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出刀被夾
如果有人問林不隱,“林不隱,你這些年總共夾住多少武器?”
林不隱自己答不上來。
一冊通常只記載著寶貝的紅眼筆記,裡面卻有答案。
紅眼筆記裡,把林不隱的無雙指當成了寶物,作價:未知。
——“一共一千八百三十二次”。
這就是那個古怪問題的答案,沒人知道,紅眼筆記的擁有者是如何計算出來的。
那個記載的人,在筆記裡附註著一句話,“無雙指夾住武器的次數,經多方探訪、明查,以有人見過為準”。
場地,還是無毒和尚所隱居的懸崖上那個木屋裡。
風漫煙冷冷道:“一千八百三十二次,應該包括我少年時出刀被夾的這次。”
林不隱悠悠道:“我們來這裡是找無毒和尚談天的,只給他解悶,何必偏偏說起這麼無聊的話題?”
無毒和尚笑了:“刀神出刀被夾,應該一直耿耿於懷,不吐不快。”
林不隱閉上了嘴,他知道再說下去,風漫煙可能要拔刀而來,看看自己的刀,是否還是像少年時候要被林不隱的無雙指夾住。
少年時……
少年人,少年的風漫煙一身白衣,身旁一柄古刀,坐在一棵老樹下。
樹長得很粗也很高,下面有很大一片樹蔭。
高空,一輪驕陽雖然在瘋狂地放出熱毒,卻怎麼也進不了這一棵樹的底下。
風漫煙,一直都靜靜地坐在那裡。
死寂,這裡簡直安靜得和一個少女的閨房一樣。石像一般的風漫煙,藏身樹下,就如少女乖乖地待在自己安全的閨門裡。
——難道他怕熱,在乘涼?
莫非,他其實是怕死,在逃難?
風漫煙怎麼可能怕死?他從來不怕被殺,因為他知道只有別人被他所殺。
無論怎麼說,風漫煙都不會怕死,現在他正是少年,一身都是熱血。雖然他的臉總是冷冰冰,但是他的心中有激情。
此時樹下的他,正渾身散發著一陣殺氣,濃烈得即將遮天蔽日。
他,看起來是想殺人!
一刀,就將對手斬於刀下!
也不是什麼對手都可以死在他手裡的,他看中的,只是有高超刀術的人。
曾經也有這麼一段時間,只要是使刀的人,不管對方是不是高手,風漫煙就想前去領教。
他希望在一番比試下,可以達到知己知彼的目的,增進刀法。
可是,在他的刀越練越快時,他對天下某些人手上的刀直接失去了興趣。他才一眼看去,就已經像在看玩具,懶得再理,更談不上去動手。
這是高明者的直覺!只有刀法高手,才必須正視他的挑戰。
——不戰不死,出刀才死!
風漫煙看上的不是人,是刀。
他很喜歡看到對手被自己一刀刺死,更喜歡看到對手被自己連出幾刀都死不了,因為,這正是他碰到了真正的高手。
他才少年,卻已有了寂寞。這個寂寞,就像下棋,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下;說話,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說,沒有傾聽者。
無敵的寂寞!對手越強,他才越興奮。
等到對手在最後倒了下來,鮮血噴出,殷紅得奪目,飛快染在他的白色衣上,如紅花一朵朵燦爛地綻放;他更開心!
血花,就是他的成績。他喜歡穿白衣,最大的原因就是這個——
紅白分明,白如紙張,紅的,是在說明他勝利。昔年的劍神西門吹雪,應該也是這個原因才愛穿白衣。
無邊寂寞,就像他師父關門。寂寞到頭,是什麼?
風漫煙想起了師父的死,不敗之路走到最後,只有自我毀滅。
關門的自殺,令他的心靈受到不小的震撼,使他對“不敗”有了新看法——
沒有人可以不敗,不敗在別人手裡,也遲早要敗在自己的手上。
他又困惑了,究竟怎麼才是不敗?
關門已死,風漫煙就獨自苦苦練刀,或者到處去找人比刀。他在探究刀道,千方百計要找出刀中不敗的真理。
樹下很涼快,風漫煙身上沒有出一滴汗水。
他身上的白衣如雪,一塵不染,令人感覺不到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
風漫煙,一直在散發無窮的殺氣。白衣如雪,卻到現在,也沒有沾上對手的一點鮮血。
——而在他的刀上,有血!
