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樊萱的冊子
在秋風瑟瑟中,冬日悄然來臨了。扶搖宗處於東扶搖洲極北,才十月份就開始漫天飛雪,山上更是寒冷入骨。
整個冬日裡,扶搖宗都在一批一批地將弟子和宗門藏物往中土那一塊新的開宗之地運去。與此同時,南面的戰火也越燒越烈。冬日的嚴寒裡,還夾雜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這對於扶桑國而言,大抵是最冷酷的一個嚴冬了。不過好在扶桑國地域遼闊,因此陷落得還沒那麼快。
徐懷谷在小年前出了一次關,帶著餘芹等人再度去往山腳下的青雲鎮,和自家父母一起過了一個完整的年。他們一起去鎮上的集市裡買年貨,做了一桌熱騰騰的年夜飯。自然,餃子也是除夕夜必不可少的美味。都是徐懷谷的娘秦祺和餘芹一起包的,用心就有不一樣的滋味。柳婉兒留心帶了些,給悟劍閣樓下的抱劍漢子嚐了嚐。
柳婉兒本來並無別意,她還在想那漢子會不會願意要。誰知那人見到餃子,如見了神仙錢似的,兩眼放光,當即吃了個精光,還說這餃子該是人情餡的,吃起來總覺得有些欠她的,不過味道是真的好。其實柳婉兒也不是想要與那漢子套近乎,她也沒這個必要,她只是有些憐憫這抱劍漢子。
雖然他永遠都是嘻嘻哈哈的,一副萬事不上心頭的模樣,但柳婉兒知道他心裡一定藏了很多事。她並不想知道那是什麼,她只是有些可憐他,有時候她覺得抱劍漢子實在是太冷清了。
徐懷谷已經知道,這個年將會是他在東扶搖洲過的最後一個年了。妖族的戰火已經燒遍了半個扶桑國,過不了這個春天,東扶搖洲就該陷落了。
正月開春,他送自家爹孃上了扶搖宗的渡船,一同前去那座中土遠方所允諾的和平之地。殷子實搭的也是這艘船,徐懷谷委託他路上多照顧他的爹孃,殷子實答應下來。自上次為扶搖宗尋退路一事後,殷子實一直非常感激徐懷谷,正愁不知道如何能報答,這些事情自然沒有不幫的道理。
人生總是走在重逢和離別的路上。自家爹孃離開後不久,楚文澤也給他來信了,信上說他已經被剝奪太子之位,楚秀楊也氣得辭去了官職,現如今他們兄妹二人只是失了權勢的落魄皇族罷了。不過在這個時刻,皇子和公主的身份也與平民無異,誰都知道朝廷亂成了怎樣的一鍋粥,恨不得避而遠之,誰敢碰這塊燙手山芋?
楚文澤說他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不過多時,他也要和楚秀楊離開東扶搖洲了。徐懷谷忙回信過去,邀請他們兄妹二人隨扶搖宗的渡船一起離開,到時候中土還能再見,卻被楚文澤婉言拒絕了。楚文澤在信上說,他聽過了徐懷谷和楚秀楊的故事,很是羨慕。他也渴望像二人一樣,多多見識一些這世間的風景。
既然妖族的下一個目標是飛魚洲,他們就要去飛魚洲,不然今後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遊歷那座大洲了。
一想到楚家兄妹二人就要走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徐懷谷為他們感到高興之時,卻也有些擔心。不過楚秀楊是走過江湖路的,再加上幾名隨從和護衛,想來應該不會出事。儘管如此,徐懷谷還是告訴他們,若是在飛魚洲有麻煩,可以送信給七里山,報上他的名字,應該會有幫助。多少有些交情在,想必七里山是不會坐視不管的。
興許他們會寫一本遊記,記錄他們所到之地的風土人情。徐懷谷走過的地方雖多,故事也不少,卻都只存在於他的回憶裡,楚文澤是飽讀詩書的,他一定能寫出好文章來。
天涯何處不相逢?徐懷谷現在對於離別,與剛走上江湖那會兒可謂是大相徑庭了。他如今不害怕離別,只要日子還在過,離別總是要經歷的。這世間萬物有其自然執行的規律,並非繞著任何一人在轉,人人都有選擇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作為朋友,徐懷谷只能為他們感到高興罷了。
扶搖宗的人越來越少,宗門裡也愈發冷清了。原先門庭若市的地方,如今門可羅雀,徐懷谷一行人卻都還留在扶搖宗裡。
弟子們基本已經都乘坐跨洲渡船離開了,只剩年長的長老們,決意與妖族抗爭至死。徐懷谷已經做出決定,他會堅守在扶搖宗,直到最後一刻。到時候會有一艘專門的小渡船在淅城碼頭等候,徐懷谷會乘坐那艘小渡船,趕上之前的大船,再和扶搖宗的弟子們一起前去中土。
因為那場即將到來的大戰,再加上此時宗門只剩下了長老們,故而宗門氣氛十分沉寂。長老們專心修劍,雄渾浩瀚的劍意瀰漫在扶搖宗的山林間,不加掩飾的,滿是殺意。山林間靜默無聲,就連鳥雀都噤聲不語。當黃昏殘陽如血,籠罩住這末路的宗門時,總會給徐懷谷一種英雄遲暮之感。
但徐懷谷堅信,扶搖宗雖已走入絕境,可這屹立世間千年之劍,卻未嘗不利。妖族要來,便讓他們來嚐嚐看東扶搖洲的骨氣!
