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卻說田豐自刎于軍中牢獄,他的靈魂跌跌撞撞地移挪到了山中,稍稍停歇了一會兒,又爬進了一個山洞,在那裡不動不吃不喝不嗅,昏睡著,直到數日之後,才漸漸地恢復了一些神志和記憶。
他始終認為:他的下獄,其實至少有一半壞在劉玄德的手上。曹操攻打徐州,許都空虛,那可是攻擊許都最佳的時機啊。待到徐州城已經被攻破,曹操得勝之兵士氣高昂昂熾烈烈,正可以調集其兵飛速回還協守許都之時,卻要進兵攻擊許都,這其實就是以拳頭去擊打硬石頭,且硬石頭會越來越多。而劉玄德只一心想著利用袁氏之兵去攻擊曹操,為劉家皇族人消氣解恨,哪裡是全心全意為著袁家著想呢?而袁紹竟然絲毫感覺不出這一點,不愚蠢不可悲乎?
……那獄吏,也是個頭腦簡單隻看錶象不看人心本質的大老粗大傻帽。袁紹本身就是個忌憚別人,忌諱別人看透他缺陷的人。他慘敗而回,正是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洩,他哪肯承認自己的愚蠢而寬容我這個指出他愚蠢的人呢?他一見到我就會感覺出自己的愚蠢,就會羞愧難當,會忌恨得不能自持無法控制,因此,他只有殺了我,只有迴避一切才能找到一點他活下去的理由。他哪敢直接面對自己的愚蠢和固執?他哪敢直接面對我這個觸他的蹩腳之處、觸他的傷口、觸他的死穴的人?如果一個男子漢,敢於承認自己的愚蠢而能及時作出調整和修正,即所謂的“審時度勢,相時而動”,能夠包容寬容指出他錯誤和缺陷的人,那他離聖人就只剩下一步之遙了。
我是能看得穿透的。我活著連一絲一毫的價值也沒有了。我豈能讓袁紹先羞辱我一番,然後再處死我?是的,他在處死我之前,我可以跪拜他,可以哀求他,也可以斥罵他,可以怒眼對視著他,可以羞辱他嘲笑他,但是,我承受不了他對我的羞辱和蔑視。他只要說出幾句話,就會令我也羞愧難當、生不如死了。他會說:“是的,我愚蠢,我偏狹,我固執,我無知,我鄙陋,但是,你智慧,你精明,你深刻,你有遠見,你為什麼選擇我作為你的主公呢?天下的男子英雄漢多得很,是我綁架了你強逼你來到我麾下的嗎?精明人怎麼竟心甘情願投奔於蠢夫之下的呢?到底是我蠢還是你蠢呢?你以為事情被你猜中了一次結局,你就不愚蠢了嗎?”
如果他如此說,那我真的也感覺出自己的愚蠢了。一個愚蠢之至的人,在一個已經慘敗得將要無立足之地的人的手下過日子,那生活的意義又在哪裡呢?不如早死早生一天,晚死會變成沒有骨頭的蚯蚓的!
……田豐魂如此想了多遍,直到想得很累很累了,他才休息一段時間,然後步履蹣跚地走出山洞,去吸收一點天地間的元氣,或草木水果之氣。他在很長很長的時間內都沒有跟外界接觸,也沒有回家鄉一趟。
……卻說袁紹雖然在官渡、烏巢吃了大敗仗,但百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他原本人眾地廣,仍有迴旋馳騁的餘地,死期仍沒有迫近。至少他和他的兒子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他的大兒子袁譚字顯思,從青州率五萬人馬而來,二兒子袁熙字顯奕率領六萬人馬從幽州而來,他的外甥高幹也帶領五馬兵馬而來,他的三兒子袁尚字顯甫,雖被留在他的身邊,但是如初生之虎崽子似的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威猛起來,絕不是可以被輕視的新生代人物。
袁紹共聚合了二十幾萬兵馬,進發到了倉亭下寨。其時,曹操率領鬥志昂揚的得勝之兵,已然下寨穩當了。兩軍各布成了陣勢,形成了森然而威嚴的對峙態勢。這樣的態勢,簡直能讓所有大型的雄性動物亢奮而勇毅,產生要搏戰的鬥志。
袁紹率領其三個兒子一個外甥及文官武將出到陣前,曹操也率領諸將走出陣來。曹操道:“本初計窮力盡,快走投無路了,何不投降找條活路呢?等到刀架到你脖子上,後悔可就來不及囉!”袁紹勃然大怒,咬牙瞪眼,轉過頭去對眾將領道:“誰敢出馬?”
