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夜
聽阿玉婭所說,冷月部的老族長年歲近八十,這在西域已是極為長壽的老者,畢竟此處並不流行九重樓閣的修行路數,強大的戰士壽命與凡人也無異。
因太過蒼老,這位老族長常常一睡就是大半日,王勃一行等待了兩個時辰,才見到冷月部中央的大圓屋亮起燈火,代表那位老族長已然清醒。
阿玉婭始終在與他們閒聊,故還不算輕慢。
在一隊霜月刀騎注視下,他們被收走刀兵,入了族長居住的大圓屋,其中央是個火塘,內裡竟流淌翻滾著赤紅巖漿,散發的高溫將周遭空間都灼燒得扭曲。
岩漿上吊掛著羔羊牛肉之類,緩緩旋轉炙烤,有些冷月部人舉著長長毛刷給這些食物抹上調料油脂,屋內肉香濃郁,但並不膩人。
“老爺,這並非修士手段,而是這群凡人的智慧,他們竟可利用這處地脈使用岩漿。”
黃司晨頗為驚訝,岩漿是火之精粹,以他如今道行也不敢隨意沾染,冷月部的凡人卻可以其製作食物。
此話也是告知李無此地沒有強橫修士,西域在兩個大州交界,靈機亦是不算多,在天庭靈山覆滅後更是如此,少有修行之輩。
李無點點頭,又看向首坐上那昏昏欲睡的老者,屋內溫暖乃至有些燥熱,他披著毛裘,手捧暖爐,手背上的月紋隱隱反射光芒,似是用銀砂刻成,面容衰老,雙眼似閉似睜。
突厥人與漠月部的隊伍比李無一行更先入內,但觀其模樣,亦是未跟這位老族長說上話。
屋中侍從忙碌,那老族長彷彿心有所感般抬起頭打量王勃幾人,口中慢慢道:
“你們是大先生的什麼人?”
這位異族部落的老族長,講的李唐官話竟標準無比,沒有半點口音。
王勃坐著拱手道:
“大先生同我家將軍交情篤厚,這才願出手相助,但我等與大先生沒有關係。”
這老族長分明與公孫昂關係不錯,但王勃並沒有拉近乎的意思,反而如實相告。
“他身體如何了?”
“大先生積病已久,常需服食猛藥,情形不算好。”
老族長沉默幾息,只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李無聽完才反應過來,此地離雙刀鎮又不算遙遠,老族長同公孫昂又是莫逆之交,不可能不知曉其過得怎樣,這番話其實是在詢問王勃代表誰的立場。
若靠向的是公孫昂,或許今日起碼不會有太多風險,若代表的是唐人自己,恐怕這位老族長便不會多有庇護了。
看似簡單的問答,實則已經交鋒一次,這些長期混跡俗世的智者,一言一行都不是隨意為之。
而李無這方面的智慧的確也要少些,畢竟二十多年在長安他就迷迷糊糊中了李淳風與陳光蕊的套,險些搭上性命。
“老爺,乃公能見到這個老頭體內有殘餘真氣,雖不像是自己苦修得來,但的確不假。”
哦?
李無這時倒有些驚訝了,西域不可能沒有修士,但作為兩個大洲間的緩衝地帶,道家不親,佛門不愛,大多都是些旁門左道,能有煉氣道行可不容易。
吐火羅五部勢力不小,但不可能每部都有老族長這等人物,畢竟李唐江湖之大,先天宗師亦是少見無比。
所以那突厥使節與漠月部傢伙在這裡才不敢造次,但老族長不可能不知曉陀善去了雙刀鎮鬧事,此時又仍然願意會見王勃,其態度有些曖昧啊......
想到此處,李無只輕聲對著王勃說道:
“先天。”
簡單二字讓後者面色一動點了點頭,看來他瞬間就就已想清其中蹊蹺。
幾人交談雖是用的唐人語言,那突厥使節面色卻愈發深沉,打量老族長與王勃幾眼,這才以古怪唐話陰惻惻道:
“阿玉鐵,王子敬重你曾是吐火羅中最強大的武士,才願意派我前來好生勸說,你與唐人走得這般近,可不要自誤啊。”
“休說大汗,王子帳下控弦猛士都有五萬,你再是強橫,又能擋住多少?”
