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不悔
羅天大醮喚來的霞光紫氣早就消失完全，天門山上方的蒼穹徒留一道玉門，門後隱有嘈雜聲響，卻在緩緩關闔。
獨角兕化作玉面長髯的人身，他摧毀了心神相通的金剛琢，周身氣機萎靡至極，恐怕再抵擋不住煉神一擊。
但他只是直直伸長脖頸，滿眼希冀地望天，他在等待，等那位和藹的道人身影出現。
老君的跟腳從未隱瞞，他乃三清之一的太清道德天尊化身，鎮守天庭，輔佐玉帝，受其點化得道者不知凡幾，所有的玄門正宗，都以能供奉老君為榮。
這等存在，怎會身殞？怎會魂滅？怎會毫無徵兆地坐化在兜率宮？
獨角兕曾親眼見其肉身衰敗，氣機消散，但他不信，老君若要離去，不求其能帶走自己，但如何不會告知他們一聲？
這麼些年來，金靈銀靈也好，他自己也罷，都闖出過好些禍事，老君不曾怪罪，仍是溫和如故，這般寬容之人，怎會忍心見他們在劫難中流離？
定然是自己不夠虔誠，惹惱了老君，才有這幾百年的磨難。
是了，這都是磨難，只是老君在考驗自己道心，而自己堅守至今，未吞吃過半個生靈，未行過半件道德敗壞之事，今日捨去仙丹，只求再見老君，怎會不能如願？
獨角兕只覺眼鼻微酸，他這千年道行之輩，竟也快落下淚來，不過這都要過去了，他身軀紋絲不動，頭顱昂起固執望天，喃喃道：
“老君，我知錯了......”
張恆目光平淡，他此時只需放下陽平治都功印，就可輕而易舉轟殺心神失守的獨角兕，但他並未這般做。
“老爺，您說我等真能見得老君嗎？”
黃司晨面色忐忑，若是老君尚在，他或許便不用躲藏，大可回到天庭重為神官，若是老君不在，只得再隱姓埋名得過且過，能活天是天，他心中糾結，不由問向李無。
李無閉上眼，不再死盯著南天門，他起初便察覺到一道無跡可尋的注視，這也是他未直接出手的緣由，而現在這感覺愈發強烈，會是老君嗎？
李無輕聲開口：
“或許吧。”
黃司晨還想追問以緩解心中緊張，但他卻發覺頭頂有些動靜，不由抬頭看去，待到見得那是何物，他不由張大了嘴，目光呆滯。
重重金光放開，層層雲海散去，待到三十二重雲海消散，在那天穹頂上，金光雲海拱衛著一座莊嚴道宮，彤壁朱扉，玉色琉璃，李無曾見過此宮一次，但那是銀角以法術作偽，而今日所見，他瞧不出半點虛假。
張恆眸子一凝，目光驚疑不定，他如何也沒想到竟真能見得此景。
獨角兕淚流滿面，他想開口說話，卻又不知說甚，只是不斷重複著：
“兜率宮，兜率宮......”
宮門緩緩開啟，露出個古樸丹房，一尊高大八卦爐放在正中，底下有團微弱火光。
而一位身披灰色陰陽魚八卦滾邊長袍的道人面對爐子，背對獨角兕，頭顱輕點，似在打盹。
“老君......”
獨角兕輕聲呼喚一聲，這身影他太過熟悉，又伸手想把那五色大丹遞出，卻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金剛琢雖只是老君隨手煉製，可他仍需數百年祭煉才可勉強心神相通足以馭使，而他方才毀去此寶，更是折損大半道行，此時休說真氣，便是大妖生來具有的氣力也只殘留一絲。
獨角兕慌忙榨乾這最後一絲氣力，將那五色大丹撿起，心痛地以衣袖拂去灰塵，他掙扎著再次跪正，口中總算能說出話來：
“老君，是我啊，板角青牛，獨角兕啊。”
丹爐前的人影未有回應，獨角兕的語氣添上幾分急切，他繼續道：
“是您化身老聃行走人世時點化的那頭青牛啊，揹負您出了函谷關，得了您授法登上天庭，莫非您記不得了嗎？”
道人頭顱一頓，似是有些反應，獨角兕驚喜開口：
“承蒙老君眷顧留下的仙寶，我逃離天庭，在這下界數百年仍潛心修行，最後煉出此丹，您看看我煉得如何！”
他跪地前行兩步，只將五色大丹高高捧起，面上神情就像是等待長者誇獎的幼童。
道人終是轉過頭來，沒人能看得清他的面容，哪怕是三花聚頂，胸有三氣的李無。
獨角兕只覺一顆心都快從喉中跳出，老君果然記得他！
哪怕只是瞥下一道目光，獨角兕便覺得五百年顛沛蹉跎便算不上甚，或許這只是一場夢境而已，只是老君特意為了考驗自己所設。
很快，他就可再次回到兜率宮，回到天尊居所，再不用考慮其他，再不用像這般玩弄自己最為厭惡的心計！
獨角兕張大了嘴，就要懇求老君將自己帶走，跟千年前他不堪忍受農家鞭打，逃到路旁被老君點化一般，可他卻說出了另一句話：
“老君，您在看向何處？”
獨角兕神情凝住，他伴隨老君數百年，怎會不知其目光落在哪裡，但此時他只知曉自己手中的仙丹對方連半眼也未瞧上，獨角兕雙手顫抖，那顆五色大丹搖搖欲墜。
道人已轉過頭去，重新開始打盹，金光退去，雲海返湧，兜率宮再見不得。
他的確瞥了一眼，卻未見到任何有興致之物。
“不應如此，不應如此啊......”
五色大丹又落到地上，裹上好些塵土，它卻未像之前一般飛走，似是可憐眼前之人，留了下來。
獨角兕身子寸寸塌下，直至趴在地上，他瞳孔漸漸灰暗，哪怕是吞下此丹仍可成就真仙，可回不到兜率宮，對他而言便是證得天仙果位又有何用？
“你在天庭滯留了那般久，真以為自己心智中沒有半點魔念嗎？”
有道平靜嗓音在獨角兕腦中響起，聽聞此言，他才大夢初醒，原是如此，若非已被汙染，他又怎會將這些師弟師妹屠戮一空呢，但這魔念是何時有的？
是察覺到張恆身上有壬葵水玉，可使他突破地仙桎梏？
是發現龍虎山藏有八卦爐，能煉出五氣仙丹？
還是在五百年前從斬仙台處逃離天庭，回望最後一眼只見全然瘋魔？
獨角兕眼前逐漸模糊，他心神瓦解，靈臺失守，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恆將那顆仙丹撿起，緩緩問向獨角兕：
“兕道友，五百年等待淪為空談，可曾後悔？”
獨角兕像一條扭曲的蟲豸，他以全身氣力扭動著翻身，仰頭望天，望向兜率宮消失之處，最後道了一句：
“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