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陳生魂離開山間飄移向家鄉不久,張虎魂孤零零痴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褲鞋子,然後忽然一抬屁股,站起身,向自己的家鄉江夏飄移而去。大江之南雨水多。到下半夜的時候,外面飄起了濛濛細雨,但張虎魂沒有停歇,而是一鼓作氣,飄移到了家門口時,衣服全淋溼了,正所謂“毛雨淋溼衣”。
他在家門口靜靜地站了一站,家裡的一切似乎不曾有什麼大變化,只是辦喪事時的白布條兒白布鬚子什麼的仍儲存在原處,讓人看一眼便知這一家是不久前有人去世了的。
他把家裡的房屋整體又稍稍瀏覽了一下,然後想先看一看長輩,而後再去看望妻子。到父母親的窗前一瞧:父母親正坐在床上說著話呢。他想:年老的往往如此,上床早,而半夜三更的睡不著,坐著嘮嗑也是經常的。
張虎魂只聽得父親憤憤不平地說:“這個姓劉的人家真不是東西,現在是以強欺弱了,硬是要佔半條路的地方!”
聽到父親如此說,張虎魂心想:“唉,老頭兒老奶奶又跟東邊人家鬧矛盾了。”——張虎父親剛才所說的姓劉的人家,即是張虎家的東鄰,經常為爭搶田埂或為田裡放水等事情鬧不愉快。
張虎魂又聽得母親說:“要是我虎兒還在,他雖敢欺負,但也不敢這樣得寸進尺啊。——唉,還是我們命苦,竟沒了虎兒……”
聽到這裡,張虎魂不由得憂傷起來,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淚。他又朝老兩口深情地看了幾眼,心裡默默想道:“兒沒能給你們養老,實在是兒的不孝啊,可是,走到今天這一步,兒又怎麼能迴轉天地,重返人間呢。您老倆就多多自我保重吧。也可以多讓兒媳關照關照你們啊。——兒媳到底改不改嫁,為兒的已經不在人世,又怎麼能左右她呢?也不應該干預她了啊。”
張虎魂知道:他現在是無法託夢給父母的,他內心剛才的這些想法,是不能傳遞給父母的,只能如此而已。好多事,單個人是沒有辦法的,只能如此而已。個人的力量實在是有限得很,要倚靠所有人的學習和進步,才能使整個社會變向良善。——不經歷死亡,張虎的思想不可能有這樣的涅槃。也許只有痛苦和死亡,才能促成思想的蛻變,使人間一點一點的變得良善起來。
接著,張虎魂便來到了妻子的房間。妻子正睡得深。於是他立馬在床裡面空隙的地方躺下來,也入睡,託夢與妻子。
他輕輕地說:“我不在人世了,家裡家外的,你又更操勞得多了,真對不起你啊。我也很愧疚啊,可是毫無辦法。”
睡夢中的妻子:“你可回來啦?——你要歉疚幹什麼呢?是你情願走到這一步的嗎?也許一切都是天意,天意怎可違。你在那邊,可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啊。父母親的事,不要牽掛太多,畢竟還有我呢。”
張虎魂:“父母親也不能讓你照顧一輩子呀。我想:你將來如果有合適的,還是另外找個人家吧,我們又不曾有個孩子。你還是要找個人家,自己要有個自己的孩子才好。”張虎魂這麼說的時候,儘管心裡很難過,但是為了妻子著想,他還是這麼說了,因為他不忍心未來讓妻子一個人孤身到老。
睡夢中的妻子:“你這是什麼話,現在怎麼倒提起這個話來啦?現在根本的就是把這個家操持好,我怎麼能拋下兩個老人而離開呢?這樣的事我做得出嗎?”
沉默了一會兒。
張虎魂:“哦,對了,剛才我旁聽到兩個老人說的話,——好像我們家又跟東邊的鄰居有紛爭了?”
睡夢中的妻子:“是的。自從你離世後,這不是東西的人家就欺負起我們來了,硬是要把田岸朝我家這邊移,好像移動一寸都是快活的。”
張虎魂:“這個事情你要跟年紀大的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還有,長痛不如短痛,要趕緊找里正、鄉長他們,當著眾人面,寫契約,齊那中間,打樁,把田界固定下來。——好多原來我根本不曾想,或者不曾想得通的事情,我現在都想了,有的甚至還想通了:即便我家讓劉家一條田埂,又如何呢?一條田埂的地方,失之不得窮,得之不得富。其他可走的路,可做的生意,可掙錢的地方,多得很呢,何必在一件事上陷進去,而影響了其他的事情?”
