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道行眾(一)
次日。
天朗氣清,微風,暖陽。
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兩隻黑鷹從西邊樹林裡飛過來,以極快的速度掠過洛陽城上空。
它們轉著漆黑的眼珠子,俯視大地。
鏡子般的眼珠裡映出四四方方的城池,和螻蟻般的眾生。
鷹眼裡,洛陽城呈現出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
太華街尤其熱鬧。剛過辰時,商鋪小二就開門迎客,琳琅滿目的商品從街頭一直襬到街尾,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撲鼻而來的香味更令人回味無窮。
有來客棧,陸青鳴從坤字號房裡醒來,盤腿在床上打坐。
一個時辰過後,幾顆汗珠從他額上流下來,他的眉頭動了動,臉上顯出難受的神色。
來洛陽三日,他發現自己身體出現了些微妙的變化。
往日在天墟,飽受神仙修養之地的沁潤,時刻如沐清泉,經脈暢通,體內氣息任意流動,絕無阻礙,整個人精力充沛,便是連著三日不合眼、不休息,也不會覺得困頓。
可這幾日,晨起打坐,不止隱約感覺經脈堵塞,一夜奔波後更是疲憊不堪,竟有貪戀床鋪的念頭。他再回想之前施法時,雙臂還曾出現過一陣針刺的痛感。
陸青鳴在冥想當中,看到自己的身體變得透明,經脈化作銀絲縱橫交錯,貫穿全身。
他嘗試著催動【禁虛引】,魂力一動,便看到兩條經脈亮出銀光,從心臟一直蔓延開去,直至臂膀處,果然頓了一下,隨後才繼續奔流。
這一回,他真真切切的看清了。
陸青鳴睜開眼睛,面對敞開的窗戶長舒了一口氣。
他坐在床上,苦思冥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窗外傳來一個老頭的吆喝:“天命可測,神機妙算!”
應該是個算卦的。
他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師叔項松月說過的話:九州有神,各居一方,像梁州的盤韃天神,長安的帝女靈媧,過此地該當祭奠,如若不然,必受當地風水侵噬。
先前與師尊周遊,不曾出過什麼問題,想必是仰仗師尊,足以鎮壓地方靈氣,才沒有察覺,而現在師尊走了,洛陽城裡未知的靈氣與自己相沖,也在情理之中。
神聽柞師木聽匠,地脈龍神聽陰陽。
難道是因為進洛陽以來,不曾拜會此地神靈的緣故?
可要去哪裡尋“柞師”?
他不知道。
“別人都說洛陽是天子寶地,人傑地靈,怎麼我到了這裡反而感到不適呢?”他自嘲地笑一下,面對沸沸揚揚的太華街發了一會兒呆,方才起身穿衣。
梳妝檯上,銅盆裡盛了水,一張白毛巾搭在紅木架子上,熱水是他打坐時候小二端進來的。
桌上還放了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是他昨日吃的那家店。
陸青鳴又笑了一下,心想昨日自己出門在外,一舉一動都被葉紅娘看在眼裡,說不定連自己跟喜旺在街上追逐一事,她也一清二楚。
這城中,不知還有多少葉紅娘的眼線。
他並非擔心自己受到葉紅娘的監視,隻身一人在這奇怪的城池裡,每次施法都會受阻,四處都是野心勃勃的修道之人,還有被壓抑已久的妖靈,有個人看著自己,總是安全的。
何況這個人擁有半神血統,在洛陽妖靈之中也頗有些威望。
他心安理得地洗把臉,吃了點東西,提起赤紅長劍出門。
葉紅娘不在客棧大堂,走廊裡、後院都不見小狐狸身影,整個客棧沒有人,小二也睡了,死氣沉沉的。
他獨自下了樓梯,從後門繞出去,快步趕往北城門附近。
北城門大開,一反常態的是,城門口只見人出,不見人進。
形形色色的男女、商隊、鏢局魚貫而出,他還看到有道士打扮的男女肩負包袱,排成長隊往城門出去,其間也不乏有頭戴斗笠、手握法杖的長門僧人。
陸青鳴站在比肩疊踵的人流之中,看著人流發愣。
長平當真是言出必行的人,昨日說要疏散所有弟子,果然天一亮就開始行動。
他看著一個個垂頭喪氣的長門僧人,心想不知那空門和尚是不是也離開洛陽了?
