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烈日灼心(三)
商灼君回頭,看到他師父正站在他身後,正面朝山下黑沉沉的雪原,面帶微笑。
男人一臉恬靜,柔和得像夜裡的月亮。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師父跟之前到來的天墟門人有幾分相似。
兩個男人同樣溫柔秀氣,臉上永遠有自信從容的笑,眼睛裡永遠平淡如水,而且都肩負著重任。
據師父說,天墟宗門人法力無邊,比肩神明,便是上一個突然造訪的男人,也能以一己之力鎮壓妖界。他曾佈下足以覆蓋整個望仙谷的印陣,長達數十年,可見其修為之深厚。
既然是那個男人決定的事情,想必不會有錯。他心裡雖是這樣想的,可擔憂揮之不去。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商灼君糾結片刻,下定決心,輕輕點了點頭:“弟子即刻下山,若有情況,會以沖天筒為信,還望師父繼續佈置哨兵,以免遺漏訊息。”
“好!”男人微微一笑,收回放在商灼君肩膀上的手。
商灼君對他拜了一拜,轉身大步跳出去,跳下垂直的山崖。
他下落的速度不快,輕飄飄的,像一團棉花。
有風,但不足以扯起他的衣襬。
至半山腰之時,東邊射出第一道金色光線,恰好打在他白淨的袍子上。
日光刺眼,他以手擋在眼前,踩在崖上一棵低矮松樹上,向東方看去。
旭日東昇,霧氣漸薄。
乳白色的霧汽在微風吹拂下滾來滾去。陽光裡透露出橘黃的光暈,染紅了雲霞,給左右黛色的山巒鑲上金邊,也使得他一襲白衣換了顏色。
在霧的重託下,暖陽主宰了整個世界。
山鳥啼鳴,天地祥和,萬物生生不息。
若是望仙谷一直這樣平靜,該有多好啊!商灼君一夜未滿,又耗盡精力觀測天象,已是疲憊至極。他閉上雙眼,斂去魂力,背向山下墜落下去。
山下林中驚鳥紛鳴。
數十隻黑色的鳥朝上紛飛,卻在半空中繞了個彎,避開一隻急速而下的大鳥。
數斯一直停在高臺上,在商灼君下落不過半丈左右便接住他,馱著他緩緩在樹林之上轉了一圈。
商灼君躺在鬆鬆軟軟的鳥背上,白霧在他身下,陽光灑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像是到了春天。他閉上眼睛,感覺更困了,恨不能在數斯背上睡上幾個時辰。
可睏意越是濃厚,心裡不祥的預感就越是強烈。
他強忍住破閘而出的睏意,以右手中指擠壓太陽穴,逼自己清醒過來。
“玄罡,下去吧!”商灼君輕聲說。
數斯轉動一下眼珠子,伸長雙腳,駝著他平穩落到山腳下。
他翻身下來,赤腳踩在厚厚的落葉上。
山中清晨有水露,可以聽到滴滴答答的落水聲。地面潮溼,這片山下的柏樹林裡氣溫較高,一團溫暖的溼氣被困在這裡,持續發酵,散發出木葉腐爛的氣息。
金子般的陽光穿過樹幹、葉隙,斜斜地落在地上,斑駁陸離,極富趣味。
他邊走,邊揮揮手,示意數斯回去,而後一人行走在樹林裡,聽著蟲鳴鳥叫,睏意更減。
接近樹林邊緣時,一陣微風自商灼君身後吹來。
風不大,僅可帶走搖搖欲墜的枝頭枯葉。
枯葉隨風而至,打著旋兒,接近商灼君。
商灼君豎起耳朵,立馬停下腳步,以右手按在腰帶上。
他並未來得及抽出藏在腰帶裡的軟劍,因為他看見了順豐而來的人。
來人踩著紛飛的葉子,逆著光,輕輕落到距商灼君五六百的地方。
那是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身材短小,不過五尺,他穿著短布衣衫,頭髮亂蓬蓬,鬍子拉碴的,單手拄著一根胡桃木制的柺杖,走路的步子卻很沉穩,並不像需要拐杖的人。
男人走過來,笑眯眯地看著商灼君,以玩笑的口吻詢問道:“小子,是不是揹著你師父偷偷下山去玩?”
商灼君弓身行禮,輕聲回應:“回師伯的話,此番下山是經過師尊允許的。”
男人聽了,雙手拄柺杖大笑起來:“怎麼?擔心來的是大饕餮?會一口把咱望仙谷給吞了?”
“師尊說,來的客人會為望仙谷指明一條生路,沒有敵意。”
“既然這樣,為什麼總想著下山?”
“弟子只是好奇,來的究竟是誰,連師尊也測不出。所以想下山去看看。”面對男人的調侃,商灼君當真了,一五一十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既然你師父都應允了,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
商灼君雙手合攏,再一行禮。
河洛人來自西邊,本是蠻夷之地。一百多年前與接壤的中土交往甚密,深受中原文化的浸潤,潛移默化,也便格外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行了禮,商灼君才漫漫轉身離開。
他走出去幾步,察覺到男人一直站在樹林裡,又轉過身,果然看到男人笑眯眯地站在樹下,似乎還有話對自己說。
“師伯,弟子有一事想請教。”
“有話直說,不要學你師父,說話彎來拐去的。”
“那好,弟子冒犯了。弟子一直很好奇,師伯辭去祭司職位後,一直呆在這片樹林裡,這麼多年過去了,不曾離開樹林半步,究竟是為了什麼?”
男人還是笑眯眯的。
如果不是他神態很年輕,幾乎會把他當成慈祥的老人。
他沒有直接作答,只靜默片刻,忽然感嘆一聲:“灼君,你今年十八歲了吧?”
“師伯記得不錯,下月便是弟子的十八歲生辰。”
“那也就是說,我在這裡守了十六年。”中年男人抬頭看天。
幾片葉子滑落下來,掉到他臉上。他雖是笑著,眼裡的溫和卻被潮溼的哀痛替代。
漸漸的,他不再笑,而是一臉懷念地看著身旁的一顆顆柏樹,伸出左手撫摸著粗糙的樹幹,頻頻點頭。
陽光落進樹林裡,驅散白霧,卻趕不走男人一臉的悲傷。
男人陷入了回憶,商灼君想打破這尷尬的氣氛,沒話找話地問一句:“不知師伯這些年是怎麼在這林中過來的,弟子有幾分擔憂。”
光影撲朔,男人自言自語道:“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夜中若渴,飲的是銀瓶瀉漿。”
“其實你小子,分明是想知道我跟洛璃的事情吧?”男人突然回過頭來,衝商灼君一笑。
商灼君連連點頭,隨即意識到打探別人秘密是很不恰當的行為,又一個勁兒的搖頭否認。
男人揮揮手,表示並不在意。
他回望陡峭的山崖,言語中充滿了依戀:“我與她,不是傳言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