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至此終年
常君釗痴痴地走出洞穴。
他回頭望著那巨大的瀑布。此時此刻,這瀑布後掩蓋著蒼祁山中最大的秘密,而瀑布後的那女子此時卻在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他回到蒼祁派內,一整日心不在焉。
他反反覆覆思索著蘇音蕊最後留下的那句話,想著蘇音蕊這個人。不知明日再去見她,她還會是活著的麼?
他想起雲水天來。自古以來,雲水天一直是武林第一大魔教——教中人修詭異秘術,這秘術時常比唐門中的還離奇;過去,他們如強盜一般,燒殺擄掠,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遇到他們彷彿遇到黑白無常,性命必然不保,他們連只雞都不放過。
而兩年前,唐鏡月叛出唐門後銷聲匿跡。直至半年後,才重新出現在江湖上,此時此刻的唐鏡月,已經是雲水金檀的宗主——他搶了雲水天的地盤,將雲水天的舊部殺了個精光,烈火焚屍,大火連燒七天七夜,骸骨無存,火光映紅了半個霧靈山。
他還將這雲水天改了名,叫“雲水金檀”。
最重要的是,他將所有的秘術全都封存進了銅山之中,永遠不得問世。
而後,這雲水金檀的人,便再也沒有在江湖上為非作歹。
傳聞要去雲水天,需得交“投名狀”。以往雲水天的投名狀是一顆江湖大俠的人頭,而此時雲水金檀的投名狀,則需一本秘術。秘術交到唐鏡月手中後,便不能再出現。
所以人又說,這雲水天看似平靜了、隱匿了,實則秘術與日俱增,如一顆霹靂丸,觸之即炸。一但真的炸裂,必將掀起江湖風波。
這也是兩年後,唐門號召武林各方圍剿雲水金檀的理由和原因。
而唐門出手那日,碰巧是唐鏡月閉關的第一百零八日。
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雲水金檀的大陣被莫名其妙攻破,徹底覆滅。
雲水金檀覆滅的第七日,暴雪已停,一切風平浪靜。跟雲水金檀覆滅前一樣,無風吹,亦無草動。
常君釗靜靜躺在草蓆上。他望著頭頂那片單薄的窗簾,思緒悠悠,漫無目的,心不在焉。
忽然莫名一陣風起,那窗簾微微飄了一飄,自他面前拂過——正如他的心那樣,也忽然震了一震。
不知何處,一陣琴聲隨風而起——他凝神細聽,那琴聲如此幽怨,又如此美妙,似是有訴不盡的哀慟,百轉千回,令人動容。
他突然坐起身來——他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遏制不住,只不管不顧衝出屋門。
他想見她。
他不知她如今是生是死,他只知道他該去看看。一路從山上狂奔到山下瀑布,卻聽那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美、越來越令人動容,越靠近那琴聲,心中酸楚竟越發明顯,這酸楚並非他心頭所起,而來自於她——
他穿過瀑布,卻見蘇音蕊正撩撥琴絃。不,是用那雙什麼都沒有的手,懸在琴絃上方,輕輕撩動。
一雙沒有手指的手,怎能將琴彈得如此好聽?
他訝然走上前去,痴痴地站在蘇音蕊身前。
蘇音蕊仍然是面色蒼白,卻比兩日前見她時要好一些。她輕輕靠在石壁上,燭火映得她的面龐更加溫柔。烏髮輕輕垂落肩頭,琴絃悠悠幾響,她自合目,宛若玉蘭,矜貴清冷又溫柔芳香。
他不忍打斷她,只原地坐下,呆呆地望著她。
不知怎的,他的目光越來越柔和。
這哪裡是魔……這是仙,是神,是世上彌足珍貴的美好……無論如何,她不是魔。
不知何時,她終於停下琴音,抬頭望向已經如痴如醉的常君釗。
“你聽得到我的琴?”她訝然道。
“夫人琴音,何人聽不到?”常君釗也訝然。
蘇音蕊微微一愣,眼睫顫動,“這世上,能聽到我琴音的,唯有宗主和你。”
“什麼……?”
以氣撫琴,了無琴音,世人皆不可聞,而眼前之人卻能細細聽鑑,這何嘗不是一種高山流水覓知音。
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呼吸也更加急促。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但他知道他不能這樣。
他低下頭,似刻意迴避她的目光,死命按捺住自己心頭的悸動,彷彿在死死按著一隻即將撒腿狂奔的野鹿。
可越是這般,他便越是按捺不住。
他咬牙轉過身,顫聲道:“夫人,夫人若好些,便回家去吧。你的夫君定在等你。”
蘇音蕊卻輕聲道:“我從未有過夫君。”
這唯一能讓自己冷靜下來的理由,竟在這短短几個字中徹底崩潰。
“你……”
蘇音蕊怎麼會不知他心中所想?她卻也道:“常公子,你走吧。我已是將死之人,活不過七日……而你修得無情劍道,卻是十年有餘,莫要毀於一旦。我死前還能再遇一知己,已然知足了。”
她的語氣中透露著哀傷,儘管她想極力隱藏,但這份苦痛卻還是因她顫抖的聲音無法掩飾。
常君釗轉過身來,卻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感情。他走上前來,在她身前輕輕俯身跪下,道:“我定會想辦法救回你。”
他眼底流轉著柔情,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龐。她眼中滿是惶然,雖已經三十的年紀,卻仍像個少女。
他的雙手慢慢環住了她的腰身——那麼柔軟,又那麼堅強,此刻他緊緊擁抱著她,將一個吻落在她的唇上。
蒼祁山萬籟俱靜,這一個吻只有這洞中的燭光與洞外的流水見證,沉寂而溫柔。
什麼無情劍道……為何要無情,若這天地無情,豈有這世間千般絢爛,萬般繽紛!
他的吻越來越深,臂彎越來越緊,可他卻又不敢太用力。他生怕她是一場夢,醒來便會飄散離去。
她依偎在他懷中——她這一生跌跌撞撞,東奔西逃,尋到雲水金檀這一棲身之地才有片刻安寧,卻又只是黃粱一夢,如今也已不復存在。
而現在,她在他懷中,卻從未如此安心、如此幸福過。
薄如蟬翼的衣衫從肩頭滑落。此時,月明星寂,泠泠水過,悠悠風起。唯有此二人月書赤繩,情愫纏綿。
雲水金檀覆滅第十二日,月墜花折。
天空又下起小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