就像是為了回應他的期待,此刻從他面前走過七八個長門僧人,其中恰好就有空門。
空門傷勢未愈,由一個年輕和尚攙扶著,跟在幾個老和尚身後,拄著法杖,極艱難地走在馳道上。
空門感受到了人群中的某道目光,側過頭去,對上了陸青鳴的眼。
而後,他朝陸青鳴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說了句什麼。
可惜四周過於嘈雜,他體虛力弱,說話聲太小,陸青鳴根本沒有聽見。
空門說完話,就垂下頭,跟上離開洛陽的隊伍走了。
陸青鳴沒有追上去問空門說的什麼。
他知道空門的意思。
空門作為長門僧人,自然知曉覺明等僧人的意圖,他搖頭示意,大抵是希望陸青鳴不要插手此事。
陸青鳴在路邊茶棚裡喝了一碗茶,繞過雜亂無章的破矮房子,來到太乙救苦天尊廟前。
山頭神廟門前有兩塊木條,被一塊石頭壓著。
陸青鳴踢開石頭,撿起兩塊佈滿汙泥的木塊擺到面前,一看,木板上各刻有一行字:混沌陰陽開天地,縱橫捭闔定生息。
字跡是呂一賓的,但刻字的人不是他。
從字痕裡可以判斷,刻字的工具不是刻刀,而是劍,一柄輕而短的劍。
使劍的人內力深厚,字透過背面,把木條放在頭頂,對著太陽,幾乎可以看到陽光,而且七個字一氣呵成,向來此人也是崇尚書法的墨客。
陸青鳴與呂一賓只有一面之緣,卻能從對方的氣質裡判斷出此人不會使劍。
他放下木條,轉身看向石廟。
廟裡有人。
沒有殺氣,沒有妖氣,也沒有魂力波動的跡象。
是一群凡人。
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有所等待的樣子。
於是少年邁著大步踩過廟門,進了裡面,看到喜旺和幾個中年男人站在太乙救苦天尊一側,呂一賓則帶了一群孩子在塑像前對他微笑。
呂一賓帶著孩子過去,朗聲笑道:“陸兄弟,你的救命之恩,呂一賓沒齒難忘。”
言畢,呂一賓後退兩步,雙手舉過頭頂,向少年鄭重其事地大拜。
孩子們也齊齊喊道:“謝謝大哥哥!”
“呂大哥萬萬不可。”陸青鳴慌忙扶起呂一賓,拉著對方的手深情說道,“我也只盡綿薄之力,真正救下大家的還是……”
“白娘娘,和你。”一個模樣乖巧的小女孩對陸青鳴說道。
原來他們知道?
居然連這些孩子都叫她白娘娘!
陸青鳴一時無言,摸了摸說話小女孩的頭,又聽呂一賓說,“先前喜旺哥多有不敬,還望陸兄弟海量,不要記恨。”
喜旺垂著頭,領上那群糙漢子過來,待近了,雙手抱拳,低聲說道:“陸兄弟,當時是我不對,你現在要打要罵都可以,我絕不會吭半聲,但希望你打完罵完能夠原諒我。”
“希望你能原諒我們。”七八個漢子一起喊話,個個垂下頭,都很慚愧。
面向比他大十幾歲的男人們,陸青鳴釋然一笑:“喜旺叔,各位,大家也是救人心切,我又怎會不理解?換作是我站在當時的立場,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還請大家不要自責,也不要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陸兄弟越是這樣,我越是愧疚,要不你打我一頓吧?這樣我還好受一點。”喜旺把頭埋得更低了。
“喜旺叔說的哪裡話?方才所說,皆是我肺腑之言。”陸青鳴表現得很自然。
喜旺幾人拗不過,便不再堅持。
陸青鳴想起了什麼,讓孩子們出去,問呂一賓道:“一賓兄,大家為何聚在此地?”
呂一賓和喜旺對視一眼,兩人神色暗下去。
呂一賓說:“為兩件事,一是為了感謝你和白娘娘仗義相救,你們深入龍潭虎穴,請郡王放了我們,此等大恩必要當面酬謝,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