袁紹話音一落,他的三兒子袁尚,——正處於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年齡,加之有其父親及哥哥在旁邊壯膽,於是,——手舞雙刀,飛馬出陣,來回賓士,耀武揚威,彰顯能耐起來。
一個嫩頭青竟然在面前晃來晃去的,曹操眼看去又是個陌生的甚至帶著童稚的臉,於是感覺有些怪怪的,於是問眾將道:“這是哪個人?”
有認識的人回答道:“這個是袁紹的三兒子袁尚。”
從袁尚的出陣到奔來奔去的顯示威武,整個過程都被徐晃的部將史渙看在眼裡。史渙想:“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犢子,竟輪到他這般在眾將面前顯擺耍威,看我不過去砍了他,看他還再耍什麼威風!”於是在曹操詢問袁尚是什麼人,有人回答曹操的話一說完的時候,史渙即挺槍而出了。
袁尚見史渙挺槍出馬,於是並不再來回晃悠,而是微微弓下了身子,握緊了雙刀,與史渙交馬搏戰。戰了兩三個回合,史渙感覺對方的力氣及靈活度並沒有什麼特異的。當他剛產生這個感覺的時候,眼見得袁尚撥馬刺斜而逃跑了。史渙想:你兔崽子哪裡逃!於是趕馬追了過去。眼看著袁尚拈弓搭箭,轉臉從脊背上射過來,史渙歪頭躲閃不及,感覺箭頭一下子刺入自己的左眼。他全然控制不住了,摔下馬來,本能般地抽搐了幾下,死了。
他的靈魂脫離了他的身體,朝著遠處的山溝溝飄移而去,到一處山洞口栽下了。停歇了好一會兒,才爬進洞裡去。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幾天過去,才半睜開眼睛,恢復了一些記憶和智慧。他夢幻似的想起了他被射中的前前後後。“我太麻痺輕敵了!古語的‘後生可畏’,我竟從來沒有當句話來警醒自己。袁尚那兔崽子,雖然力氣沒有到最猛的年紀,但已經開始長起了壞心眼了!竟放下了雙刀,拈弓搭箭,轉身射擊,且動作麻利,而我竟疏忽大意了!死於一個小兔崽子之手,真悔死我羞殺我了!真羞於去見老祖宗的亡靈了……”
後人亦有詩句嘆曰:
史渙心急刺袁尚
哪知小犢耍伎倆
後生可畏古語訓
新刃勝卻老鏽槍
……三更天的時候,濃雲遮擋了月亮和星星,天地間一片烏沉沉的。龔都帶領的運糧隊伍正行進在曲折逶迤的山道上。大約已經行進了四五十里了,加之三四個時辰沒有進一口飯,所以官兵們都感到極為疲勞和飢渴。於是有屬官向龔都建議停下來歇息一下,生火做飯。龔都應允。
士兵們就著附近較為合適的地形挖野灶做飯。不過半個時辰,飯就燒好了。——當然,在行軍途中挖野灶做飯,飯往往有點夾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大家都急慌慌地分飯吃飯,一來肚子太餓了,二來還要忙於趕路。
在有人剛剛吃了幾口,而有人還沒有盛到飯的時候,突然聽到隊伍前面和隊伍的後面喊聲大作:“龔都你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你們只有投降才能有一條活路!”
龔都大驚,立馬放下了飯缽子,努力鎮定了自己,然後令部將到前面和後面分別喊道:“投降?我們手上的刀槍不答應!你們想要送死的話,就衝過來送死!”
大約的是因為天太黑暗,加之忽然又飄起了毛毛細雨,所以敵兵只是擋住了他們前後兩邊的道路,而沒有敢從山隘口衝進來廝殺、搶糧。
龔都想:“可不得了,一旦天亮了,如果敵兵發現我們運糧的隊伍人數不多,大批人馬衝進來廝殺搶奪糧食,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必須得有人衝出去搬救兵才行啊。”他跟幾名偏將商量。其中有人老家就是這附近的,對這一帶地形相當熟悉。於是熟悉地形的一名屬官說:“向前向後的路肯定被堵死了,衝不出去,反會受損失。不如讓我帶領一兩個人用繩子從崖壁上攀登上去,火速將情況報告玄德公,搬救兵!”
