,那麼你呢?”
衣飛飛道:“我叫衣飛飛!”
“衣飛飛”三個字才一出口,鹿空天就笑了,他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覺得很有趣。
他問道:“真有詩意也很有意思,這簡直就像個女孩子的名字!難道你輕功不錯?還是你剛出生的時候、那地方到處是衣服?”
衣飛飛在微笑:“衣飛飛!不在明處飛,在人心裡。”
鹿空天似若有所思,道:“哦,我懂你的意思,道理就像一個人平時只要用心去感受愛,他便擁有了愛。”
衣飛飛點點頭:“是的!一個惡人總不會去愛人,就算有人愛他,他也感覺不到,他總說自己無愛,那是因為他不會靠近愛。”
他嘆口氣,又道:“有些人就算擁有了一切,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跟不擁有一樣……”
鹿空天手拿銀票,這是衣飛飛剛才給的,他一直都沒放起來,現在他忍不住仔細打量起眼前的人——從“莫名拿到銀票”開始,他就覺得這個人挺有趣。
他發現這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十六歲左右,可那個思想的高深程度,卻遠遠不是他能比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人,是“世故”還是“早熟”?
葉子巷的“通天客棧”,一個少年站在客棧的門前——衣飛飛。
他終於到了這裡,筆直站著,在辨別方向,想找到客棧門口的正確所在。
眼睛在看,一雙耳朵也努力傾聽著周圍的雜音。
除了雙目,他經常覺得用心眼去看這個天地,能發現更加有趣的事物。
客棧門前的大街上,無數行人在走,多如流水;又一群馬過去,猶如龍行天下。車輪滾滾的嘈雜響聲中,衣飛飛同時也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有一些聲音簡直稀奇古怪。
這一陣怪聲音的產生,簡直是因為魚在水中放屁,老鼠在大口吃貓,臭蟲在開心唱歌。
忽然,從一個方向飄過來一片嬌滴滴的叫聲:“大爺呀,快過來啊!這裡包你快活——”“小哥,你來這裡聽聽歌,抱一下小妹,高興會兒啦!”
這是一群青樓女子在打招呼,拉客人。
——通天客棧裡面,不但有賭局,也有風流的場所。
衣飛飛聽了女子的浪聲一片,心裡確定那一處便是通天客棧的位置,毫不遲疑就向那裡過去。
他並不是來聚賭,也沒興趣來風流,到這裡,只是為了找賭鬼老爸回家。
來之前,他母親給了五十兩銀票。因為很怕賭鬼輸光了錢,又把人也抵在那裡,最後回不了家。
衣飛飛卻陡然變了臉色,因他忽然想起,五十兩銀票已在剛才送給偷兒——鹿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