殺氣貫通一刀,令這柄刀似乎結成冰塊,十分冷,似乎還冒出了冷氣。
在刀下有一隻老鼠剛剛竄過去,背上少了一塊皮肉,由於刀削得太快,也就沒有流出多少血來,老鼠並沒有感覺到疼痛,行動自如。
——風漫煙從來不殺無名之輩,但在練刀時另當別論。
這隻老鼠一出現,他就渾身透出了殺意。
他本來便很厭惡這種髒兮兮的小動物,此刻一見便無名火起,閃電般出刀,教訓了鼠輩。
這隻受了刀創的老鼠,溜進一個地洞,過了很久很久,才從裡面傳出來一聲哀叫。
在一家無名客棧的門前,只有一個人筆直站在那裡。
其他人,都被他一身的刀氣驚跑了。
——風漫煙!
不管一個人是什麼身份,只要也用刀,只要已成為風漫煙的對手,就必須面對風漫煙的刀。
別人是生是死,是病是殘,風漫煙都沒有放在心上。
他的眼裡只有刀!自己的刀,對方的刀。
他想殺一個用刀高手,就會立刻趕去殺,他喜歡。
如果他不高興不願意呢?
可就沒有一點法子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來,在他的門口排隊跪下,他也好像連一個人影都沒有看見。
——風漫煙,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客棧的門前,風漫煙一身白衣,手中持刀,刀未離鞘。
他站在那裡,知道現在一定已經有一個人要用一柄他從未見過的刀,用一種他從未看見過的刀法,來和他決生死於一瞬間。
——是他約這個人到這裡來的。
這個人,無疑是一個非常有分量的人,這一點,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因為,能讓風漫煙看上的,一定不會是無名之輩。張十八非常有信心,他對自己的力量和刀,都非常有信心。
他十歲出道,身經無數次死戰,至今已經斬殺無數可怕的敵手。
夕陽西下,半個天紅彤彤的,紅如害羞少女臉上的胭脂,也紅如刀下的鮮血。
一個人慢騰騰地出現在長街上,走向那家無名客棧。
——張十八!
他赴約來了,他並不是用輕功飛過來的,而是一步步在用心走。他步子踏出去很慢,慢得好像生怕自己的腳突然踩上一堆狗屎。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走得這麼慢。
也許有人以為他怕死,因為他距離風漫煙越近,離鬼門關也就更近。
只有張十八自己知道,他是在節省力氣,他要把一切精力,都留在真正比刀的時候。
就在距離風漫煙只有三步遠的時候,張十八沒有和風漫煙打招呼,突然就沖天而起!
——他不是來聊天的,是來比刀的,他要先發制人。
沒有人可以形容張十八飛起來的那個速度,那就好像蝴蝶一樣輕盈,雷電那樣迅捷。
也幾乎沒有人可以想到,象張十八這麼胖的人,怎麼可以飛得那麼好看、又那麼快。
張十八長得又高、又大、又壯、又肥,似乎豬八戒在人間。
此曲只應天上有——那神奇巧妙的輕功身法,被胖胖的張十八發揮了出來,令見到的人馬上以為自己確實是在天上,見到了真正的胖仙人豬八戒。
半空,張十八似乎看準了下手的地方,也掌握了時機,他手裡的長刀出鞘了,如長虹沖天,精光暴射。
可是,他的刀僅僅出了鞘而已,並沒有刺中風漫煙。
張十八知道不妙,既然一刀不中,接著要等的,就只有對方來刺他了。
他的胖臉,悄悄冒出一顆冷汗。
風漫煙的刀果然猛刺過來,張十八隻見到一片白光現出,同時身上感到一陣風吹,根本看不清風漫煙怎麼拔出的刀,刀又在哪裡。
他忽然很想去唸幾句“觀音菩薩救苦救難”,他還沒有來得及念,就一下看到有個人跳出來,空著手擋在他的面前。
——這個人不要命了?竟然自動跑來做他的替死鬼?
奇怪的是,白光消失,風停止。
這個不要命的人,嘴裡道:“好快的刀!”
然後,張十八就見到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幕,他只覺得這一幕稀奇古怪。他看到的,居然是一個人只用兩根手指,就輕輕夾住了風漫煙的刀!
穩穩地被夾住,刀,像是已生在石頭的縫隙裡面。
一刀出,必見血!風漫煙,從未空刀而回。
——他的刀,似乎已習慣嗜血。
風漫煙的雙手對刀的運用,就跟他自己這個人的思想一樣快。
無論是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如果他想要把刀刺在什麼地方,就絕不會出現一絲一毫的偏差。
從來,都如此。
可是現在,刀上無血。
意外——刀出鞘了,刀尖卻竟然不在它該在的地方!