夢中妻:“我聽懂了,你說得在理。這個我跟兩個年紀大的說。退一步海闊天空,讓一寸風平浪靜。如果把田裡管理好了,多收個一升半斗的,損失就完全補回來了。”
張虎魂:“對啊。你這見識,已經超過一般的男人了。”
說到此處時,張家的雄雞打頭鳴了。張虎魂立刻退後說:“我要走了,你和兩個老人多保重。用誠意、事理和妥協,贏得一個好環境,好好的過日子。”說完,悠悠地,憂傷地離開了。
……話說冀州博陵附近的盧大盧二雙胞胎弟兄所在的小村子,有一小青年姓蘇名亮,在盧家雙胞胎弟兄應徵入伍時,很是羨慕,因為自己比盧家兄弟小兩歲而未能參軍,感到深深的遺憾。在他的心裡,盧家兩弟兄是榜樣式的人物,而他自己只是忠實的粉絲。
蘇亮小青年家裡很窮,三歲時母親就病故了,只跟父親兩人一起過著窮苦日子。土地少,房子老破小,父親懶惰,爛忠厚,又不善做生意,所以日子不但清苦,且使小青年深感單調和無聊,一有空餘時間就舞弄著一根一端開裂了的長木棍,呼呼的把空氣舞動得直響,功夫好像已經不同一般了似的。
機會好像有時候真的是為有準備的人而準備的,蘇亮小青年想參軍的願望的大門忽然開啟了:在盧家兄弟之後的又一次的徵兵令忽然發到了小村子,蘇亮即如願以償,順利參軍了,被編入了步軍。換上了統一的兵服手持著長槍的他,頓時感覺自己也換成了另一個人似的,興奮,甚至還帶上榮光。到步軍裡頭的第一頓飯,有肉,有酒,並且黍子飯多多。吃飯不限量,這是怎樣的一個好啊。
……小青年蘇亮基本上不識字兒,用鄉間的俗語說就是“籮大的字識不了幾笆斗”。隊伍裡有人根據他說的諧音寫了“蘇亮”兩個字,問他名字是不是這樣寫的,他點點頭說:“看樣子好像是這樣。”引得幾個識字兒稍多的人輕蔑地一笑。
他約略知道當兵可以跟人打鬥,能顯示自己的棍術,使自己有用棍之地;他更知道軍隊裡有肉飯吃,甚至有時還有酒喝,餓著肚子打仗肯定沒勁兒;至於他到底參加的哪一路軍隊,將跟誰打仗,打仗的目的是什麼,他是一頭的糨糊。他也從來不曾產生弄清這些問題的願望。否則,說不定倒成了思想者了。一旦成了思想者,打仗前還猶猶豫豫,不拼死力防守或進攻,於打仗的指揮者來說,實在是個麻煩,甚至是個禍害。
他有時候在晚上睡覺之前,不禁回想到他的同鄉盧家雙胞胎弟兄。他想:要是能跟他們在一個隊伍裡,一起吃飯喝酒,一起聊天,倒也是個很有趣的事情。他還想:如果盧家弟兄兩個和他在一起,做他的長官,那就太好了。畢竟是家鄉人。家鄉人待家鄉人,一定比待外鄉人要好些。即使表面上看不出來,但骨子裡胳膊還是往裡拐的。不識字兒的他,也不等於全然不識事理。
有一次軍隊出動,但蘇亮所在的部隊沒有打前鋒,作為預備隊而已經做好了進攻的準備,但最終並沒有進攻,只是聽說前面的人在一座大橋上打得厲害,還有好多人掉河裡淹死了。只是聽大傢俬下這麼談的,長官並沒有把這些情況詳細傳達給大家。所以那一次的出動,於他來說約等於沒有出動,因為他連敵兵的影子都沒有看見。至於盧家雙胞胎弟兄在那次戰鬥中已經身亡,他更是一無所知。音訊不通是也。