情況緊急,已經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了,於是龔都接受了這名屬官的建議。三名善於攀登者用繩子鐵鉤爬上了山崖之巔,抄小路奔跑到達了玄德的軍營,報告了運糧的隊伍遭包圍的情況。
劉備大吃一驚。急忙令張飛前往出事地點去救援龔都。張飛率領本部人馬火速前往,在黎明之前即到達了事發地帶。張飛帶領人馬向把守山隘口的曹兵發起了猛烈衝擊。龔都聽到喊殺之聲,得知救兵已到,迅速命令人馬向山隘口衝擊,殺死殺退了多名曹兵。就在龔都將要與張飛勝利會師之時,一支流箭射中了龔都的太陽穴。龔都摔下戰馬,本能般地掙扎了幾下,而後一絲也不動彈了。……
卻說劉備率領所得的汝南的數萬人馬,乘許都較為空虛之際,進兵攻擊。只留下劉闢及少量人馬駐守汝南。哪料到大軍出發去攻許都沒幾天,汝南城就遭遇了夏侯惇所率領的精銳士兵猛烈的攻擊。數次激戰後,劉闢軍傷亡慘重,漸漸難以支撐局面。劉闢想:“我與城共存亡事小,可是玄德一家老小豈能跟我共赴黃泉?”於是跟幾個屬官商量後決定棄城而走。黑沉沉的夜間,他們乘曹操兵深夜入睡之際,護送著玄德一家老小,從城牆的角落處突然衝出而逃出城外。逃出城外後不久,估計曹操部將夏侯惇帶領人馬追擊了過來。正在這危急之時,恰逢關羽率本部人馬來到,跟夏侯惇的追兵對擊搏殺,拼力頂住了夏侯惇對玄德家小及劉闢殘部的追擊。
劉闢護衛著劉備一家老小,率領殘部從偏僻的小路向許昌方向撤離,馬不停蹄,一直到天亮。遠遠的忽然發現一人一騎在左前方奔跑著,他們便從斜路上抄前去,等距離靠近了些仔細觀察,原來單騎奔跑者不是別人,正是玄德。正在這時,他們又發現玄德身後有一批人馬快速奔跑過來,他們心裡頓感疑懼之時,看出原來是孫乾、簡雍、糜芳等,於是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劉闢向玄德致了一個禮,訴說道:“夏侯惇兵勢太過猛盛,我恐夫人及家小落於夏侯惇之手,因此乘夜色棄城而走。曹軍追擊過來時,幸好巧遇了雲長,雲長迎擊著追兵,而使我們得以安全脫身。”
玄德不無擔憂地道:“不知道現在雲長到哪兒了?”
劉闢搖了搖頭,道:“暫時不知。……我們還是暫且轉進,然後再作理會吧。”
他們約略放緩了速度行進。走不過數里,忽然聽到遠遠的前方一陣戰鼓急響,旋即看見一大隊人馬蜂擁衝出。他們望見,那當先的大將是曹操的部將張郃。只聽得張郃向他們大叫道:“劉備快下馬受降!”
玄德臉嚇得煞白,正想要退轉,只見那山頂上紅旗飄展蕩動,一支隊伍從山坳內蜂擁而出,為首的大將是高覽。
玄德腹背受敵,前後無路,像墜落到了絕望的深淵一般,仰天大喊道:“天啊!為什麼要讓我走到這絕路啊?形勢已到這一步了,不如就地而死吧!”想要拔劍自刎。劉闢急忙制止,道:“且慢,容我去死戰一場,殺條血路,救您衝出去!”說罷,便衝前去與高覽搏擊。戰到第三回合時,劉闢被高覽砍擊了一刀,落於馬下而死了。
劉闢之魂沿著山路向山谷中飄移而去。最終跌落到一個山凹裡。幾天之後,劉闢魂漸漸睜開了眼睛,恢復了一些記憶和神智。隱隱約約,像幻影似的,他又把路遇玄德,報告情況,前面遭遇到張郃,後面遭遇到高覽,玄德絕望而欲自裁,自己奮力向前跟高覽搏戰,被高覽刺殺等情形回憶了一遍。接著又想道:“雖然我沒能殺死高覽,心有不甘,但我也絕不後悔,無論勝負,戰死沙場,乃軍人正常的歸宿。我死後,玄德會怎樣呢?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上蒼該不會讓玄德走向絕路的,但願玄德能平安無事。”儘管如此想,劉闢魂仍有些隱隱擔憂玄德的生死。但他現在已經無能為力了。
兩天之後,劉闢魂想回家一趟。他想託夢給父親,把他離世前後的情況及自己的思路歷程說給父親聽過,以求讓父親諒解他的不孝,沒能給父親養老送終,他要請求父親原諒。其回家託夢的具體情形,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