張十八,還沒有躺下來,此時他雖然驚魂不定,卻全身好好地站在地面。
風漫煙的臉上浮過一絲驚愕,很快又隱沒。他蒼白的臉色恢復,仍舊冷冷,誰也看不透他心裡的想法。
——他,現在又有了什麼想法?
風漫煙從來都不是多話的人,他在沉默。
一個人若是不肯說,誰能知道他心裡的秘密?
刀泛著白光,在夕陽下看起來,有些淒涼的美麗。
刀還是沒有歸鞘,因為風漫煙根本拔不回來,他暗中已用了不少力氣。
刀穩如泰山,粘在那裡,便和一棵樹生了根一般。
風漫煙靜靜地盯著眼前那個人,過了很久,從眼裡露出很奇怪的神色,然後慢慢的從嘴裡吐出幾個字:“你是什麼人?”
“我叫林不隱。”
林不隱半空裡跳出來驟然夾住快刀,救了好運的張十八一命。
刀就在他的指尖上,他似乎也沒用多少力氣去夾。手上並沒有現出青筋,肌肉也沒亂抖,同時臉不紅、氣不喘。
——似乎這一把刀才製造出來的時候,他的指尖就在那裡了。
林不隱微笑,他相信自己的指頭若想在什麼地方,就一定會直接出現在那兒。
可惜,風漫煙的刀,卻不在它本來該在的地方。
——他得意,別人的面子卻掛不住了。
所以,風漫煙的口氣變得更冷:“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救他?”
吃飽了多管閒事。
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這一類話,風漫煙不會說,他並不是一個多嘴的人。他本來就已很少說話,更不喜歡說廢話。
林不隱很快發現,自己在無意中傷了快刀主人的自尊心。
——對方和自己一樣都是少年人,一樣的要面子,一樣血氣方剛。
他立刻鬆開手上的刀尖,刀回去了,風一樣速度的入鞘。
他道:“我只希望你不要隨便殺人,剛才那一刀我看你是要刺在這一位老兄的左頸,中了肯定沒命在。”
風漫煙的一雙眼睛,這時又露出很疑惑的眼神。因為他實在想不通,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了這麼了不起的人,眼力是那樣犀利,能看清他這一把刀的去向和刀路。
風漫煙一向都不喜歡聽人教訓,冷冷回道:“那位兄臺既然已入刀道,生命就該屬於刀,刀敗人亡!”
林不隱道:“可是你的刀也敗了。”
刀,敗於他手!
他話才一出口,就發現自己這話很不該說。
因為,他很怕對方回去以後,要馬上自殺殉刀。
風漫煙聽了,卻哂道:“我沒敗,我遲早會勝過你。”
林不隱捏著一把汗,暗中鬆了一口氣。
“我叫風漫煙。”風漫煙說完這一句話,孤獨的白色身影,已逐漸走遠,消失。
很多天後,只要想起這個救下張十八的人,風漫煙的眼神就變得不再堅定。
他的內心,竟然條件反射地有些怕這人,這個自稱“林不隱”的人。
林不隱夾住了他的刀,那靈活巧妙的兩個手指,似乎天生便是他刀法的剋星。
他有點害怕自己會再碰見這個人,卻又莫名其妙地很想再見一見,思想著實矛盾。
因為,他很想和林不隱找個地方一起坐下來,談一談刀道;以林不隱的眼力,肯定能知道一套刀法的優劣。
然而,他出刀被夾,沒有了面子,再說他一向都冷傲,完全拉不下臉去巴結對方。
他獨行慣了,於是一個轉身走掉,卻有一種感情在心底滋生、蔓延。
那是——
真摯的,萬分珍貴的友情。
張十八牢牢記住了恩公的名字,胖胖的身軀一揖,向林不隱感激著:“林不隱少俠!謝謝你救命,我永遠記著你。”
可林不隱最怕別人記住自己,猶如陰魂不散,特別是當對方也是個男人。
他向張十八道:“不要客氣!我救你,只不過是因為你長得可愛極了,很像王大媽家裡養的那頭豬。”
張十八一愣,接著覺得生氣,可對方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只能哭笑不得。
他並沒有問“王大媽”是何許人,也來不及問。因為救命恩人對他瀟灑一笑後,身子一下沉沒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