這使節口中的王子,自然就是如今突厥可汗阿史那賀魯之子咥運了。
老族長阿玉鐵緩緩扭頭看向突厥使節,手背上的月紋在燈火照耀下靈光熠熠,後者面色一白,但仍然昂頭同其對視,身旁的漠月部人卻被震懾,低頭不敢直視阿玉鐵。
吐火羅有拜月習俗,信仰月神,‘霜月刀騎’不僅僅只是榮耀稱號,更代表某種能從月亮處得到力量的秘術,故他們才能體能大進,以一當十。
而據阿玉婭所說,她阿塔手背上的月紋代表‘月侍’等階,傳說在古老之時這等霜月刀騎足夠獲月神青睞,可入月宮為侍衛,其更是近一甲子來吐火羅殘部最強大的刀騎。
故冷月部才能安心避亂隱居此地,漠月部能壓他們一籌,還是源於人太多,刀騎數量足足是冷月部三倍。
李無打量著阿玉鐵手背月紋,瞧不出是哪種修行路數,身旁又響起一道嗓音。
“DTZ曾坐擁千萬裡國土,那頡利可汗更是被譽為‘天狼王’,但其最後的結局,不知這位使節可否知曉?”
王勃慢條斯理開口,卻讓那突厥使節臉色更黑,就要打斷其話語,不曾想王勃兀地拍桌大聲喝道:
“他被太宗皇帝生擒,去了太廟認罪,若不是聖人仁慈,他早同牛羊般被劃開脖子,流乾血液而死!”
“西突厥一群鼠輩,至今不敢與我大唐正面交戰,有何臉面在此狺狺狂吠?!”
那突厥使節並非怯懦之人,他同樣拍桌而起罵道:
“你這闖入金牙山苟活一命的小賊,在王子兵鋒下定會與唐軍一齊被抽皮扒骨,祭告長生天!”
王勃哈哈大笑,全不在乎開口:
“我死後,將有西突厥陪葬,實在是暢快之極!”
突厥使節面上終有了惱怒,在他眼中王勃不過一卑劣賊子,安敢如此猖狂,正欲施展手段給他教訓,主座上的老族長卻不悅開口:
“好了。”
王勃迅速轉身,拱手安坐,突厥使節面上青白不定,捏拳緩緩坐下。
岩漿上的肉食終是炙烤完成,由侍從一一端到賓客面前,無論是突厥人漠月部人,還是王勃李無一行,面前均是一樣。
羊羔一隻,牛腿一條,瓜果一碟,酒一壺。
李無先給自己倒了杯酒,嚐了兩口,只覺中規中矩,不算驚豔,也說不上難喝,滋味稍顯平淡。
突厥人沒什麼食慾,動了兩口便不想再吃,王勃卻吃得津津有味,動作大開大合,風度不見雜亂,黃司晨更是埋頭苦幹,左右開弓好不痛快。
突厥人見此,面上更是陰鬱。
圍繞岩漿旁有冷月部人奏樂曼舞,但場中因無人講話,氣氛反而更為冷淡。
老族長阿玉鐵年歲雖大,飯量卻不小,不多時便吃下兩頭羊羔三條牛腿,眾人見他吃完,便停下手中動作待其開口,只有黃司晨不以為意,仍在同一根羊排較勁。
阿玉鐵笑了笑,緩緩掃視一圈場中。
他曾是最為強大的吐火羅武士,只以眼神就讓許多人不得不低下頭去,能同他對視者不過突厥使節,王勃李無三者。
阿玉鐵看了眼李無,也未有多言,只是沉聲道:
“昔日橫跨兩洲的貴霜帝國已成塵埃,吐火羅的榮光早就消逝。”
他話音落下,漠月部那邊一陣騷動,就連突厥人亦驚疑不定,阿玉鐵是吐火羅中尊貴至極的‘月侍’,但其這番話幾乎是在背叛族群!
冷月部人面上不見有異,那些騷動者在阿玉鐵目光下重歸寂靜。
“我帶領部人歷經艱辛跋山涉水到了此地,就是為了不再遭受兵戈災害,不必用生命才能換來些許喘息。”
“李唐也好,突厥也罷,冷月部不會出兵襄助任何一方,我們想要的,只有腳下這片山地。”
阿玉鐵緩緩起身,李無這才發現其身形極高,他堂堂八尺男兒竟到不了其肩膀,只是太過消瘦,毛裘下的身軀幹枯之極,卻並不妨礙阿玉鐵站得筆直,深藍近黑的長髮拖到地上。
“為戰爭而來者,我能給他的只有一頓酒肉。”
說罷,阿玉鐵再不管場中,自顧自走回圓屋後,這場宴飲就這般戛然而止。
“諸位,阿塔已是發話,此後不會再與你等會見,今夜過後,請全部離開吧。”
阿玉婭站起身來平靜開口,她雖離王勃不遠,但也未有多加關照。
突厥使節兀地踢翻面前餐桌,他面上憤怒至極,胸膛起伏不定,只是罵道:
“愚不可及!這是席捲百萬裡的大戰,你等想抽身事外,便等著大汗的神威降下吧!”