小青年蘇亮所在的部隊,這一次受命到達了襄陽城外,在峴山山坡和山麓擺下了陣勢。一會兒,只聽得說蔡瑁將軍在前面戰敗了,前面的軍隊紛紛往後潰散。於是,蘇亮也就隨著人群后撤。他一邊後撤一邊向後窺探,這一看真是不得了,他看到敵人的騎兵兇狼餓虎般猛撲過來。而他們是步軍,怎麼也跑不過四條馬腿。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恐怖的場景,渾身上下都失去了任何主張,但仍然像弱小動物那樣憑本能逃命。他感覺後背被刺了一下,他一下子栽了下去,而後他被砍了一刀,腦袋飛出了老遠,他的一切感覺變成了一片空白。
……四五千名亡魂都集聚在峴山的山坡和溝谷裡,他們全是被這一次孫堅率領的大軍屠殺的。他們之中年齡最小的十四歲。——大概是瞞著年齡參軍的吧。年紀最大的二十七八歲,也有的家裡有老婆有孩子了。所有的亡魂都好像塵垢滿面似的,大多顯出迷惘和麻木的神色。只有極少數的,似乎能感覺自己及整個人生的可悲和空蕩蕩。也有的臉上似帶著淚痕。
這數千名亡魂所不知道的是,在峴山山坡的另一側,也臨時住著一個亡魂,他就是下令殺害他們的孫堅。他沒有像數千魂這樣跟別人群居在一起,而只是孤身一魂地住著。
孫堅魂居住在峴山坡的一個小山洞裡。——儘管他的屍體早已被劉表部下計程車兵抬入了襄陽城裡。但他的魂靈依然在此。此時的他,正斜倚在山洞門口,眯縫著雙眼。但他並沒有睡覺,他腦海裡的思緒正奔湧翻騰著呢。
他想起,他率領大軍斬殺得橫屍遍野之後,勝利的狂喜脹滿了他整個身心,跟幾個謀士和屬官匆匆商量之後,他立馬下令兵分四路,將襄陽城合圍起來攻打,似乎連一隻老鼠也不肯放過。
他在帳中一邊飲酒,一邊豪氣滿滿地等待前方作戰的訊息。忽然有一名小從事入帳報告說:“城郊忽然狂風大作,灰霧瀰漫,飛沙走石,連中軍前的‘帥’字旗都被吹折了!”孫堅不由得一愣,接著便沉下臉,揮了揮手令從事退下。這時,旁側的韓當道:“主公,這好像不是吉祥之兆啊,不如暫且班師,待良辰吉日,再圍城攻打也不遲啊。”
孫堅一聽,眉頭一皺,用不滿的眼光看著韓當道:“我們連戰連勝,正應當乘勝而進。攻取襄陽,旦夕之事,怎麼可以因為狂風折旗杆而收兵呢?”於是急令各路軍更猛烈地攻擊,不給敵方喘息的機會。
黃昏時分,孫堅坐於帳中,稍有些心神不定,一會兒看書,一會兒察看地圖,忽然聽到外面似有騷動、吶喊的聲音,急忙帶上三十多個騎兵,出營查問情況。一名軍士惴惴且慌張地報告說:“剛才有一批人馬殺出了城門,往峴山方向去了!”
孫堅沒有來得及跟各位將領商議,急忙帶領三十多名騎兵奮力追趕而去。他所騎之馬,是極為少有的最為快捷的良馬,因此得以一馬當先,奮勇追擊。眼看著離一敵將不遠,看上去像是呂公。孫堅便大喊一聲:“還哪裡逃!”呂公勒住馬來戰孫堅,只一合,便迅速逃開,往山路而去。
孫堅隨即追趕,忽然連人影兒都不見了。正想要上山尋找,忽然聽得一聲鑼響,無數的大小石塊從山上滾滾而下,無數支弓箭飛刺而來。他被山石撞倒,頭被猛砸,被數支箭射中頭顱、心胸和四肢,腦漿迸流了一灘。……
“勝利衝昏了頭腦,勝利衝昏了頭腦!”想到這裡,孫堅魂不由得狠擂了兩擂自己的腦袋。他又痛悔地想道:“如果聽韓當一言,或不往山中追趕,或跟眾將商議後派大隊人馬去追,都不至於有如此之禍!”
孫堅以他的死亡為代價,印證了“驕兵必敗”的話,印證了後人所說的“欲使其人滅亡,必先使其人瘋狂”的話。以死亡為代價,讓他真正嚐到了悔斷腸子的滋味,讓他明白了人生不可以重來一次的道理。他想著想著,似乎昏昏欲睡了。