……
草長鶯飛二月天。
樊萱最近有些忙忙碌碌的,不怎麼在屋子裡,每日清早抱著一本厚重的冊子出門,夜裡才回來。即使是回家之後,她也會點上一盞燭燈,拂袖執筆,在那本冊子上寫寫畫畫。
徐懷谷和柳婉兒忙於修行,已經不知多久沒回這屋子裡了。餘芹倒是偶爾會回來,她問及樊萱此事,樊萱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等這本冊子寫完的時候,再告知一行眾人。既然她都這樣說,餘芹自然也不再多問。至於如玉嘛,他依舊喜歡待在山林間,除非徐懷谷出關了,否則也是不歸家的。
日子一旦規律起來,好似湍急的水流,眨眼就過去了。差不多兩個多月裡,樊萱一直在忙那一本冊子的事。其實最初的那本冊子早已經寫完了,於是她又換了另一本新的。
那本樊萱日夜投入心血的冊子很紮實,幾乎有一拳半厚,拿在手裡沉甸甸的,約莫有三四斤重。可要說起這本冊子裡的內容,只怕每一頁都比山嶽還沉。
漸漸的,這一本新冊子也豐富了起來。樊萱的工作接近了尾聲,妖族的戰火卻也近了。
四月初,妖族終於將戰線推進到了扶搖宗南面約一百里處。扶桑國的都城已經在三月中旬被破,只剩下後撤的軍隊還在拼死抵抗,然而也是早已疲憊不堪,奄奄一息了。整座東扶搖洲,若是能從雲層頂處看見全貌的話,只有那極北之地的一小片還未淪陷而已。淅城的軍隊已然是殘兵敗將,擋在妖族與整座東扶搖洲淪陷之間的,只剩下一座扶搖宗而已了。
也就是這座扶搖宗,能令妖族有些膽戰心驚。畢竟去年在紫霞宗發生的事,兩族都看在眼裡,妖族不敢掉以輕心。
這些時日裡,除開扶搖宗本宗的長老外,陸陸續續還有些野修及周邊殘留宗門的修士上山來。他們勢單力薄,一旦對上妖族,定是必死無疑,不如將最後的力量凝聚在一起,或許還能拼個魚死網破。關於這些人,樊萱也抱著她的小冊子一一前去拜訪了。後來,如玉知曉這件事後,便和她一起去。
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就這麼日日夜夜奔走在扶搖宗的山間。他們的手裡有一本厚厚的冊子,看起來有些古怪。但凡是個人,都會好奇,那本冊子裡到底寫的是什麼?
比起個別扶搖宗長老的倔脾性,這些外來客大多對樊萱的拜訪還是樂意至極的。而當聽到樊萱拜訪之目的時,這些人卻都不免沉默了。沉默過後,大多數人卻也沒有拒絕,依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與生平,還有最重要的,由樊萱代為其畫一幅肖像。他們的姓名與肖像都會記錄在那本冊子裡,永遠留存下去,這是樊萱的承諾。
此時還留在扶搖宗山上的人,除了徐懷谷等人外,都是存了決一死戰的心。他們中的每一位,都是東扶搖洲的英雄,東扶搖洲的榮耀。
這些人的姓名,不該埋沒在碌碌無為之輩的名下,他們的姓名應當榮登高榜,傳與世人稱頌!好讓後來人曉得,當年在東扶搖洲的僅存之地,有這麼一批修士,置生死於腦後,拋頭顱灑熱血,只為捍衛東扶搖洲的氣節!
樊萱去找鄧紙鳶的時候,本來是有些心虛的。她並不瞭解這位東扶搖洲成名已久的大劍仙的脾性,因此害怕唐突了。然而既然是記錄扶搖宗的最後一批修士,缺了這位風采卓絕的主心骨,自然是一大遺憾,所以樊萱決定咬牙去見她。然而她沒想到這趟拜訪的過程竟然異常順利,那位大劍仙欣然答應了樊萱,只提出了一個要求。
這本冊子,書名可以由樊萱來定,只有一件事,其中所記錄修士,不得以修為排座次。
按鄧紙鳶的話來說,所有留在扶搖宗山上的修士,無高低貴賤之分,也不論往日恩怨情仇,正派邪派,此刻共同抵禦妖族,所有人就都是一樣的。她也只是其中一人,不過修為高些,資歷老些,並無任何出奇之處。她只願自己的姓名夾在一眾修士之中,不要有任何出彩之處。
這一席話,不免讓樊萱對這位東扶搖洲本土第一個晉升十境的劍仙,肅然起敬。
二人還聊了些別的,有關紫霞宗的往事,還有崔枯。鄧紙鳶知曉樊萱是紫霞宗僅存的獨苗,因此有些事,如若不說,或許今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她把當年與崔枯等人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樊萱,包括一百多年前的那次道統之爭,還有當年她與崔枯,以及那個叫孫祥的太華山道士之間的往事。這些陳年往事,本來鄧紙鳶只想著隨著她們這一輩人的老去,爛在泥土裡就好。但是見到樊萱,她就會想到紫霞宗的結局,不免心中要長嘆一口氣。
崔枯最後所做的決定……一百多年,他真是一點也沒變。鄧紙鳶對他一點氣也沒有了,她只有深深的落寞。不久之後,自己也該去見他了吧?
這世間,好比一座舞臺,有人上場,有人下臺。崔枯的戲份已經結束了,連鄧紙鳶也快要落幕,然而故事總會有人續上,眼前人就是登臺者。不過還好,這座舞臺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卻依舊生機勃勃,滿是朝氣。鄧紙鳶知曉這點,便足矣欣慰地笑了。
終於,在四月十一這一天,兩本厚重的冊子完工了。其中記錄之修士一共一百三十二人,扶搖宗修士八十八人,其餘宗門及野修四十四人。
待往後戰爭結束,這兩本冊子將是東扶搖洲最寶貴的財富,值得永遠珍藏流傳。可惜了,她為扶搖宗撰寫此冊,卻再也沒有機會為自家宗門編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