阿玉婭沒有搭理他,突厥使節又咒罵幾句,憤憤在漠月部人的擁簇下離去。
王勃沒有焦急,仍有心情將面前酒肉吃光,才對阿玉婭笑著開口:
“若這是老族長的意思,我便明白了。”
阿玉婭沒有解釋,王勃拱手告別,與李無一齊離去,他們在何處休息此前就已被阿玉婭告知。
待到圓屋內被收拾乾淨,唯有中間火塘岩漿滾動,‘吐火羅’這稱呼其實是李唐音譯,他們自身祭祀的是月亮,少有喜歡炎熱之物者。
阿玉婭走向圓屋後方,這裡沒有門戶,在門口處就能見到阿玉鐵盤坐在窗前的身影,後者沒有飲酒,只是安靜坐著。
“進來吧。”
阿玉婭走到自家阿塔身後,順著其目光看去,星光黯淡,只有一輪蕭瑟秋月。
“你是怎個看的?”
阿玉鐵語調柔和,對於這個老來才有的獨女,他一向很有耐心。
“阿塔,突厥人是劫掠如風的餓狼,李唐是威懾山林的猛虎,兩者都不是我們能抵擋。”
阿玉鐵點點頭,覺得女兒說的沒錯,又問道:
“所以李唐更應值得懼怕?”
阿玉婭搖頭:
“猛虎雖強,但離得太遠,惡狼雖瘦,卻就在身邊,冷月部前方是冰冷死海,身後是滾燙岩漿,走錯一步,都會屍骨無存。”
“如今留給我們的,只有一個能立腳的石臺,我們躲不開,也拖不下去。”
“阿塔,我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阿玉鐵伸出手去,手掌乾癟,手背上的紋路卻在月華下漸漸亮起,
“阿玉婭,想去長安嗎?”
阿玉婭疑惑眨眼,不知曉阿塔說這幹嘛。
“長安很好,應該去的。”
阿玉鐵回過頭來,他似乎又衰老幾分。
......
“不夠燙,也不夠大......”
熱氣氤氳的溫泉池子裡,黃司晨浮在水面上四處飄蕩,口中不滿叫嚷。
“黃小兄弟,這可是冷月部招待貴人的最高禮遇,此處溫泉沒有異味,又與地脈結合能消除暗傷,精煉血氣,是一等一的池子啊......”
王勃靠在池壁上,雙手攤開頭髮披散,身上刀傷劍口許多,嘴裡舒服長嘆一聲,他又抬頭看去,
“此地視野也極開闊,甚至能全覽冷月部族群,若不是阿玉婭發話,我等是進不了的。”
李無亦是眯眼享受溫泉,這兩年飽經風霜,此時算是最難得的享受,只可惜用不了小乾坤術,不能隨便取酒喝了。
王勃彷彿猜中李無心中,在邊上掏了幾下,抓過三個酒壺,朝李無黃司晨一人遞了一個。
黃司晨驚喜接過,朝著王勃點點頭,只覺孺子可教。
李無灌了一口,卻發覺這是西域少見的清酒,味道甘冽,很難醉人,王勃身在軍伍,恐怕不會喜歡這等酒水。
“逍遙兄弟,今夜可不會平靜。”
王勃同樣喝了一口,但不多,只是扭頭看向一處,李無順著看去,恍然大悟道:
“你是說突厥人跟那漠月部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王勃點頭,不再掩飾:
“自是如此,阿玉鐵族長在吐火羅殘部中聲望極高,尤其是那些悍不懼死的霜月刀騎,更是將其奉為神明。”
“突厥人為了得到他的助力,甚至願意拖延開戰時機。”
“阿史那賀魯東拼西湊來的十萬鐵騎,若有了這三千吐火羅精銳,方能真正盤活。”
李無想了想,又想起一事:
“阿玉鐵雖老,但仍是先天宗師,那些漠月部人跟突厥人又怎能威脅到他?”
王勃沒有著急回覆,直到見得幾個快要融入黑夜的身影鑽出,才無奈開口:
“那突厥使節,並非只是嘴上信奉‘長生天’,而是實打實的突厥巫師。”
“我在金牙山被發現,便是緣由這批人手段陰險,著實難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